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MCK10252018-08-16 20:07:04

『 一口气读完萨苏 』系列

中俄边境上的枪声

 

 

001

 

前几天,到黑龙江做二战战争遗迹的田野调查,当地战争遗迹保存之完好令人惊叹。

 

我们曾在发现的日军蓄水池旧址,用松木棍搅了十几分钟——这是因为前几年当地历史部门在这里打捞起一大袋日本手表,推测是日军战败时丢弃的。虽然手表都已经锈成了铁疙瘩,但天晓得这里面还藏着什么别的宝贝。

 

之所以这里的风貌会保持得如此完好,是因为本地为边防区,在建国后漫长的时间里,对于一般民众来说属于禁区,也因此保留了最大程度的战场原始风貌。

 

这里的日军要塞虽然深沟高垒,但由于东北抗日联军侦察员的努力,其防御弱点被预先掌握,因此日军认为能够抵挡十万敌军十年时间的防御工事,在远东战役中仅仅三天的时间便灰飞烟灭。这座“东方马奇诺防线”的覆灭,有着中国游击队员的荣耀。探访抗联的采访,在东北从来受到几乎无条件地支持,当地的朋友十分实诚,说需要越野的车辆,结果人家带我们去看的时候,问我们六二式轻型坦克行不行……

 

出动坦克当然是东北人特有的带点儿夸张的幽默,但说咱们工作累了,弄点儿羊肉吃吧,结果人家就烤了一只整羊来。

 

烤羊的事儿,老萨不在行,只能看看而已。

 

人家看我在旁边越帮越忙,说萨记者,有这功夫你还不如采访采访我们王局长呢,俺们王局可了不起啦……怎么着也比在这儿糟蹋俺的羊强。

 

“王局?哪位王局?”

 

“就是刚才跟您聊钓鱼的那位。”师傅说。

 

我回头看看:“噢,我知道他,这人是够传奇的,钓过六十多斤的鲶鱼。”

 

“嗯?”师傅一愣,显然是没想到我把话题岔到这儿去,大概过了两三秒钟才续道,“老王钓鱼没啥啊,他打人才厉害。”

 

“打人?!”我一愣,侯宝林先生说过,解放以后不许随便打人啦。这位王局怎么有这个毛病?

 

“您瞧我这嘴笨的,嗨,王局他不是瞎打,他是……唉,这么说吧,他是我们这儿最有名的神枪手。”师傅最终把话捋顺了。

 

师傅把话捋顺了,我糊涂了。回头赶紧问带我们上山的老姜——“那什么,咱们考察队的王局,是个什么身份呢?”

 

“哦,老王啊。”老姜大大咧咧地说道,“他爷爷是老抗联,五军的副官,有名的炮头,1938年牺牲的。”

 

“我不是问这个,我问的是你好像介绍过,他是在旅游局工作的,对不对?”

 

“是啊,我们这儿旅游局的局长啊,最近开发几个森林旅游点儿,都是他的创意,你还记得昨天过的那个饭店吗?就那个‘喷香的二代野猪’,广告词就是他拟的……”

 

“等等……”我说,“咱们先不说野猪的问题,我刚才听人说,这王局好像是咱们这儿的什么神枪手,旅游局的局长,怎么弄出个神枪手来,听说还是打过人的?!”

 

“没错,就是他,一枪毙命……”老姜答得满不在乎。

 

旅游局局长是神枪手,还给人一枪毙命?!这事儿听来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东北这地方古代是出胡子的地方,关东道上素以快意恩仇著称。所以这块地儿难免有些野性十足甚至草菅人命的传说。然而,在我理解中,这应该是历史上的事儿——座山雕都死了七十年了,难道现在这里依然是西部牛仔的世界?

 

按说不至于,但东北这嘎达的确会经常让你发现一丝野性。

 

那么王局……

 

一时什么关东万马堂、大侠胡一刀、女匪蝴蝶迷、打击车匪路霸等种种元素在我的脑袋里掺合起来,竟然不知如何理解才好。

 

“老王那时候干公安,在我们这儿的警察里头,枪法是头一号的。”老姜漫不经心的解释,却总算给我的疑问找到了一个比较合理的回答。

 

不过,公安也不能乱开枪啊。北京警察要出任务,领枪的手续是极繁杂的,而且在人口密集的城区开枪极易误伤无辜群众。这种麻烦和责任导致我认识的一些老警官在破案的时候宁可不带枪。

 

然东北这地方的情况的确有些不同,此地民风彪悍,且地域广阔,一些地方的老林子依然是熊和野猪的地盘,最近生态管得比较严,本来认为绝灭的东北虎也又从俄罗斯跑回来了,所以边远地区警察带枪比较普遍。

 

听了我的疑虑,老姜笑了:“老王当年可不是普通警察,人是边防警察。”

 

这就对了!

 

他们在边防管理区执行任务,管辖范围十分广泛,无论是山火还是防谍,都属于其工作内容。而“边防管理区”这五个字,本身便充满神秘感。在我国,这种地区的含义是靠近国境,非经允许限制入内的敏感地域。如果你没有边防证而擅入这类地区,边防警察有权根据情况实施从警告到射击的一系列强制措施。

 

作为边防警察,王局在执行任务时带枪,在有正当合法理由的时候逮捕乃至击毙可疑越境者和其他违法犯罪人员,是其工作职责内的事情。

 

不过,中俄边境这些年的和平气氛是空前的,边防警察有必要经常开枪吗?尤其是在这个和平年代,打出“神枪手”的名气,怎么想让人怎么觉得怪异。

 

最后,还是决定坐下来,请王局做个采访——在我的心目中,几乎每个老警察,都是一本传奇的汇编。

 

王局果然是有故事的人。听完我的来意,老王苦笑一声,道:“肯定又是那帮小子瞎咧咧,说这个干啥。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说完看我有点儿失望,慨然道,“说吧,你想知道我打哪辆车的事儿?”

 

哪辆车?我也不知道您老兄打过几辆车啊。

 

于是我婉转地问道:“您是什么时候被称作神枪手的?”

 

“噢,那就是我打第一辆车的时候。”他回忆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道,“当时我刚调到边防警察,能拿枪了,第二天,就碰上这件事情,不能不开枪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002

 

“我还没见过特务。”老王自嘲地说,“我开枪都是对着冲卡的。”

 

在北京或者其他城市经常见到设卡查酒驾的,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难道查酒驾不停的结果会是当场击毙?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老王也被我弄得哭笑不得,说不是那样,边防,边防啊,和大城市不一样,这里设卡,主要是查非法出入边防区的车辆。这些车要是敢冲卡,多半是恶性走私的、贩毒的,要不就是偷猎的。

 

九十年代俄罗斯比较乱,有人铤而走险,会不远千里跑到那边走私,弄过来的东西五花八门,但有些就有一定危险性了。

 

“当时俄罗斯经济濒于崩溃,食品和轻工业品非常缺乏,特别是部队几乎半年半年不发工资,穷极生变,倒卖装备的事儿非常普遍。比如我们派人去买废钢铁,拉到边境一看目瞪口呆!”老姜说,“大平板列车上装着坦克往这边拉,俄方的官员开始不让过,车上当兵的直接拿锤子把仪表盘一砸,说这是废品了,可以卖了吧?”

 

作为老兵,老姜很感慨,叹息道:“他也不敢管了,这当兵的饿疯了,什么都干得出来。那边官员里头有个阿辽莎,原来是苏军的上校,跟我关系很好,后来一块儿喝酒,喝着喝着酒开始哭哇,眼看着一支伟大的军队,沦落到卖武器为生的地步,骄傲就这么没了……到普京上来以后才稳定下来,俄罗斯的军人才恢复了尊严。所以他们对普京都非常支持。”

 

走私的倒不敢弄个坦克过来,但偷偷买上几支冲锋枪,甚至地雷手榴弹什么的一点儿都不新鲜,一旦被其入境,到了内地便是对治安的极大威胁。所以边防警察的责任十分重大。这些案犯大多知道自己的案情较大,遇到警方人数较少时常常会铤而走险。

 

老王调到边防警察之前,也是摸枪的,他说也没啥感觉。但当了边防警察,带枪出任务,马上就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呢?

 

得照《白鹿原》对鹿黑娃的描写:“他第一次摸到枪把儿的那一瞬间,手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完全不同于握着锨把儿或打上坯的夯把儿的感觉,从此这感觉就伴随着他不再离去。”“他握住折腰子比握住任何农具都更能唤起他的激情和灵感,突然他悟觉到自己可能天生就不是抡镢捉犁的,而是玩枪的角色。”

 

那一天,他刚到边防警察报到的第二天,一伙走私贩子冲了邻区公安的卡子,他所在的中队奉命立即设立临时哨卡进行拦截。东北虽然是大平原,这里却是鬼子修过要塞的地方,山水相连,道路之外不是沼泽就是丛林,一条大路可通天,对方除非弃车,几乎没有绕路逃走的可能。

 

这种任务通常都伴随有一定的危险性,出击人员全副武装。老王惊异地看到弟兄们居然在穿防弹背心。这时候他听到队长问:“你枪打得准吗?”老王据实而言:“有证,还行。”队长不再问了,道:“去领一支,带上,走。”

 

那是一支大五四黑星手枪,按理说到九十年代已经有点儿过时,但老王接过来的时候,手指触碰到冰冷而带着一股机油味的枪机,感觉与去打靶的时候迥然不同。他说自己胳膊上竟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不是紧张,而是一种特殊的兴奋!

 

忽然想起了老王的血统,虽说有些违反达尔文理论,但对战斗的敏感这种后天性元素,或许也是可以遗传的。

 

要是跟他熟,我肯定要说,东北抗联老炮头的灵魂,这一瞬间在他的孙子辈身上复活了。

 

我说我能理解,这就像看一个大街上走过的美女,和看一个抱在怀里的美女不一样。

 

老王说对,是这个道理,话糙理不糙。

 

他对那一次出击和拦截的细节已经记不清楚,反正是双方几乎同时到达了截击地点——公安人员知道对方是自古华山一条路,案犯又何尝不知道。所以他们把车开得跟飞一样,在边防警察刚刚在公路上拉开架势准备设卡的时刻冲了过来。

 

那是一辆前苏联产的拉达货车——拉达的出租车曾经在北中国的街道上满街跑,但拉达的货车见的人不多。只是风格几乎没什么两样,四方见棱见角的外形,缺乏创意的修饰,但有一台油耗甚高却身大力不亏的发动机,一身厚实抗造酷似装甲车的外壳,就这样一辆车,不管不顾地朝警察们猛冲过来,时速肯定在150迈以上。

 

队长站在路中间举手喊停,一声不停,老王惊讶地看到边防警察们已经把枪抽了出来,而他还是手足无措——以他的理解,这中间似乎还应该走个什么程序才好……

 

这就是惯性思维带来的影响了。说时迟那时快,150迈的车,从看见到冲到面前,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老王只见路中间的队长和几个战友纷纷朝两旁的水沟里鱼跃而入。

 

可能有朋友会说,面对危险的案犯,这警察只顾逃跑不像话啊。说这话的朋友您可以自己想想,您可以要求警察同志怎么应对。难道说站在那儿硬扛?

 

咱警察是人,不是三哥,这种开挂的事儿干不出来。

 

老王只听到有人喊:“拦住!”接着就是“哐当”一声,拦在路中间的一辆带斗摩托便被撞得飞了起来,那拉达车连减速都没有,冲过哨卡,扬长而去。

 

接着便是周围的警察鸣枪警告。接着便是乒乒砰砰的枪声。

 

“后来他们说那司机是当过兵的,虽然开得快,但走得还是蛇形,所以我们几个战友的子弹都打飞了。”老王回忆当时的情景,依然记得子弹打得地面石子飞迸的情景——鸣枪警告之后,警方的规矩是子弹要朝下方打,避免造成“一枪毙命”的严重后果。

 

前方几十米有个拐弯,路边是个柴禾垛,遮住了汽车的身影,警察们的枪声停了一下。当拉达车驶出遮蔽的一瞬间,又响了一枪。

 

只响了一枪,老王打的。

 

这一枪之后,所有警察都不打了。

 

因为拉达车的行进路线忽然变得诡异起来。

 

 

003

 

老王回忆不起来是怎么拔枪的,他感觉好像是那枪自动地便跳到了自家手里,也没有瞄准,等到子弹出膛了,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开枪。

 

五四式手枪是一种我国警方大量装备的制式武器,但我几乎没听说谁对它的准确性给过积极评价,它更多的是一种震慑性武器,换句话说就是吓唬人的。

 

但就是这样一种震慑性武器,到了老王手里居然也能出彩。这一枪出去,并没有和别人一样打得烟尘四起,好像没有打着什么,但拉达车突然向右一偏,速度锐减,带起一片烟尘,仿佛被拉住的惊马。

 

这显然是车况不正常之后司机在努力刹车。

 

然而接着这辆车又忽然转向左,其剧烈的程度如狂蟒摆尾,车头转了一百八十度,继续转向二百七十度的时候一头撞在了那堆柴禾上,熄火了。东北的柴禾垛都是如同小山一样的,居然被撞得天女散花一般,可见这辆车的冲击动能之大。

 

警察们没有再打,都被这辆车神奇的车技表演惊呆了。而这辆车变得如此古怪,显然都是因为老王那一枪之故。

 

“当时我们都是冲着那辆车的车胎开枪的,希望把它的轮胎打爆,这也是对付冲卡车辆的常规做法,不能先打人。不过,因为它车速快,我们打得都偏近,后来我们队长说,如果这一枪打完,对方的车向右边歪,这他能理解,那是右侧的车胎被打爆了,但这个先向右歪,然后左转弯是怎么回事儿,他从来没见过,琢磨不明白。”

 

到近前一看,车里的安全带起了作用,车里的人虽然没有受伤,但因为冲击力太强,还是陷入了不省人事的状态。经过调查,这辆车之所以冲卡,是因为车上装满了从俄罗斯来的走私物资,还有两张老虎皮。

 

无论在中国还是在俄罗斯,猎杀老虎都是违法行为。至于该怎么处理,怎么判,因为是法院的事儿,老王就没印象了。

 

顺便说一句,我国查获的走私虎皮呈逐年下降趋势 ,不知是打击走私的力度增加了,还是老虎更少了。

 

那么,这一枪怎么会让汽车跑出一个古怪的弧形线路呢?根据痕迹判断,老王这一枪打得太……神奇了——这颗子弹首先命中该车右后胎,当即造成其右后轮爆胎。而那颗子弹在击穿轮胎之后触地形成跳弹,飞起来后再次击中其左前车轮,这一次再次将车轮贯通,并引起左前轮爆胎。

 

这一枪,竟然把对方的两个车胎穿了四个眼。

 

右后轮爆胎,造成拉达车向右倾斜,肇事车的司机惊慌中刹车并向左打方向盘试图避免翻车,但这时左前轮也爆了。于是其车头左转之后轮毂直接触地,巨大的阻力造成其尾部向右甩,车体掉头并在剩余动能作用下前冲,最终撞上了柴禾垛。

 

队长检查完那辆已经撞成几何形状的拉达车(幸好油箱没有爆炸),回过头来不可思议地再看看老王,点头夸了一句:“一枪两中,我想要个秀才,没想到给了我个神枪手。”

 

老王神枪手的名声,就此传开。

 

不过,老王自己对这个外号并不怎么认可。他说那一枪运气的成分居多,因为平时实弹射击自己的水平也不怎么样,这是纯粹凭着感觉打的,打中一个轮胎勉强算是瞄得准,打中第二个轮胎,那只能说是老天爷的主意了。

 

对此我不能苟同,从此后老王一系列“神枪手”的纪录来说,这是一位对枪有着特殊感觉的人物,无论什么枪,到他手里都玩得出神入化。

 

据说,他的祖父曾是抗联三十二团李明顺团长的部下。

 

李明顺的枪用得出色,出色到何种程度呢?战友回忆一次在敌后活动,李明顺隐蔽在老乡家里,他在屋里擦枪,刚把驳壳枪拆散了正要擦,忽然有人敲门。这在当时意味着很可能是敌人上门。

 

李明顺一面招呼一声来了,一面把那一大堆零件望大褂前襟里一裹,左手提着大襟,右手放在里面单手组装,从屋里走到院里,再走到门前,一面搭讪着,开门的瞬间,右手的枪已经装好了,枪口指向来人——还好来的是崔贤部队的战友。

 

这件事李明顺团长之子李勇证明其父确有这个本领。李明顺后来在依兰当公安局长,一时兴起蒙上眼睛组装驳壳枪算是李局长的保留节目。

 

这样一位玩枪的好手,选出来的“炮头”,手能潮得了吗?

 

我坚决地相信,对于武器的感觉是可以遗传的。

 

于是我对老王说您这是谦虚,好枪手凭的就是感觉,您还是枪玩得好。老王说不能这么讲,东北警察中有一批玩枪玩得好的,他不能算。

 

谁玩得好?您能举个例子吗?

 

老王想了想,说当年有一批吉林省的警察到他们这儿来追逃,里头有个刘局长,那个枪玩得真好。

 

好在哪儿呢?老王说一块儿打靶,几枪过后那位刘局长走到一边,对管理员说别打了,你们这里头有支枪有问题,你验一下。

 

他的级别高,管理员自然得尊重,不过检查良久,也没发现哪支枪有问题。

 

刘局长不信,让他用远程击发的方式一支一支地打,打到第三支,说停,就是它。

 

后来是用了探伤枪油,一刷上枪机便露出一条血红色的裂纹——这枪继续打下去,的确会出事。

 

老王感叹:“要靠油检查出来的机械疲劳,他竟然能听出来,你说他的枪玩得好不好?”

 

对这位刘局长,老王印象很深,并不仅仅因为他的枪法。那一年到他们那儿办案的这批吉林警察十分节俭。整个追逃过程中,已经当了中队长的老王竭尽全力,帮助他们追捕逃犯,镇抚家属,对方也十分上道,表扬信就发了五六封……但是,案子都办完了,大家战友一场,难道不应该一起吃顿饭吗?

 

最后看他们实在没有这个意思,挂不住的老王决定自己设宴款待一下对方——当然这也有点儿表示有意见的意思。

 

不过,到对方住的招待所看过,老王深感意外——都到黑龙江一个多星期了,这些吉林的同行竟然还在泡带来的方便面充饥。

 

老王对此非常震惊,这个时代,部下跟着这样的领导,怎么个个毫无怨言的样子?

 

侧面打听才知道,他们县因为财政原因,竟有半年时间没发办公经费了,公安部门也是如此,这次出来办案,竟然是他们局长把给女儿看病的几千块钱垫上,才能出得了门。

 

这让弟兄们怎么舍得拿出钱来请客吃饭呢?

 

那一回,老王是诚心诚意请吉林的战友们到自己家,让媳妇做饭,好好地吃了一顿柴鸡炖蘑菇。

 

老王自始至终没说这位刘局长是谁,不过,听到这后面的事儿,我想我猜到他的身份了。

 

 

004

 

咱们中国有句话叫草蛇灰线,意思是一条蛇从草丛中穿过,它不会留下脚印,但因为蛇有体重,还是会留下一些不明显却仍存在的痕迹。尽管王局没有明说那位让他在玩枪上让他佩服的刘局长到底姓甚名谁,但我还是有一些猜测的。

 

这个人,很可能便是曾经在长白县担任过公安副局长的刘兴远。

 

刘兴远善于动枪,在整个东三省的警界堪称有名。刘兴远曾经负责整顿公安干部,引起一些人的反感,扬言要让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一时空气颇为紧张,刘局长的司机李光辉每天都替他带着“行李”——一支微声冲锋枪。

 

但是,刘兴远自己一点也不胆怯。有一天,刘兴远在路上遇到一名受到撤职处分,扬言要打他黑枪的中层干部,刘兴远迎着他走过去,那干警看见他立即远远地躲开了。

 

刘兴远叫住他,大步走过去,说:“听说你要搞点‘行动’?”“唉呀,刘局长,我怎么敢呢,你听谁瞎说的?”那人赶紧解释。刘兴远不屑地回道:“我今天正式告诉你,出枪,我比你快,枪法,我比你准,有胆量,你尽管来,我随时恭候。”

 

碰上这样一个生冷不忌的主儿,对方还真不敢惹。

 

不敢惹是对的,这位刘局长玩枪的水平有目共睹。作家季春曾写过一篇通讯,报道了发生在长白县的一起案件:

 

1994年2月15日(农历正月初六),吉林省长白县收审所以沈德明为首的六名在押人员乘放茅之机将管教高贞明打昏,抢走一支五四式手枪和11发子弹,将高贞明挟为人质,在试图混出看守所时被识破。

 

沈德明开枪打伤一名协助警方锁门的劳教人员,带着人质退入牢房,提出要一只手枪和一辆加满油的吉普车,情况十分危急。刘兴远接到报告后,仅6分钟就赶到现场,并决定自己进入牢房与对方谈判,伺机救人。

 

季春用细腻的笔触描写了刘兴远与案犯沈德明的斗法——

 

“他身披大衣作掩护,左右手各握一支手枪,从容镇定地迎着罪犯黑洞洞的枪口走了进去:‘我是县公安局副局长刘兴远,来和你们谈判。’暴徒喊道:‘站住!把你的枪放在地上,要不我就开枪!’

 

刘兴远早有预料,故作犹豫片刻,把右手的枪放在地上,继续向前走。突然暴徒又吼叫:‘不行,把手举起来!’一举手,另一支枪必暴露无遗……然而,罪犯手中压满子弹的枪一触即发。刘兴远急中生智,不怒自威地责问:‘你们到底是让我来谈判,还是想侮辱我的人格?’暗中迅速将另一支手枪插进裤兜,双手伸出大衣摆了摆。暴徒见状,说:‘你过来吧……’”

 

刘兴远貌似悠闲地走进去,自然地双手插兜,枪又握在了手中,随时可以将首犯一击毙命。

 

由于有这样的底牌,这次暴狱行动,最终因刘兴远出色而自信的谈判技巧和沈德明的父亲到达规劝而使对方放下武器。虽然刘兴远的枪法没有体现,但其对武器的掌握和胆大心细可见一斑。若是老王折服于他,那是十分合理的事情。

 

我猜测老王所说的刘局长是他,还有一个理由是他调任过江源县的公安局长,而且确有当地方发不出办案经费时,将家中仅有的四千块钱取出来垫款追逃的事情。唯一的区别是老王说他在当地见过这位刘局,一起放过枪,而江源方面的记载刘兴远并没有亲自参加追逃,而是在县里坐镇。

 

究竟是江源方面的记载有误,还是另有一个同样了不起的刘局呢?

 

我很期待是后者,因为作为一个老百姓,对这样的公安人员是太期待了,哪怕多一个,也是好的。

 

刘局长的到来是一个插曲而已,边防警察的工作还得继续。此后老王渐渐成了工作骨干,专管设卡的工作,又有过几次开枪的经历,大多数是鸣枪之后对方便乖乖就范,毕竟一般的走私者或者偷猎者没有对抗政府的勇气。

 

也有失手的时候。

 

有一次,老王和警察们在哨卡前遇到了一辆大卡车。要检查的时候发现是军车牌照,而且和当地驻军的军车号码范围相符。边防区公安人员是辅助部队的,而部队的军车不受地方检验于是负责检查的警察便很客气地准备挥手放行。

 

但老王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第一,他们毕竟是当地警察,虽然驻军车辆很多,但来来去去的多少有些印象,此车却有些眼生;

 

第二,这司机塌肩侧颈,全然没有一点军人自然形成的姿态习惯,这人是部队的吗?

 

因为有点儿怀疑,老王走上前去,准备查问两句。

 

见他走过来,那司机反应很快,颜色立变,猛一踩油门,冲开栏杆边走。

 

发现有人冲卡,公安人员一面呼喊,一面鸣枪警告,而那辆车像没听见一样继续疯狂前行。老王一抬手,照着它轮胎方向就给了一枪。

 

有意思的是谈到此事,老王现出了一种深思的神色,半晌,问我,你说我们鸣枪那司机要开得快,他能听得到吗?

 

他这样问,是因为有好几次鸣枪警告,司机下来都说没有听到。所以老王怀疑是不是车开得太快的时候,司机会听不到枪声。

 

我计算了一下,子弹出膛的爆音是以音速传播的,具体地说便是每秒340米,而以当地路况而言,汽车开得再快,也不能超过每小时三百公里吧——这已经是抗战初期战斗机的速度了。这意味着一分钟五千米,每秒钟不到100米。所以,就算让汽车先跑出去一二百米,也应该在一两秒钟内听到枪声。

 

当然,如果子弹对着车打,因为子弹在初期速度超过音速,有可能出现子弹已经飞过去,对方才听到枪声的情形。或者,要是车里的声音太过嘈杂,也可能听不到枪声。

 

老王说他们一般在第一枪警告后五秒钟开第二枪,要不要大伙儿一起算算司机在什么距离上五秒钟内还听不到警告的枪声?

 

算了,好容易告别了考试,犯不着再难为大家。

 

老王开了一枪,对方恍若无事扬长而去。

 

这就没办法了,前面不是边防警察的辖区,当时通讯系统比较落后,呼叫邻区支援的时间很长,而我们用的警车不如对方马力大,大家认为这次可能抓不到了。

 

老王带着大家顺着路走过去,意思是看看弹着点。

 

看完之后,队员们忽然双眼放亮,纷纷朝警车跑了过去,老王喊:“追,不信追不上他个兔崽子!”

 

 

005

 

是什么发现让边防警察们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呢?

 

他们在路面上发现了一滩油迹,而且前方一直有滴漏的油痕。老王道:“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一枪把它油箱给打穿了啊。”

 

油箱被打穿,对汽车来说是致命的。确切地说,在抗战初期,对飞机也是致命的。当年日本海军航空兵的王牌飞行员山下七郎,在南京上空遭到中国空军飞行员罗英德的袭击,便是被罗一梭子打穿了油箱。

 

尽管山下号称日本海航“四大天王”之一,反应极其灵敏,遭到袭击后立即转弯脱离战场,且罗英德的飞机性能不如他。但罗敏锐地观察到山下的飞机甩出一条白线——这意味着他的油箱正在漏油,于是追上去死死纠缠。结果,追到太仓,山下的油漏光了只好跳伞,成了唯一被活捉的天王。

 

这种情况要到抗战中期,双方的飞机使用了带橡胶内衬的自封油箱后,才有所改变。

 

而汽车,直到今天也没听说哪个厂商给配自封油箱的。所以,这辆奔逃的卡车油箱中弹,等待它的命运只有油尽或者爆炸两种可能了。老实说警察们如果选择,还是不希望第二种情况发生——毕竟他罪不至死嘛。

 

那车的油漏得不快,追出几十公里才漏光,捉到这辆“死车”,已经到了邻市。这伙人后来被查明是套牌军车走私的。

 

当时还发生了一点小风波——那司机正是邻市的,等于是追到他老家里了。这人很有几分鼓动天才,能忽悠,当时大喊大叫,声称外地警察欺负人来了,呼唤老乡们帮忙。东北人地域观念强,虽然没动手吧,但人群越聚越多,就有点儿聚众的危险了。

 

眼看情况不妙,双方已经发生了一些小推搡,王局(当时是中队长了)怕人犯趁乱跑了,朝天开了一枪以示警告,周围顿时为之一肃。

 

“我那指导员比那小子还能忽悠,一看周围静了,就喊:‘大伙儿别听他胡说,我们是抓坏人的!不信,你看看我们队长是谁。’他一指我,‘我们队长的爷爷就是赵尚志的警卫员,赵尚志,能骗人吗?’”

 

赵尚志是大英雄,那赵尚志的警卫员能孬得了吗?他警卫员的孙子呢?

 

这位指导员一阵忽悠,局势顿时大变,马上没人往前挤了,还有人鼓起掌来。老王这个佩服——枪打得好算什么,这嘴巴会说才厉害啊……问题是我爷爷和赵尚志司令好像没见过面啊,啥时候给将军当上警卫员啦?

 

东北人耿直热情活雷锋,东北人也爱起哄,眼看着局势已经改变了,忽然有人喊起来:“赵尚志的老抗联都是好枪法,给咱们见识见识好不好?”

 

好!那叫一个欢声雷动。

 

指导员也傻了,这人山人海的,见识枪法?怎么见识?

 

王局的枪口还在朝天(不这样不安全啊),心里骂这帮老乡傻大胆,面上却带着笑容,道:“想看吗?好说好说,哪位帮我看看,有没有马粪蛋子?给我找两个……”

 

有道是驴粪蛋外面光,马粪也差不多,不过,要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呢?

 

一边说着一边朝指导员使眼色,让他赶紧把人押上车。那个司机再叫可没老百姓管他了,都在那儿满世界寻摸马粪呢。老王含笑看着一个愣小伙子一手托一个马粪蛋子,在那儿喊:“有了,有了。”

 

你们这么积极干吗?找不着我一会儿有个台阶不就得了?老王心里骂人,嘴里还得应付——好,把马粪蛋子放那边墙顶上。

 

路边有一堵矮墙,那小伙子便把马粪一个一个整整齐齐地码到墙顶上。

 

群众都围过去了——这就谁真有心亮亮枪法也不敢打啦。

 

老王本来就没这个想法,当然更不会?

冰原2018-08-19 14:26:08
叹息、 人一辈子的荣耀、 被一颗跳弹毁了。 妈蛋的官僚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