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MCK10252018-09-02 08:35:20

六、“林海雪原”案

 
 
 

    1.北京站来了个“康拜因”

    这世界上什么邪人都有,当警察的碰上的邪人更多。那天有个长得跟马天民似的警察,正在北京站口巡逻的时候,就觉得有一位蛮新鲜。

    这位长得新鲜?

    瞧这话问的,人家又不是菜,谁还能长得新鲜?四十好几快五十的北方汉子,目光略带滞涩,皮肤晒得黑红黑红的,跟新鲜是不沾边儿了。倒是穿着新衣服,只是大太阳底下,仔细看,新衣服领子上满是黄色的斑斑汗渍。

    人不新鲜,但表情新鲜。

    警察是早上八九点看见他的,当时也没在意。这位发现警察瞅他,还回过头来使劲看两眼,跟相女婿似的。

    看得多了,马天民同志没把他当回事儿——一眼就明白,这位,跟犯法是不沾边的。肯定是东北老实巴交的农民,而且还是第一次来北京。

    您看那衣裳领子就明白。那中山装上头还带着死褶呢!多半是到北京时,在卧铺上换的,要给北京一个好印象。来趟北京,压箱底的衣服都得穿出来。

    火车上可没洗澡设备,你衣服是新的,脖子上的汗不给面子,用不了半天,就这个情况了。

    顺便说一句,80年代初期,来趟北京是了不得的事情。东北有一位管教干部,去了趟北京,回来后进门就揪一个北京老犯出来:你小子敢耍我?谁说天安门底下安轱辘,一到晚上就推回去的?溜溜骗了我三年啊……三年啊,这位都坚信天安门是昼伏夜出的东西,这在今天简直不可想象。

    那汉子盯警察干吗?那是人家要看明白首都警察什么穿戴什么打扮,回去给乡亲们学舌呢。

    他要是知道后来得看多少天警察,肯定犯不着现在这么认真。

    马天民一乐,拔高了胸脯接着巡逻。等到11点钟转回来,就觉得有点儿不对——这人怎么还在这儿呢?

    有心问问,看这位对着北边一个劲儿地瞅,好像没心思理自己。正在这时,一个大妈问马天民附近有没有卖驴肉火烧的,一打岔就把这档子事儿忘了。

    中午吃过饭,打个盹儿,下午马天民接着巡逻,冷眼一瞧,唉……这位怎么还没走呢?!

    只见这位还站在老地方,两条腿跟站桩似的,看那意思从上午到现在连窝都没挪。别的没变化,就那俩眼睛都瞪得跟包子那么大了。

    这人肯定有事儿。马天民是个热心的警察,就想上去看看能帮什么。这一迈步,马天民又犹豫了。

    怎么回事儿?

    这位站的地方不合适——他正站在站前广场边的马路牙子上。

    火车站有两个派出所,一个是铁路民警的,一个是北京治安民警的。铁路的不管治安,治安的不管铁路,所谓铁路警察,各管一段,两者的交界线就是这马路牙子。

    马天民是治安警,一看,嘿,您站那儿真会挑地方,我去管正好越权,要不我找个铁路的警察来?

    刚一踌躇,忽听后面有人喊:“抓小偷!”

    马天民条件反射地一回头,只见一帮人,举着被褥卷、旅行包,正围着什么咬牙切齿呢。

    “有理说理,我是警察,别打人!”马天民“噌”就蹿过去了,他知道那是把小偷围上了,得赶紧去,稍晚一点,打出人命算谁的?

    一边喊,一边跑,一边还冷不丁地回了一下头,正看见那位抬起袄袖子擦眼睛——马天民心里“咯噔”一下——那么大个的大老爷们,“噼里啪啦”掉眼泪,这肯定是有大事儿!

    马天民好容易把这一帮人摆平,再抬头看,那汉子已经找不着了。

    旁边修鞋的告诉他:“自己个儿奔派出所了,我看像媳妇跑了……”

    媳妇跑了?不对,我看比媳妇跑了还伤心。马天民摘下帽子吹吹,朝派出所方向走去。

    一进门,正看见那汉子坐在椅子上,哭得哞哞的。所里唯一的女警察正拧了条毛巾递过去:“安书记,您擦把脸。”

    马天民进来,旁边人都跟他打招呼。前面说了,北京站俩派出所,这边是铁路的,马天民是治安的。他来,属于兄弟单位来人,虽然这兄弟单位没事儿一天来三回,赶上聚餐说不定还带来俩联防,那毕竟也是兄弟单位,跟自己内部的不一样。

    这一不一样,那位“安书记”误会了——一他以为来的是领导。

    只见这位“呼”一下站起来,对着马天民“扑通”就跪下了,“当当当”磕头,嘴里说什么却是含糊不清,大意是警察同志求你了,帮我把钱找回来吧,把姐夫他们都抓起来……

    马天民赶紧扶他,心里倒吸一口冷气:以他的经验,这人要是哭,问题还有的商量,最怕的就是这种不哭,车轴汉子看着你两眼冒火似的,一磕头满屋子闹地震的主儿。

    “他丢了什么?”马天民问所里的民警。

    那女民警轻声说:“他丢了一辆拖拉机。”

    “啊?”马天民下意识地往门口看,北京站口丢什么的都有,但是丢拖拉机这种玩意儿还是第一次听到。

    这怎么回事儿呢?

    原来,这位安书记,是黑龙江勃利县的一个大队书记。这个地方当时地势辽阔,人口稀少。你别看老安只是一个大队书记,他管的地盘要在日本不比一个市小,在当地也是一跺脚四方响应的人物。这地方的土地还特别好,后来侦破此案的一名侦察员回忆说:“去了才知道,难怪当初小日本那么想要东北这块地方。这儿实在太肥沃了。搁谁谁都喜欢,东北大馒头太好吃了,香!”这地方的庄稼地,种什么长什么,一个人能摊几百亩地,如果照当年的标准,娶不上媳妇的也能划地主。

    就是因为土地太多、太好了,出问题了。

    因为土地虽好,人不够,庄稼收不过来。80年代初期,农业开始搞承包,大伙儿种地都有积极性,众乡亲一合计,最后有人出招了:咱们凑钱买个“康拜因”吧,那玩意儿一开起来你就可以睡觉了,睡醒了调回头来接着睡。一天的活儿,睡两觉就干完了,晚上回家跟老婆乐和一宿不用打盹。

    有人问:“你哪儿有老婆啊?”

    回:“俺直接把‘康拜因’当老婆。”

    瞧,能跟“康拜因”乐和一宿,东北人是不是个个有赵本山的素质?

    慢着,那位说了,啥叫“康拜因”啊?

    东北农民问了:“酱紫你知道是啥吗?走召弓虽你知道是啥吗?嘿嘿,这回也轮到俺们教你咋说话了。‘康拜因’啊,就是Combine的意思……”

    嗯?这还是80年代的东北农民吗?好像当时农村小学一般不教英语。

    还真不是吹的,虽然在网上今天说康拜因很少有人明白,当年的东北农民对它却耳熟能详。

    当年叶永烈先生写过一部脍炙人口的《小灵通漫游未来》,里面有一个情节是这样的:小灵通在未来市的大田里,看见一个怪物拉着宽宽的犁铧一路行来,后面的田地就自动插满了秧苗。眼看这家伙慢吞吞地直奔田埂而去,小灵通大惊,喊话无效之后上去一阵乱扳乱拉,终于把这个“危险”的机器停了下来。

    小灵通当然错了,这种怪物是带自动驾驶仪(估计是GPS)的,自己会拐弯……

    所谓“康拜因”,是一种大型农业机械,能耕地、插秧、播种、洒药、收割,除了没有GPS以外,一切都和这种怪物差不多,是东北农民干活的好家什儿。

    我国最初的“康拜因”来自前苏联。后来,美国红色农业专家韩丁到中国,推动的三件农业大杀器——“康拜因”、喷灌和免耕法,此物排名第一。

    被两个超级大国推崇的这种东西,究竟何种形象呢?

    说起来神秘,其实这东西的构造并不复杂,一个拖拉机,带着播种机就能干播种的活儿,带着收割机就能干收割的活儿,和玩具市场流行的变形金刚异曲同工,可以极大程度地代替农民的手工劳动。现在有的材料把“康拜因”只称为“联合收割机”,好像是有点儿片面化了它的能耐。

    多说一句,既然如此好,“康拜因”怎么只在东北使用得多呢?

    这不奇怪,康拜因虽好,但也有缺点:第一,它横行无忌,故此只适用于大块农场,碰到小地块或者梯田这种地貌,它就无能为力了;第二,它需要在田间预留行进通道,对于惜土如金的中国农民来说,这是个令人心疼的浪费;第三,它毕竟是机械化作业,比不得我国农民的传统精耕细作,是要有点减产的。

    老萨怎么知道这些?很简单,萨娘当年就是干农机的嘛!那时候萨娘刚调回北京不久,三十几岁,正是干事业的时候,她的同事也差不多。虽然“十年浩劫”让大多数人生疏了业务,但一旦投入工作,这帮中国人的本事即便是作为朋友的韩丁也没想到。比如韩丁带来的脱粒机,核心部件是个满身是刺的钢辊,这边进去老玉米,上面的玉米粒立即被钢辊上的尖刺抓住,那边出来就是玉米豆和“剥光”了的玉米秸,端的神奇,不过售价也让人吃不消。这种带钢刺的辊子在我国没有生产设备,看来不得不进口美国的了。结果萨娘他们弄了个黑铁轴,叫个焊接青工不断对着上面点焊,一点就是一个尖刺,一会儿功夫就把美国带专利技术的玩意儿给做出来,造价等于进口的千分之一。韩丁先生抱着这铁辊转了三圈,差点儿拿那狼牙棒似的玩意儿砸自己脑袋。

    不过,别的东西可以因陋就简,康拜因最关键的部件——拖拉机却不能,这东西只能买正牌子的。

    要说现在,如果需要,只怕卖豆糕的都能兼营拖拉机。商品经济中,什么赚钱大伙儿做什么,天经地义。但是在八一年,拖拉机绝对属于供不应求的商品,那玩意儿有钱买不到。

    那时候你要买拖拉机,是要一机部批条子的。

    农民们对买康拜因非常支持,纷纷表示可以出钱。身为党员干部,安书记最受信赖,负责去找门路,买拖拉机。不能不赞一句,1981年的党员干部,还是很有威信的。

    安书记,工作勤奋,待人公平,在勃利这地方深孚众望,也是个能人,但等到了牡丹江,可就心有余力不足了。走组织程序,那还不得猴年马月?

    当时的干部,腐败不是问题,僵化是问题,拖拉机在库里,审批手续不全,就是开不出来。

    跑完了牡丹江跑哈尔滨,一无所获。这拖拉机,上哪儿买去啊?安书记可就犯了愁。这时候,要真能拿俩钱润滑一下,未必不是好事儿呢。

    这人要是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不免见人就叨唠。在去沈阳的列车上,安书记碰上一个姓齐的小伙子。听到安书记的苦恼,小伙子说你别急,我认识一个姓葛的兄弟,特有本事,说不定,就帮你给解决了。

    “兄弟,那敢情好,可让我怎么谢你呢?”安书记万分高兴。

    “成不成还两说呢。”小伙子显得挺实诚。

    到了沈阳,小伙子带来了他的朋友。一聊之下,这位姓葛的朋友说拖拉机有啊,直接去北京吧,我姐夫就在北京一机部工作,你们跟我走吧。

    后来参加破案的警察说,这安书记最大的问题是半辈子碰上的都是老实人……

    这能算问题嘛,老萨这半辈子碰上的也是老实人居多啊。

    警察同志说还有半句呢,加上那时候就八个样板戏来回演还没互联网。

    就八个样板戏,里面人物都跟脸谱似的,可怜安书记在勃利半辈子,也不知道天下骗子长什么样。要搁现在,别说被骗了,心眼稍微不活泛的外国骗子到中国来,能扛住诱惑不买仨拐带回去就算他有定力。

    2.“教授”破案,可比“重案六组”的狠

    安书记跟着姓葛的到了北京,果然见着了他姐夫。姐夫上衣兜里别着一支钢笔,一看就是大机关出来的。

    别看是大机关出来的,对农民一点不嫌弃。姐夫很耐心地听安书记讲这档子事儿,说我们有政策要支持边疆农民的,你不要担心。

    但是,申请批条总还得些时日,人家说了,让安书记回家去等。

    这样,安书记老老实实就回去了。用他自己的形容,那心里头有点儿期待,还有点儿焦急。

    既然这样,咱安书记怎么又站马路牙子上了呢?

    说来话长。终于有一天电话来了,那个姓齐的打来的,让安书记到沈阳。告诉他批条已经拿到了,到北京提货,国家统控物资,紧俏商品,不来拖拉机就得给别人,过时不候。

    安书记急三火四,带着钱就去了。先到沈阳,约定一个饭馆请齐和葛——帮这样大的忙请人家吃饭是应当的。吃饭的时候,葛把姐夫邮寄过来的批条拿出来,盖着大红公章呢,安书记当时一颗心就放肚子里了。

    接着,安书记去北京,到招待所住下,姐夫来了,俩人寒暄,安书记感谢,姐夫说将来到勃利去玩要你多照顾。安书记说没问题,猪肉炖粉条子可劲儿地造……

    后面?后面俩人去看货,定下了要哪台,回到火车站前头,找了个饭馆吃饭。吃饭出来,姐夫说你买拖拉机的钱呢?

    安书记赶紧把装钱的书包拿了出来,姐夫把手里的烟头一甩,潇洒地接过书包来,说我得赶紧把钱交财务去。你看,怕你着急,发票都提前给你开好了,你拿着。哦,一机部大楼你没有通行证进不去,你在这儿等着啊,别离开啊,我交完钱拿了提货单,咱们去取拖拉机……

    安书记拿了发票,就乖乖地站马路牙子上头了。

    说得热闹,这案子多少钱呢?

    一万多块。

    嘿,那位说了,一万多块?要是在五环路以里买房连一平米都不够,这算多大的案子啊……

    80年代初的一万多块,在北京是大案要案的范围。

    说三个事儿,您就明白80年代初的一万多块值多少了。

    第一件事,1985年左右,我家一个老邻居去世,留下一千多块遗产,几个子女打得跟范进中举似的,差一点儿动了刀子。

    第二件事,破获本案的干警,级别最高的一位,当时月薪43块,这案子的金额,够他不吃不喝攒30年的。

    第三件事,本案主犯,最后是给毙了。固然因为其中有别的案子牵涉,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一万多块的金额,当时是很重的砝码。

    因为这个原因,这个案子派出所根本就没处理,直接交给了市局二处。

    市局二处何许人也?

    按一位梁家园的老大形容,90年代发生一个凶杀案,报上去后二处来人勘查现场。中间有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女警官,齐耳短发,斜叼一根烟不点,笔记本计算机往膝盖上一放,那边汇报勘查结果,这边“噼里啪啦”报告就出来了。打到中间有不清楚的地方,小女警把烟往耳朵上一夹,过去掰开死者口腔上上下下看明白,然后擦擦手接着打。一晃眼的功夫,那烟,又叼上了。

    办了20年案子的老民警,有看傻了眼的……

    照这位老大说,那气质真是活像电视里的女捕快,威风直追“炮局四大姑奶奶”——一看就是二处的种儿。

    二处,专门负责北京市凶杀、强xx、抢劫等重大案件,是北京市公安局的一支精兵队伍,其他部门对他们算是又爱又恨。爱的是这帮人的确能办案子,恨的是这帮人装备好、手眼通天,什么案子到他们手里,别人就只有协办的份儿了。

    这一次,二处来的倒不是哪位姑奶奶,来的这位探长在北京警界里绰号叫“教授”。

    “教授”,听着新鲜?您别觉得新鲜,警察里头的外号你想不到有多洋气,有一位80多的老大,当年居然叫“柯南”……

    “教授”之所以得名,是因为他后来真的当了教授,在公安大学讲刑事侦查学,也不知道老爷子如今退休了没有。

    办“林海雪原”这个案子的时候,“教授”还不是教授,但已经教出了不少学生,这个案子的细节,就是从“教授”的一个学生嘴里掏出来的。这位如今的刑侦专家,谈起老师来佩服得五体投地。

    何也?

    他跟“教授”学徒,还是在70年代。第一次接触,是因为一起跟踪追击的案子。公安机关接到消息,有一名杀人犯潜入北京,住址不明,但他哥哥正从外地赶来与他会面。

    有了这个线索,跟着案犯的哥哥走,顺藤摸瓜,显然是非常好的办法。

 

在当时装备落后的条件下,只能靠人跟了。但是,案犯的哥哥也是劳改释放分子,有较强的反侦查能力,所以跟踪,切不能打草惊蛇。

    于是,一帮菜鸟就只能当看客。“教授”骑一辆自行车,亲自出马跟踪。

    也就一天,跟上,找到窝点,破案。

    案犯的哥哥十分疑惑:我已经非常小心了,反复注意身后,确实没人跟踪我,怎么还让人给端了呢?

    开总结会时“教授”说了自己的做法:“也是我运气,他一出门就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大喜天赐良机也。我骑车跟上,他下车奔窝点,就掏呗。”

    “那他怎么没发现你跟踪他呢?”

    “很简单,我不在他后面,而是在他前面啊。”

    原来,看到跟踪对象上公共汽车,“教授”立即加快速度猛蹬自行车,先到下一站站牌前面十来米处等着,看到下车人中没有跟踪对象,再立即接着快蹬赶向下一站。跟踪对象只考虑身后有没有人跟着自己,做梦也没想到人家是在前头!

    要不是公共汽车,这个战术就没法用了。第一,你不知道它往哪儿开,不可能到前面等着;第二,你不知道它会不会中途开门,把人放出去;第三,如果不是公共汽车每站必停,“教授”累吐血也追不过它啊。

    从汽车上下来的跟踪对象,确认车上、车下没有跟踪的,所以很放心地前往窝点,结果轻易被抓。

    接着说,“教授”接了这个案子,安书记把情况叙述一遍,事情很快就有了大致的轮廓:批条,假的!发票,假的!一机部查无此人,去看拖拉机……

    那拖拉机是铁路货场里等着运输的,他们就在铁丝网外头看看,说这个拖拉机行吗(警察说了,你倒是进去看看啊)。案犯利用了安书记他们急于买拖拉机和信任公章的心理。

    侦察员初步认定,这是一起典型的诈骗案,但作案手法纯熟,应属屡犯。

    齐、葛二人的家应该在沈阳,而那个姐夫的家是在北京,并且离北京站不远。

    其实,一开始,就错了方向。

    侦察员向安书记问案件过程,“教授”是从另一个案子现场赶来的,到得比较晚,拿了根烟在旁边听——当时二处的编制是一处分十组,“教授”是其中一组的组长。

    现在一说《重案六组》大家都知道,当初二处的确有个六组,不过这真实六组的案子没法拍,因为他们对口的案子都是杀七个宰八个的,太血腥,对社会影响不好。我看倒是“教授”他们这边好一点儿,安书记虽然急得半死,到底不是没出人命吗?

    那位给“教授”当过学生的老侦察员听了脸上变色,说分工哪儿有那么明确的,这跟挑西瓜不一样,赶上什么是什么。你不知道,我们最拿手的,其实是破碎尸案——北京第一起远程碎尸案,就是“教授”带人破的。那案子,可比六组的狠,啧啧,你等我给你找份材料看看啊……

    说着,就开始找。

    看人家忙活,忽然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情。

    有一次碰上作家黄晓蜂,说他写129师骑兵团写出个麻烦来:《冀鲁豫战场上的哥萨克骑兵》成书之后,有人告诉他北京军区有一位老领导到处拍桌子找一个叫“黄员外”的,也不知道要干啥。老黄一听这老爷子的名字就有点儿含糊——这老爷子的大名在129师骑兵团如雷贯耳,冀南突围的时候抡马刀追着鬼子骑兵砍出好几里的主儿,据说脾气暴得很,跟唐朝那梁建方似的,他找我干吗?总不是有双胞胎闺女要嫁我吧。

    可是又不敢不见,人家威望在这儿呢,以后说句话全国的骑兵见我就拿刀砍,我还活不活了?

    见面,老爷子果然暴得很,三句话没说完就奔正题:那谁谁谁明明是我一枪放倒的,你娃怎么给安老刘身上了?

    是这件事儿啊,老黄赶紧解释:这是为了突出重点人物,所以把几个人的事迹放在一个人身上了。给您道歉,这是没办法的事儿,不然,这书就写散了……

    一边说一边纳闷:那谁谁谁也不算什么大人物,一个小情节而已。这样的主儿你干了也不是三个五个,毙也就毙了,60年了还死揪着他不放干什么?

    说了半天,老爷子才面色稍缓,算是认可了。末了冒出一句来:“就是嘛,那是我们四连干的,怎么能算到一连头上呢?”

    “嗯?!”老黄这才恍然明白自己犯了什么忌讳——129师骑兵团里,一连和四连是最能打的两个连,两个连打起鬼子来生死与共,可下了战场不但连长战士见面要杠肩膀,连四连的马看见一连的同行,都要咬两口。

    都60年了啊!

    老黄说这事儿的时候,旁边正好有一个当过兵的,听着光“嘿嘿”地乐,下来说:“这样有荣誉感的部队啊,才他X的有战斗力!”

    看这位老侦察员的架势,二处里边几个组,关系也跟八路的骑兵团差不多。

    言归正传,“教授”听案在二处出了名的文明,一根烟点着,似睡非睡,干警跟他汇报也是这个劲儿。换张良基……有人背后说张局那嗓门不叫嚷,叫“咆哮”,隔两层楼茶杯都能让他震得蹦起来。

    但是“教授”可别说话,他一说话就有人要倒霉……

    你说你不在现场,那拿XX的内裤套脑袋上做鬼脸的是谁啊?这是嫌疑人要倒霉了。

    档案室下班了你就回来了?你怎么不给他们管理员打电话让他过来?你还知道自己是当警察的啊?这是侦查员要倒霉了。

    这回,安书记案情说得明白,有警察已经开始低声归纳结论了,“教授”听着听着忽然冒出一句来:“现场勘查了吗?”

    现场?这案子有现场吗?周围人都一愣。

    “教授”二话不说,拿起衣服就往外走:“就他(一指安书记)站那地儿,我去看看。”

    北京站的马路牙子,千人踩万人过,这还能勘查出什么来?有侦察员赶紧跟上,满脸的不解。

    可能觉得自己有点儿粗暴,“教授”微微一笑,说了一句:“我知道那地方,三不管,搞卫生的一天也不去一次,去碰碰运气吧。”

    到了地方,过往的人只怕没一千也有八百了。洋灰地砖的地面,四面全无遮拦,照安书记说,和姐夫在这儿不过谈了几分钟,能有什么留下来的?

    看到地面一片狼藉,不似打扫过的,“教授”吁了一口气。

    跟着“教授”的侦察员脑子灵活,略一回忆,忽然心有所动。

    就在这时候,“教授”已经取出镊子,从地面上夹起一个烟头来,仔细看过,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拿出证物袋装了进去。

    侦察员看看“教授”,瞳孔有点儿散大。

    “教授”乐了:“你猜出我找什么来了?”

    侦察员点点头,说,“对,我猜您是来找那姐夫扔的烟头,安书记不是说了嘛,姐夫把手里烟头一甩,接过书包来,说我得赶紧把钱交财务去。”

    孺子可教也,“教授”乐了。别奇怪咱们警察这样说话,北京这地方是全国文化中心,警察碰上贼都会调侃几句。

    我认识一位警官,当年抓过一个被通缉的唐山骗子。

    两人遭遇以后,警官怎么看这位怎么像通缉令上的,基本确认后开始盘查。这位咬着后槽牙愣冒充北京扛大包的顶了七八个回合。为什么咬着后槽牙呢?不咬他口音就露了啊!

    等到这位把“马家堡(pu)”念“马家堡(bao)”,照他的口音念马家pu准走音儿。警官说你念得不对,这位还硬跟警官讲理呢:“您不知道,北京还有一个地方叫马家堡(bao)……”

    警官说,你把左边的鞋脱下来给我看看。这位就脱了,递过来给警官。

    警官抄过鞋来,照屁股就是一下——我叫你还矫情,我住北京30年也没听说过北京还有一个马家堡(bao)!打你个朽木不可雕也的!

    这骗子这才发现上了当,要打,这文文静静的警官翻了脸比土匪还狠;要跑,一只鞋没了,他又不是赤脚大仙!剩下的只能用唐山味普通话连连告饶:“达(大)哥,倭(我)错了,达(大)哥,饶了倭(我)吧。”

    北京八九十年代的警风,这也算一个侧面。

    但是,这侦察员挠头问道:可这地上这么多烟头,您怎么知道是这个呢……

 

是啊,这块地上足有一百多个烟头呢。

    “教授”笑了,晃晃证物袋,说,就是它,因为我知道它跟别的烟头都不一样。

    一百多个烟头,一抬手就把要找的那个找出来,警犬都没这个本事,“教授”难道比狗还厉害?

    废话,“教授”当然比狗厉害!你换那狗上台讲个课给大伙儿听听?拿“教授”跟狗比,这怎么说话儿呢?

    这事儿说来其实简单。那年头人都不富裕,一只烟要抽到手都捏不住才会丢掉。围棋名将过惕生先生还有个绝招,能把新烟和快烧完的烟头连接起来,喷云吐雾,仿佛不断。所以,无论比赛中抽多少烟,永远只有一个烟头。

    这个古怪的现象曾令与他对阵的日本棋手百思不得其解。

    而那个行骗的姐夫,拿到钱以后立即把烟甩了,正好抽剩一个烟屁股的可能性极小。在这一百多个烟头中,夹杂着一根只烧了半截的香烟,所以,一下子就引起了“教授”的注意。

    “教授”人多谦虚啊,说,我这是运气,运气。

    可不是,一百多个烟头里,只有一根跟别人的不一样,是运气;烟头落地,就把火撞灭了,没有继续烧,也是运气。

    破案有时候是需要运气的,但是光有运气可不够。北京“炮局四大姑奶奶”,有一位专门给人看手相的。有一回看来看去,也没找到合适的,队长说看来是个新手干的,算了,找找别的途径。人家姑奶奶是个慢性子,抿着嘴琢磨半天,也没舍得把那指纹放下,说,那怎么成呢?我再找找呗。

    半个月以后,姑奶奶拿着一份档案就来了:“您看,是不是这小子?”

    一枚指纹,破获一起恶性杀人案件。

    案犯正好留下过指纹,可谓运气好,但要是没有这么个慢性子的姑奶奶,也许,这线索就放跑了。

    烟,不是什么特别的好烟,连过滤嘴都没有。“教授”看着烟头,苦笑着摇摇头。

    助手问了,说这不是线索吗?

    “是啊,”“教授”不情不愿地说,“可这线索一来,离破案就越来越远了。”

    “为什么啊?”

    “你说呢?”“教授”把烟头递给侦察员,意思是考考他。

    侦察员左看右看,得出一个结论来:东北牌子,北京应该没卖过。

    对。我估摸着,这姐夫根本就不在北京工作,这仨人都是从东北来的,在北京找人,没戏。

    唉,您这可就武断了吧。侦察员大着胆子问道,一根烟头说明不了问题,也没准是别人送他的烟呢。

    “你以为我是看见烟才这么琢磨的?那就是一个验证。”

    “那……”

    “四个人第一次出去吃饭,谁掏钱?”

    “姐夫啊,他说尽地主之谊。”

    “他们在哪儿吃的饭?”

    “北京站口对面,一饭馆,我去看过,后来安书记请客,两回都那儿。”

    “哦,本地人请客吃饭,有在火车站门口的吗?”

    ……

    是啊,一般来说,无论哪个城市,火车站口的饮食都不太让人恭维。

    一个细节可能是巧合,两个细节都对上,巧合的概率就不大了。

    北京这边也留人查查,不过姐夫在北京工作的可能性我觉得不大。觉得,这仨都东北的,分头来北京给咱书记下的套,那查起来可就……“教授”摇摇头。别人越找线索离破案越近,他可好,把案犯追东三省范围去了。

    这可怎么找啊?

    “不过……”“教授”说了半截话,没往下言语。

    后来谈到这案子的时候,“教授”跟侦察员说这是一教训,再多想一步就海阔天空,自己呢,多想了半步,没往前琢磨。

    “教授”想的是:这仨小子可够胆儿大的,要是那安书记不上当,来回的火车票,可也不是一个小数呢。

    这是怎么回事儿?案子破了,才恍然大悟:其实,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

    不管怎样,排查,与东北警方联系,找这三个人,工作开始进行,嫌疑人在划定……

    可是,这种异地作案,蜻蜓点水式的犯罪,破起案来如同大海捞针,确实不是那样容易的事情。首都警察虽然厉害也不是神仙,一来二去,一个月过去了,除了一堆结论被否定之外,没有任何进展。

    安书记呢?

    安书记是死活不回去了。

    无颜见江东父老啊,那点儿钱,有一块的,还有五毛的,全村人家里能拿得出来的,差不多都在这儿了。灰头土脸地回去,老安不寻短见也得窝囊死。

    警察也是讲情理的。北新桥有个侨办,是二处的协作单位,就把安书记放那儿了。白吃白住,算起来,一个月也不少钱呢。

    谁叫人家在北京让骗子给骗了呢?那时候这样的案子不多,警察们还有点心存歉疚的意思。

    问题是,安书记并不是很领情,每天吃完了饭就蹲在门口等警察,眼睛越瞪越大。半个月以后,就奔铜铃那么大去了。

    侦察员们隔三差五去看一次,都有点儿含糊,有人说这老头别是要出事儿吧。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没过两天,忽然有人打电话到二处来,点名要“教授”接电话。

    教授拿过听筒一听,是地安门派出所的。

    出什么大案子了?

    没有。人家就是告诉他:“那安书记,让我们给抓起来了,你们过来看看?”

    3.这大队书记也不是省油的灯

    为了核实“林海雪原”一案中朝鲜族警察追狗一段的细节,曾和北京处理此案的一位老侦察员通电话。说到中间,顺口提起一位网名“行走40国”老兄的事情,以及他怎样瞒天过海轻取各国签证、因势利导糊弄非洲农民等种种情形,说完之后电话那端半晌无语。

    就在老萨以为电话断了的时候,那边说话了,似乎也很郁闷:“这人可别作案——太不好抓了。”

    放下电话想想,“林海雪原”这个案子,到东三省抓人已经把侦察员们玩得跟杨子荣似的。要是碰上这流窜63国的主儿,警察同志估计得挠墙。

    还好,行走兄就是一个驴客,倒没听说他有意干什么违法乱纪的勾当,真我国警察之幸也。

    好,言归正传。

    安书记被抓起来了?!

    难道此人是骗子?

    简直没有天理了,办这个案子的侦察员,警龄加一块儿超过一百年,连审带查半个月,没一个脑子里想过安书记是骗子。要是让这看着老实巴交的主儿给骗了,大伙儿出门都用布把脑袋包起来——这种事儿还能看走眼,没脸见人呐。

    “教授”急三火四带了一个侦察员,奔地安门派出所去了。

    到进院一看,正瞅见安书记:可不是他么,在墙角那儿蹲着呢,脸涨得跟红布似的,看见“教授”以后一言不发,双手抱头,赶紧把脸遮上。

    看这意思,安书记也是个没脸见人的架势。

    这怎么回事儿呢?

    处理案子的小警察迎面而来,十分嚣张地冲着安书记一指,喝道:“你,蹲好!”一转头就换了一副面孔,很殷勤地请“教授”进门上座,神态极为恭敬。

    可二处的,当年到北京任何一个地方管片儿,都是这个待遇。哪怕是一个小警察,对方的所长局长也会来亲自接待。

    听说这种待遇,老萨第一个印象就是二处太跋扈——这明显是北宋时代禁军欺负厢军嘛,再怎么着,人家那儿也有级别摆着呢。

    二处还真不怎么在乎级别。

    听过二处老处长少华的一段轶事:北京某著名大学一个学者的家人下班回来,忽然发现他已经吊死家中。此学者声望甚隆,没有任何自杀理由和迹象。

    因为影响甚大,各方人马纷纷出动。二处当然也不例外,少华亲自带队出现场,而且到得最快。

    勘查,检验,15分钟后,少华说,走。

    看守现场的警察问:王处,X局长已经在路上了,要不要等等他,汇报完了再走?

    王处撇撇嘴:“这也能叫案子?一个性窒息事故而已。还有别的案子,不等了。”

    牛气吧?

    可是X局长听了一点儿也不生气,连门儿也没进就走了,丢下一句话:

“少华定的案子,没必要看。”

    事后查证果然如此,事情十分简单,以暴病卒报,家属默然而已。

    南端木、北少华,中国警界的西门吹雪、叶孤城,交到他们手上的案件,几乎每个都像福尔摩斯探案一样精彩,自然看不上“教授”出事故这样简单到没有拐弯的案子了。

    可惜天寿不予,未能一识英豪,如今,若是怀念二人,只能对着端木的铜像感慨一番了——这铜像不是组织上给铸的,是一个案子的受害者家属,偶然听说端木去世了,特意赶来,送了一笔钱,就是请求给老爷子塑个像。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信然。

    不过大多数时候,二处下去时受接待的级别比较高,是因为他们到任何一个案子的现场,都意味着这个案子是“重案”。自己管界出了重案,当地的警界老大当然要出面了,还带有向二处学习一下的意思。这跟跋扈是没有关系的。

    然而,“教授”却觉得这小警察除了恭谨之外,还带三分飘飘然,一问之下才明白:人家把安书记当成二处关押的逃犯了!

    能从二处跑出来的人,让我给抓住了,这是什么境界?这是卖艺的打翻了少林寺方丈的感觉嘛。

    听说安书记不是从二处跑出来的,而是二处的客人,小警察俩肩膀顿时就塌下来了。安书记被抓,竟然是因为盗窃。

    说话在地安门商场,有一对小两口正买被面儿呢,发现有人偷自己钱包。

    那女的当时就急了,手里正拿着一把雨伞,当时把小偷打得满头是包,然后硬生生给揪到派出所来了。这小偷就是安书记!他什么也说不清,一搜搜出一个笔记本,上面有“教授”的名字和二处的电话,小警察就联系过去了。

    这案子,还真没什么冤枉的。

    你好好儿一个党员干部,哪儿能偷东西呢?“教授”赶紧让把安书记叫进来,问他。

    原来,安书记是急的。钱没了,跟乡亲们没法交代,警察也没消息,自己又什么也干不了,整天吃饱了看太阳落山,把个安书记急得颠三倒四,人已经有点儿魔怔了。招待所的服务员看这人整天眼神儿直勾勾的心里发憷,出了个馊主意让他去地安门商场溜达溜达,逛逛街散散心。

    逛商场散心,这对跟服务员一个年龄的小姑娘是个好主意,对安书记,绝对是个馊主意。您想,安书记又没钱,心里又有火,他上商场去,这心能散得了吗?

    不但心散不了,而且看见那么多人掏钱买东西,更刺激他。一来二去,安书记头脑就不太清醒了,竟然想去偷人家的钱给乡亲们作补偿。用“教授”的话说,他哪儿会偷东西啊,那可是个技术活儿。一出手就让人给抓了。

    事情到这个地步,“教授”动了恻隐之心,跟小警察商量,说他这是初犯,又是情有可原,能不能从轻处理?

    小警察悻悻道,那得跟事主商量,是人家扭送来的。很明显,这跟“慧眼识破二处出逃巨盗”之类的心理期待相差太远,小警察有点儿积极性不高。

    事主倒是通情达理,听了安书记的事儿很感慨,那女的还掉了几滴眼泪,主动提出不难为安书记。这样,最后的处理结果是教育释放。

    当然,“教授”让下面的侦察员好好把安书记训了一顿。侦察员的岁数只有安书记的一半大,这一顿训安书记却受得服服帖帖,那是真的知道自己错了。

    一场风波平息,可是“教授”想到了一个新的问题:老让安书记这样在招待所呆着,就算他不出去偷东西,早晚也得憋出病来。怎么办呢?

    有个侦察员出了个主意:叫一个警察跟着安书记,在北京繁华地段到处转悠,美其名曰寻找案犯,让他有点儿事儿干,不就安生了?

    这是个好主意。“教授”击节赞叹。

    果然,一个女警察陪着安书记出去溜达,老头儿情绪似乎稳定多了。

    可是,“教授”他们也就刚安生两天,又出事儿了。女警察来电话,说安书记在北京站和人打起来了。

    这老头,还有完没完了?“教授”忍不住骂了一句粗口。

    这不叫人安生的安书记令“教授”火冒三丈。

    女警察报告,说安书记拉住人两口子就不撒手了,愣说人家是骗子。

    听女警察的意思,对安书记很有些意见。

    “那你觉得那两口子是骗子吗?”“教授”问。

    “不像。”女民警说,“他这两天都认了七八个骗子了,从工人到解放军,什么人都有。昨儿连新街口的交警都让他认了一个。不过以前认错了,我一说他也就跟人道歉。这回可好,揪着人家就不撒手了,我按都按不住。”

    “那你把他们都请到站前派出所吧,我马上就到。”“教授”说。

    女警察带着三个人到了站前派出所,正是马天民在办公。往女警察身后一看,只见那安书记跟拉纤似地死死地拽着一个男的,嘴里来来回回地叫着:“就是他,他就是那个姐夫!”旁边一个女的披头散发,一跳一跳地,满嘴“妈了个*****”地乱骂,词汇新颖,回味无穷。这女的一手揪着安书记的领子,一手抡着一只鞋,在安书记背上打得“啪啪”响。

    那两天马天民正抓精神污染,刚收了几本邪门的书在审查,一看这场景第一个反应就是:“什么时候湘西赶尸的跑北京站来了?”

    湘西赶尸,按说,安书记他们的形象不该让人民警察联想到这个主题,可是……谁知道人民警察看的是哪个版本呢?

    正乱着,“教授”来了,看到的便是这般光景。

    就剩那个被揪着的男的还算镇定,使劲按着安书记的手,苦苦哀求:“别,别揪我袖子,就这一件的确良的,呆会儿还得去看毛主席呢……”

    80年代,来北京的人要穿最好的衣服(因为要照相),要去毛主席纪念堂,几乎是一个定式。

    这个定式,其覆盖范围之广令人无法想象。

    马天民就碰上过这样一起案子。

    有一天,马天民在北京站口发现一个盘查对象——此人大夏天却穿着长袖外衣,引起了他的注意。盘查中,发现此人手臂上有三处刀伤。

    马天民问:“怎么伤的?”

    答:“杀羊的时候砍伤的。”

    问:“杀的时候,羊捆了还是没捆?”

    答:“捆了。”

    马天民很客气地把这位请到办公室,接着就不客气地开始了讯问。老马说了,羊捆着杀还能割自己三刀?您以为是宰狼啊?

    审问结果,破获一起恶性杀人抢劫案,案犯最终伏法。

    破案中,老马对一件事儿迷惑不解:案犯是在内蒙作的案,准备逃去东北,这条路,不用过北京嘛。

    案犯很老实地回答:“我这是来看看毛主席。”

    老马愣了半晌,问:“你去看过了吗?”

    “看过了,”案犯答道:“一进去,我就默默地说,毛主席啊,杀人犯看您来啦……”

    马天民跟着点头,心里想的却是主席要是泉下有知,估计得说,这叫啥子事儿呦?

    这位被安书记揪住的,肯定不是杀人犯。

    “教授”跟安书记说:“你撒开他。”

    安书记脑袋晃得跟摇头鸭子一样:“不行,我一松手他就跑了……”

    那男的满脸无奈:“我不跑,这么多警察看着,我怎么跑?”

    最终,警察跟安书记保证,肯定不放他们走,这才算松了手。那男的和那女的收拾了半天衬衣,衬衫上头俩汗津津的大手印儿,就是去不掉。

    这男的举止从容,可是“教授”觉得他们俩有点儿问题,于是分头讯问。

    “教授”觉得有问题的是两个人的年龄——那个男的将近四旬,那个女的年轻点儿有限。当时这个岁数刚结婚的确让人觉得有些异样。

    分开审问,那女的紫涨了面皮,才把事情说清。原来,她跟这个丈夫是二婚,自己本来是一个寡妇。所以,在当地,这个新婚多少有点儿受人歧视的样子。

    询问那个丈夫,所述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说都怪女的,按照当地风俗再婚不摆酒宴,所以闹着非来北京不可。自己觉得本来不能摆酒就对不住人家,来就来呗。兴冲冲地到了北京站,结果碰上这样的倒霉事儿。

    最后,那丈夫才问:“拉我的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啊?”

    有警察差点儿乐了。

    据跟着“教授”的侦察员回忆,当时问了这男的半个小时,自己心里的看法,倾向于安书记是急火攻心,抓错了人。

    天下哪有这样的巧法!?

    但是,到外面问安书记,却是赌咒发誓,说这男的就是那姐夫,虽然说不出特征哪儿像,就是像——不是像,就是他!

    这时候,“教授”却在拿着那丈夫的笔录看,此人名叫“金荣”,职业很正当,是齐齐哈尔车辆段的职工,证件一应俱全,态度平和自然。

    “教授”把笔录递给侦察员说,你打个电话,去核实一下。

    侦察员刚出门,就听后面“咚咚咚”脚步声。回头一看,“教授”跟着出来了:

    “小X啊,给我吧,我自己来打。”

    看“教授”眉头紧锁的样子,似乎是有点儿什么想法。

    电话打通了,核实结果金荣说的都是实话。

    “教授”舔了舔嘴唇,问了一句:“这个金荣,平时表现怎么样?”

    “不怎么样,好吃好喝好玩,泡病号,有时候还旷工。”

    “哦?”“教授”又问了一句,“他平时经常跟谁在一起?”

    “经常和我们车辆段的两个小年轻的混在一起,一个姓齐,一个姓葛。”

    隔了几秒钟,齐齐哈尔那边补了一句,“那个姓齐的腿有点儿跛”。

    前文写到“教授”打电话的时候,很快报应来了——半夜有位老爷子打电话来,说小萨你写错了,那个金荣不是齐齐哈尔车辆段的,是牡丹江车辆段的。

    我说老爷子我知道了,您还没睡呢?

    “哦,我才起。”

    看看表,夜里三点,这位什么作息时间啊?!

    有这生活规律的,我就记得还有一位,老关。

    老关是黑龙江萝北知青点的一位,形象憨厚,个子矮矬,小眯缝眼,看人斜着看,俩手平时塞袖子里不拿出来。我见着他的时候自己还小,是他跟着技术员来北京采购机器,据说老关看机器特有谱,所以带着他。我的两个姑姑都在东北插队,技术员来北京,就借宿我们家里。

    听家里大人说,姑姑来信嘱咐,说这老关人挺好,但是喜欢半夜起来遛弯喝酒,让大伙儿别奇怪,他就这毛病。

    于是我对老关很好奇。一个星期天早上,一家人要去公园,老关看见了,眯缝着眼睛说:“别出去了,今天下午大暴雨。”

    大人看看天色,碧空如洗;看看报纸,天气预报上什么都没有,于是说出去看看,不行再回来。

    老关一乐,两腮皱出两条很长的纹路来,不再说话。

    中午到公园,开始起风,忽然乌云四合,一点钟,大雨倾盆而下。那一次,我们只好在中山公园卖冬菜包的饭馆躲了俩多钟头。这事儿被我一个也在那儿当知青的姑夫知道,随口道:“老关啊,他会看天。”

    以后谈到诸葛亮呼风唤雨,萨就忍不住想起老关来。

 

 老关其实跟诸葛亮一点儿都不像。70年代他一个月挣60多块,单身一人,绝对是富户。可是一发工资先去买酒,一块五一斤的地瓜烧30斤,一天得喝一斤酒。剩下的钱,每个月吃七斤粮食,熬粥,想喝了,就来一碗。其他的,喜欢食堂的下水之类,他也不挑,加点菜帮子,加点酱油、盐炖炖,吃得就蛮香。

    老关的工作是看场院的,零下三四十度,裹一大棉袄能在野地里睡觉,安生得很。

    那时候老闹苏联特务,萝北在中苏边境的边境上,一班子知青被当武装民兵训练,不时的,团部派他们跟着一个武装部的干部去江边巡逻。其实就是趴在那儿看有没有越境特务。老关不知道啥关系,团部也让他去,还有一支短枪。

    每到这时候,越到半夜,老关的眼睛越贼亮贼亮的。

    有一次,正趴着,忽然“砰”地一声枪响。众人回头一看,老关正在吹枪口上的烟。

    大家都是空枪,他怎么有实弹?!

    武装部的干部很客气地跑过去,正要问话,另一翼的女民兵班有人惊呼。

    细看,就在女民兵们旁边的榛子林里,摇摇晃晃站起一只豹子来。那豹子步履僵硬,如同打摆子一样哆嗦着,踉跄几步就一头栽倒在地。

    此时,对面的苏联边防站已经警铃大作,探照灯四射,闪光中,隐约看见豹子的一只眼窝已经成了个黑窟窿,正往外淌血……

    事后,有人说老关原来干过抗联,问到团部,团部说什么抗联?老关哪儿干过抗联?他是土匪啊!

    刚进80年代,老关就死了。因为这个原因,老关到底是抗联还是土匪,再也没人能弄得清。

    老关是脑溢血,刚刚六旬,有人说是喝死的,没留下半句遗言。只是早几年跟人说过,说他这一行,活到这个岁数就是白饶的了。

    想想三点钟打电话给我的老爷子,大约,警察和土匪,是世界上生活最不规律的两种人吧。

    记错了车辆段可不是小事,齐齐哈尔原来是黑龙江省会,车辆段放在那儿就是个机关。而牡丹江车辆段当然在牡丹江,此处,原来可是以出土匪而著称的。《林海雪原》的作者曲波,当时就是牡丹江军区二团副参谋长。在这部小说中,土匪还计划到牡丹江劫狱,营救被活捉的匪首许大马棒。至今,侦察英雄杨子荣的墓还在这一带。

    按照牡丹江车辆段的说法,这三个经常在一起的家伙,分别叫金荣、齐玉仙和葛同心,在当地都比较受人侧目。

    安书记能够在北京站碰上嫌犯,固然是太巧,但这个金荣恰好有两个朋友,一个姓齐、一个姓葛,那不是也太巧了吗?

    “教授”沉吟片刻,通知牡丹江车辆段严格保守机密,不要打草惊蛇,如果有可能,立即将齐、葛二人监控,自己马上过去。

    那边一听也很紧张,立即问有没有今晚到牡丹江的列车,不用买票了,当晚过去。

    “教授”回到审问金荣的地方,看着金荣微微一笑,说先把他押起来。

    侦查员回忆,此前侃侃而谈的金荣,忽然低下了头。

    有门儿!向领导作了汇报,“教授”带领四五名精兵强将,直奔牡丹江而去。

    可刚到了地方,牡丹江铁路公安段的刘队长等在月台上,一见面就说:“抱歉,那两个小子,跑了。”

    4.“哗哗”地撕,“咣咣”地刨,“咔嚓咔嚓”地翻……彻底搜查

    “教授”他们到达牡丹江前,连夜部署当地警方协助抓捕。齐玉仙家较近,当地警方立即出击却扑了个空。据齐玉仙的妻子讲,一个小时前,葛同心忽然匆匆忙忙赶到齐家,连饭也顾不上吃,拉上齐玉仙就走,说是有急事出差。

    出差当然是假,从种种迹象判断,两人已经得到警讯,出逃了。

    难道有内鬼?!

    听说齐、葛二人已经跑了,北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