YMCK10252017-10-30 19:51:53

遭到诅咒的共享单车

 

遭到诅咒的共享单车

文/王元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全民故事计划(ID:quanmingushi),系作者授权“清南”发布 

 

遭到诅咒的共享单车

 

今年五一,趁着高速免费,我开车载妻子回她家小住几天。小学同学磊让我捎回两箱当地白酒。回到家,我给他打电话,让他取酒。他支支吾吾说有事,过几天再来。我打听什么事,他却只字不提。母亲告诉我,就在昨天晚上,磊的婶子在村口的马路上被车撞了,磊目前在那边帮忙。

 

起初,我以为只是撞伤。第二天一早出门,看见胡同口聚集着不少村民,七嘴八舌地交换着关于车祸的消息,我才知道,磊的婶子不仅被撞死,而且被来往车辆碾压成一滩烂泥。家人是通过丢在路边的手机确认了死者身份,用她的衣服兜着她的碎骨和烂肉带回家里。

 

一连几天,这每天一早一晚,人们都会凑在一起交头接耳,激烈地谈论着最新进展,比如疑似是一辆水泥罐车撞翻,并从身上碾过,因为只有这样吨位的车才不会对车轮下的身体有太多反应;但总归会有反应,所以这是肇事逃逸。

 

报社的记者来了,拍摄了死者丈夫以及三个女儿的照片,见报后人们关注的焦点却是死者的小女儿比较上相。

 

这一场突如其来又惨绝人寰的车祸,顺利成为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肇事司机一直没有找到。

 

事故发生的路口没有监控,而且,前几天下了雨,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出事当天也在下雨,路口有十公分左右的积水,据第二天早上路过现场或者特意过去“朝圣”的村民说,那里是一汪血水。

 

我再次经过那里时,积水已经干涸,露出被糟蹋得四分五裂的路面。近几年,随着城市发展,一到晚上,就有一辆接一辆的后八轮在上面驰骋,把建筑垃圾和开方的土倾泻在附近早已不再耕种的耕地上。路面被水一泡,再遭受这些大车一轧,就变得面目全非。

 

从这里经过要特别小心,不然很容易“翻车”——车轱辘栽进坑里导致失去平衡。

 

一个礼拜之后,在村西专卖大骨头的饭店,磊请我吃饭,算是对我捎酒的答谢。席间,他作为车祸事件的主要参与者,给我透露了可靠的一手信息。

 

他第一句话:“都是命。”

 

车祸当晚,他婶子去参加一个“行好”的聚会。“行好”是我们这边一种民间组织,加入组织的成员需要一心向善,家里拜三皇姑,每月进行一次聚会。聚会不能去饭店,需要自己买菜做饭,方显虔诚。

 

磊说:“她去行好的时候,遇上了车祸,这不是命吗?”

 

又说:“说是命还不是因为这个,因为她那天晚上骑的是小黄车。”

 

我有点蒙圈,“这有什么关系吗?”

 

从他嘴里,我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

 

遭到诅咒的共享单车

车祸现场的横幅 | 作者供图

 

 

共享单车几乎是一夜春风,遍地皆是。

 

首先进入我们村的共享单车是OFO,俗称小黄车,由于这批车都是密码锁,很快就被破解,只需要刷一次二维码,第二次开锁直接输入刚才的密码即可。

 

不久,村里许多人家都有了一辆小黄车,有的甚至是两辆,三辆。每逢农历三、九过集,一条街上都是骑着小黄车采买的村民。

 

磊的婶子怂恿他叔叔也去弄一辆。她说弄,咬字清晰,态度明确。

 

他叔叔是我们村小学老师,对这件事比较敏感和嗤之以鼻,也有一点文人的倔强,一开始就拒绝了他婶子,说:“家里又不是没有车子。”

 

他婶子说:“村里每家都弄了。”

 

他叔叔打马虎眼,“谁说每家都有?你看见了?”

 

他婶子不依不饶,“基本上每家,连哑巴和傻妮都骑着一辆天天在村里晃荡。”

 

他叔叔毕竟是老师,说话有水平,“共享单车,是要共享;而且偷车是一种非常恶劣的行为,国家要追求法律责任的。”

 

他婶子说:“国家哪儿知道我们这个小屁村,你甭废话,赶紧弄一辆。”

 

他叔叔含糊应下来,以为时间长了,他婶子就不再说这个事。没想到他婶子三天两头念叨,说现在出门骑自己家的车子都被村里人笑话。

 

接下来,从弄一辆的紧迫性和必要性转移到对他叔叔的人身攻击,说他没本事,说他胆子小,甚至说他怂包。

 

他叔叔也是急了,烦了,就答应他婶婶去偷一辆。

 

“这怎么能叫偷呢?这是弄啊。”他婶子再三强调。

 

 

虽是口头答应了,但磊的叔叔一直没有付诸行动,直到那天——

 

他叔叔有晨练的习惯,每天早起都会绕村子快走一圈。跑步不行,跑步太累,他试过几次,都没坚持下来。走一圈下来,出点薄汗,刚刚好。走完之后,他会来到村南的健身广场,做一些器械。

 

那天早上,他叔叔跟往常一样在健身广场锻炼,他正努力做引体向上,听见有人在背后用普通话喊了他一句“老师好!”最近几年,农村学校也开始要求普通话教学。

 

他吓了一跳,从单杠上下来,回头,发现是自己班上的一个小学生——他教二年级语文和品德。这个学生骑着一辆小黄车,准确说,是双腿叉在地上,双手扶着车把,笑意盈盈望着他。他跟学生回了问候,很想多说一嘴,你不够12岁,不能独自骑车上路。但得到问候的学生已经调头走远,一骑绝尘,消失在道路尽头。

 

当天正好过集,中午下学他去集上买菜,迎面遇见他一个远门的叔伯弟弟。这个叔伯弟弟在村口的物流园上班,今天倒休。说是弟弟,其实那人比他小二十多岁,跟我年纪差不多大。

“下学了,老师!”弟弟打趣道。

 

“嗯。今天歇着啊?”

 

“你也弄了一辆小黄车啊?”他注意到弟弟的坐骑,而他则推着那辆陪伴他多年的捷安特。

 

“嗯,这辆刹车有点毛病,我回头再弄一辆。”

 

“你——”他刚准备教育弟弟两句,后者就用双腿做桨,划着车子走开,回头喊道,“有空喝酒啊!吃大骨头。”

 

下午五点,学校放学。

 

他在门口遇见邻居,是一位七十出头的老奶奶。老奶奶岁数不小,但身体皮实,每天下午都会打四圈麻将,晚上去小学门口跳广场舞。这个点,老奶奶出现在校门口是来接孙子放学。

 

他时常碰见这个邻居,以往她每次都骑一辆三轮车,但那天她推着一辆小黄车,后面还加了儿童座椅。他知道她家孩子弄了一辆小黄车,但那辆是二六的,眼前这辆尺寸更小。

 

“下班啦!”她先注意到磊的叔叔。

 

“嗯,接孙子啊?”他也说了一句废话。

 

回家路上,他一直想着这几件事,那些人——偷车的人,他们骑在偷来的小黄车上威风凛凛,路过他时,眼光充满骄傲,甚至还有一点不屑。正如他妻子说的,不弄一辆小火车骑骑,显得没有本事。

 

心里想着事情,分了神,路过坑洼地段时连人带车摔倒。扶着车子起来,他的胳膊蹭掉一片皮,血沾着污泥显得狼狈不堪。更糟糕的是,车链子断了。他推着车子来到村里的修车铺,等待的间隙看见一张硬纸板,上面大大方方地写着:对小黄车密码,两元。

 

好不容易回到家里,磊的婶子旁敲侧击道:“隔壁那谁家又弄了一辆!”

 

他尚未出嫁的小女儿也说:“现在都开始换电子锁了,密码锁的车子越来越少。”

 

“别说了,我周末休息就去弄!”他喊出来,反而弄得妻子和女儿有些面面相觑。

 

 

第一次偷车,磊的叔叔铩羽而归。

 

他在村南健身广场上展开自己第一次偷窃行动。他路过那里时,发现广场上停着一辆小黄车,走近观察,是上锁的状态,于是掏出手机,准备扫码。事情进展还算顺利,他也没想到这么简单就弄到手了。四位数的密码很快显示在手机上,他还没来及转动滚轮,就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跑过来,说这是他家的车子。

 

他耐心解释,“这是共享单车,不是谁家的。”

 

男孩却不听,抢在他身前去转动滚轮,但密码已经换了,所以他只能无功而返。不过,他没有放弃,扛起车子走开,剩下他站在那里哭笑不得。

 

第二次偷车,同样哭笑不得。

 

那次是在吃大骨头的饭店,他应叔伯弟弟的邀请,去喝酒。喝酒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说事。关于他弟弟离婚的事,因为他是家族里比较有学问的,婚娶丧葬的事都喜欢找他商量。

 

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他一直在劝和,但他弟弟似乎心意已决,非离不可。

 

“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离婚啊?”

 

“我倒是想好好说,关键是没话说。一年到头,说不了两句话。”他弟弟喝多了,泪眼婆娑,不似平时的俏皮,显得落寞而慌张。

 

他没喝多,期间出来上厕所时,还在思考着如何组织语言。厕所在饭店外面,他撒尿回来,发现门口停着一辆小黄车,他看看左右无人,掏出手机,准备扫码解锁,却发现密码锁不翼而飞。他这才注意到前车轮上了一把U型锁。

 

晚上回家,他跟妻子说了弟弟离婚的事,磊的婶子说了一句话,“要我说,这都是传染。”

 

他还说了偷车未遂的话,想让妻子肯定自己的努力,她却说:“你傻啊,村里的车子都被人占了,你得去村外弄。”

 

第三次偷车,汲取前两次的经验,他叔叔把地点选择在国道上的公交站牌附近。他在那里蹲守,看见一个骑单车的人把车子锁好,上了公交车。但这辆车子是绿色的共享单车,其他品牌,并非密码锁。从上午到中午,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等来一辆小黄车。

 

他小心翼翼靠近,仔细观察左右,等没什么行人之后才迅速拿出手机,扫码,整个过程,他都战战兢兢。输入密码之后,锁舌应声而开,他心里一个结也开了,他立刻飞奔回家,一刻不敢停留。回到家里,他才察觉到整个后背已经被汗洇湿。

 

他妻子看见这辆单车,脸上连日来的阴霾终于一扫而光。

 

 

“然后呢?”我问磊。

 

“然后,”他说,“我婶就骑着这辆车子出了车祸。这不是命是什么?”

 

我觉得这是一件非常荒诞的事情,但这俨然成为一种现实,一种混有泥土味道的现实,就像脚踩的大地。

 

我问他要不要喝点酒,他是喜欢喝酒的,但是摆摆手,说下午还要去派出所。这几天,我听到一些消息——想不听到也不行,大街上,小卖铺,理发店,早餐铺,所有场所都在对这个事件进行追踪报道——说是找到了嫌疑车辆,据悉是一辆后八轮。

 

我觉得可能性很大,几乎所有的后八轮在过路口时都不减速;距离我们村最近的那个拥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后八轮也从不等红灯。他们说踩刹车和启动那一下既费油,又耽误时间,一晚上下来,因为等红灯能少跑两趟。

 

磊说:“其实那天晚上因为下雨,我叔叔本来不想让她去聚会,她非要去。”

 

我说:“挺有信仰。”

 

磊说:“以前也不是每个月都去,这次她是想显摆一下自己的小黄车,告诉那些行好的人,她也有一辆。”

 

我说:“按说行好的人不应该抗拒这些不义之财吗?”

 

磊说:“关键是,他们没有人觉得这是不义之财啊!”

 

我还想多说两句,发表一些大而无当的感慨,却被他说:

“其实我们这些没偷车的人也一样可恶,有谁去阻止过这件事呢?”

 

我无言以对。

 

一晃几个月过去,村里面的小黄车并没有越来越多,因为密码车越来越少。

 

关于磊婶子肇事案的讨论已经湮灭在其他各种新鲜的巷谈之中。

只有出事地点的两条高价悬赏寻找目击者的白色横幅,顽强而吃力地提醒着人们这里曾发生的一切。

 

 

来源公号:全民故事计划(ID:quanming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