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国货2018-09-04 07:21:38

移动监狱:女人不能上船,不然会杀人的

 

 

一群朝夕相处的人,远离陆地的执法系统,也鲜有社会舆论的监管,会生出什么样的剧情?

 

几年前的“鲁荣渔2682号惨案”曾让人们惊骇一时。出发时,船上本来有33名船员,但最终只有11人回到国内,那消失了的22人,在太平洋上被尽数杀害。

 

风暴、海难、逃杀、抑郁对远洋出海的人来说,都是常事。身处封闭的环境,远洋轮更像一处人性的试验场。

 

今天要分享的故事里,船员说,远洋轮就好比一座海上的移动监狱。

 

身处其中的人们,往往要以生命为代价,去摸索生存的法则。

 

作者鹤子采访了亲历远洋轮船生活的人,他们的讲述,勾勒出海上这座移动监狱上所能够发生、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故事名称:海上移动监狱

故事编号:天才精选010

故事来源:摩登启示录(ID:deepernews)

事件时间:2011年-2013年

海上移动监狱

鹤子/文

 

大海是辽阔自由的。但漂浮在远海上的远洋轮船,一去就是半年、一年,甚至两年,远离陆地与人群,工作繁重,环境幽闭。风暴、海难、逃杀、抑郁都是常事,而封闭环境中,一艘远洋轮更像一个人性的试验场,人的内在自我被推向极端。

 

船员说,远洋轮就好比一座海上的移动监狱。性和女人是常被谈及的事,自杀、跳海时有发生。我们采访了一些远洋船员,听他们讲起封闭环境中的人性,岸边露水姻缘,鼠患、风暴与海盗,以及陆地上永远见不到的大月亮。

 

远洋船上没有女人

 

“你把手洗洗啊!”在船上,李颀拯习惯了这样嘱咐做饭的小厨师。

 

2011年,作为报道摄影师的李颀拯登上从舟山出发的一艘远洋渔船,开始《怒海谋生》系列的拍摄。

 

李颀拯个头不高,身形矫健,眼神犀利。他曾在军队服役、在政府机关做秘书,练就了察言观色、和形形色色人打交道的本领。

 

父亲曾说,有两种职业适合李颀拯:一是警察,二是记者。

 

离开政府机关后,李颀拯走上报道摄影师的道路,拍摄那些充满艰难险阻、危险系数颇大的选题:农民工讨薪维权、中缅边境吸毒贩毒、监狱里的艾滋病患者、加德满都地震……

 

谈及远洋出海,大部分媒体同行为之色变,不敢涉足。而李颀拯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在李颀拯眼里,远洋轮船是一个只有雄性的世界。

 

船长、大副、轮机长、二副、小厨师,还有10多个水手,抽着烟聊着天时,会一转身就掏出来撒尿。

 

他们会一丝不挂地在甲板上用海水洗澡、肆无忌惮地谈论性事,旁若无人,互不见怪。

 

10000海里外的太平洋,不到200平方的甲板,人与人之间赤裸相见,“动物性”的一面也加倍彰显。

 

10多人的水手舱里,碟机里的“爱情动作片”24小时循环播放。

 

船员的舱位是一人一格,舱位前有一条帘子可以拉上,有时帘子也不拉。“动作片”里的女主角一阵呻吟后,卫生纸会堂而皇之地从帘子里扔出来。

 

每天半夜,李颀拯都会被下铺小厨师碟机里播放的色情片叫声吵醒。

 

图片来自电影《海雾》

 

第一次出海的小厨师靠着岛国美女的陪伴度过难熬的晕船期,他嘿嘿笑着,和其他船员交流观后感。

 

所以,李颀拯总是不忘了叮嘱小厨师:“你把手洗洗啊!”

 

有一次,李颀拯很傻很天真地问船长:“远洋渔船出航为什么不能有女人?仅仅是因为风俗里认为不吉利吗?”

 

“没女人,都要打架;有女人上船,那还不要杀人啊……”

 

“呃……”

 

车船店爪牙,无罪也该杀”

 

船上的老师傅常常会提到一句民谚,“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深层的意思是提醒刚上船的新船员:自古以来,跑船就是一个又苦又累、地位低下的行业,不要对它抱有太多浪漫的幻想。

 

远洋轮船,主要可以分为杂货船、散货船、集装箱、客轮、油轮、天然气船、危险化学品船、滚装船、工程船、渔船……它们乘风破浪,驶向大洋深处,远的要去大西洋、南太平洋,一去要两年;近的则是去北太平洋,短则二十多天,长则四个月。

 

远洋渔船作业,是“跑船”中最辛苦的一种。

 

晕船是远洋渔船上需要克服的第一关。有人一吃东西就会吐,有人把黄胆都吐了出来,有人用手指抠嗓子眼把体液吐干净,导致脱水发高烧。

 

夜深了,船仓外伸手不见五指,呼啸的海风夹杂在孤单的马达轰鸣声中,听起来格外恐怖,海浪一次次打在甲板,船身,甚至船顶上,海水倾泄而下,冲进房间。

 

房里的物品因为船摇晃的幅度太大而东倒西歪,像遭遇地震一样,桌椅从房间的这个角落滑过去,再滑回来。

 

跟随远洋渔船漂流60天的李颀拯每天为自己拍摄一张照片,第一天眉清目秀,渐渐胡子拉碴。最后一天的照片,李颀拯看起来完全像个大胡子渔民了。

 

在船上,他亲眼见证比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更惊心动魄的捕捞情景。

 

天黑,一条金枪鱼上钩,船长命令:“拉。”

 

一个没有捕捞过金枪鱼的新船员慌忙扑到船沿边,想抓住被金枪鱼拉入海中的鱼线,“哧”的一声,鱼线从他手中急速下滑,他本能地用脚踩住了鱼线,但没有戴手套的手掌已经被鱼线拉出了一条很深的口子,鲜血直流。

 

大副戴上手套,接过鱼线,一边拉鱼,一边努力将身体向后仰。他被鱼拽着往前跑了几步,一个大浪冲上甲板,打在他脸上,他腾不出手抹去眼睛里的海水,只能“呸、呸”啐着口水。

 

最后,大副还是脚下一滑,仰面摔在甲板上,鱼脱钩跑了。“太大了……实在太大了”大副坐在湿湿的地上嘟囔着。

 

图片来自电影《完美风暴》

 

船员们白天下饵,晚上起钩,两班轮流,24小时作业。

 

最多的一天,船上能钓到两百多条金枪鱼。生鱼片敞开供应,很美味,像嫩牛肉一样,入口即化。

 

但李颀拯不忍心吃,“嚼在嘴里,眼前就会出现这些船员在甲板上被海水冲刷、被汗水和血水浸泡的场景。”

 

中国的远洋渔船装备落后,自动化水平低,投入资金少,引进的多是国外使用10年以上的旧船。

 

2000年以后,中国近海渔业资源枯竭,远洋捕捞渐成趋势,民营资本也陆续进入了这个市场。

 

中国人口基数大,八九十年代的捕捞量进入新世纪之后远远达不到人们日益增长的消费需求。民营老板们的商业敏感度很高,他们相中的不仅是渔业的市场发展潜力,还有政府给予的柴油补贴。

 

柴油补贴,是远洋渔业的“中国特色”。政府之所以愿意出这笔钱,一是因为国家有财力,二是因为受惠于“一带一路“的战略。

 

老周,一个笑起来神似曾志伟的中年男子,儒雅自信中不乏狡黠精明。他在舟山经营着一家出口海产品的公司,对这个行业有着宏观的认知:

 

“一艘渔船的补贴大概有200万左右。现在的远洋轮如果没有补贴就全部死掉,老板们赚的就是柴油补贴。”

 

2016年,是中国渔业唯一一年刨除柴油补贴也赚到些许红利的。其他的年份,如果没有柴油补贴,船老板们就会连年亏损。

 

当然,柴油补贴也不是那么好拿的,中国有北斗卫星监控船的进出:远洋轮作业多少个来回?形成多少海里?只有达到这个海里数、公里数,才能拿到这笔钱。

 

近年来,“农业部将取消/下调柴油补贴”的风闻时不时传出,让船老板们有些惶惶然。有些船老板会极力压缩用人成本、延长用工时间、迫使工人超负荷工作。

 

6年前的“鲁荣渔2682号惨案”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发生的:在东南太平洋秘鲁、智利海域钓鱿的船员认为工作超负荷,心怀不满,谋划“劫船”,引发了血腥的“海上大逃杀”。

 

亲历电影2012

 

论辛苦程度,货船比渔船略好一些。但危险系数其实是差不多的。

 

1991年出生、航海技术专业毕业的小吴,在远洋货船上工作了四年,升到了三副的位置,这个成绩在90后船员中相当不错。但2015年,小吴告别了船员的职业,回到陆地上谋生。如今,他在山东威海从事金融产品的销售。

 

谈及出海,小吴有些“劫后余生”的惊惧。他甚至不愿意去海边,特意把采访约在一家青年旅舍进行。

 

“七八米高的一排浪,越过甲板拍在驾驶台上。我们是5000吨的船,根本扛不住,就像电影《2012》一样。”回忆起跑日韩航线时的一次风暴,小吴至今仍有后怕的感觉。

 

那是一个冬日,海风超过了12级。刚刚登船2个月的小吴不知道12级是什么概念,只听见船长下令:“抓紧了!”

 

所有人挂在船舷上,浪从身上漫过,一波一波,船身啪啪啪的震动。

 

图片来自电影《完美风暴》

 

“船长要从第一个风口和第二个风口的缓冲地带走,那里风速小,正好冲过去”,小吴打着手势,比划着窄窄的缓冲带,“但第二个风忽然提速了,航行状态里根本来不及掉头,只能顶着风浪硬着头皮往前冲。

 

最初船还算稳,之后风速仪忽然从30多米到60多米,接着就爆表了——秒速60米以上的风。”

 

船的速度显示是-1,意味着:船没有前进,而是在后退。大家都能看到港口就在不远处,但就是靠近不了,这种心情实在几近绝望。正常情况下3个小时的航程,已经进退维谷了48小时。

 

小吴知道生死只在一线:如果船舵失控,被风打到海里,那就完了;如果没有顶着浪,浪从船舷侧面打过来,一下子就可以把船掀翻,那也完了。

 

死亡随时到来,海中那些性命交关的节骨眼上,也无法顾及恐惧,只能硬着头皮面对。

 

那48小时里整条船的人都没睡,不是不困,是不敢。实在困急了就用东西把自己固定住,免得被巨大的海浪卷入海中,才敢眯一会儿眼睛。

 

平常还可以用自动船舵设定航向,那晚也不行了,水漫过舵机舱,设备短路,小吴只能手动掌舵——浪又过来了。他死死抓住舵轮。浪太大,打过来时舵轮竟然被他生生抓断了,巨大的舵轮与他一起撞到防水仓的玻璃上。

 

万幸,小吴只是受了点磕碰。而大副在风浪中没有站稳,被浪拍向船舷,腿几近骨折。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船还得继续跑,在海上一边航行,一边检修——停在港口检修几乎不可能。因为公司会催船,拉货、卸货、出海一天要花不少钱,老板耗不起。

 

有些工种很吃重。甲板部还能看看海,轮机部必须在发动机旁边工作,噪声很大,说话靠喊,制服上的油污经年累月难以清洗。装卸作业时,钢丝缆绳忽然崩断,东西从吊臂上掉下来,砸死人是寻常事。

 

“你知道钢丝忽然崩断的那个力量有多大吗?”小吴说时带着后怕,“能把人拦腰劈开,就像用鞭子抽一根火腿肠——一下子就抽开了。”

 

有一次轮机部新来的实习生误操作导致船上燃油泄漏,全员起床彻夜清理。如果持续下去会导致海洋污染,遇到明火则会爆炸燃烧。

 

“这年头的船总是这里坏了那里坏了,我已经习惯了。”小吴说。

 

诗、远方和失去的左眼

 

在远洋轮船上,船长、大副、轮机长等资深职位比较固定,而普通船员的流动性非常大。

 

每年都有很多新船员源源不断地登上远洋轮,他们来自全国各地,曾是工地小工、出租车司机、欠债的个体户、军人、种地的农民……往往是奔着高薪而来,对海上生活一无所知。

 

2012年,从部队退伍的杨光通过劳务中介,签了第一个远洋船期,两年。

 

“听说一年可以挣10万,还能到世界各地去玩……”这就是杨光想当船员的最初原因。

 

直到和中介签合同,他才知道,中介还要收取中介费和各种办证的手续费,真正能拿到手的工资是每年6万块出头。但是,想到这些工资可以直接打到奶奶的银行卡上,他欣然去入职了。

 

在船上,杨光做的是最底层的水手工作,很累,睡觉时间也很少。但第一次出海的兴奋掩盖了疲惫,每天他都会乐呵呵地登上甲板。

 

2013年的1月,船在太平洋上作业。一天凌晨,作业即将结束,拉鱼的主线忽然绷断,带有弹性的鱼线象鞭子一样反抽回来,正好打在正在做主操作手的杨光左眼上。

 

杨光捂着左眼蹲地不起,不知道一直流的是泪水还血水。眼前一片漆黑。

 

过了很久,船长慢慢拉开他的手。还好,他流的是泪水,只是眼睛很红很肿。

 

图片来自电影《海雾》

 

当晚,船长给了他一支眼药水。船上提供一点药,主要是头孢之类的抗生素,这是远洋船上生病后唯一的治疗方式。

 

只要船员没有生命危险,正在作业的船是不会回港口的。因为来回一趟的油费就要高达几十万,损失太大。

 

接下来的两个月,杨光的左眼都在不停地流泪,什么也看不见。

 

第68天,杨光转上了运输船,提前回国。22天后,他在舟山,见到医生。医生告诉他,晶体严重受损,已无法恢复视力。

 

治疗了3个月,结局无法逆转。最终,杨光带着黯淡无光的左眼,和公司提供的一笔补偿款,回到了四川家乡。

 

领养他长大的奶奶抚摸着他的左边脸颊哭了,杨光只能笑着说:“奶奶,我的右眼还看得见,不影响生活……”

 

杨光追逐“诗和远方”而去,却携带伤痕而归。

 

远洋渔船上,像他这样出身底层的年轻人不在少数。他们大多家境贫困,没有受过正式的教育,很多人只念到初中或小学。

 

渴望改变命运的意愿、缺乏独立思考的头脑,当这两点集合在一个年轻人身上,他们很容易急切地寻找救命稻草——许多从事远洋船员招聘的劳务派遣公司,就是抓住了年轻人这样的心理。

 

中国的船员劳资市场并不是成熟而开放的,形形色色的劳务派遣公司成为了中国远洋轮行业链条中一个独特的存在。

 

近年来,航运市场低迷,全球航运企业的寒冬已经持续了五六年。许多怀着航海梦进到这个行业的年轻人,不得不面对严酷的现实:黑中介的压榨、交钱实习……

 

即便是小吴这样有专业背景的年轻人,也被“忽悠”过:“有些中介上船的时候承诺的条件很好,承诺月工资10000以上,拿到手发现只有5000。还有些口头承诺的条件,签合同的时候发现完全变了。”后来,他只敢选择那些旗下直接管辖船只的航运公司。

 

手坏了,到哪里找备用的?

 

比起杨光、小吴这样资历尚浅的年轻人,跑船11年的于老轨显得硬朗和干练许多。他态度斩钉截铁,善于控制情绪,在生死和危险的问题上不多虑。

 

“老轨”,是日常生活中船员们对轮机长的江湖昵称。

 

轮机长,英文为Chief Engineer,简称CE,是船舶机械电气设备技术总负责人,船舶机械电气的最高领导,比船长低半级,比大副高半级。

 

一般本科生、大专生、中专生,从白皮三管毕业,做到老轨需要10-15年的时间。如果是从普通船员(机工长、机工、电机员,铜匠,修理工,值班机工)做到老轨,需要15-20年或者更长时间。

 

每一个老轨,都在岁月的磨炼中修炼成精。经历过大风大浪、出生入死,看过太多罕见的风景,每个人肚子里都有许多故事。

 

于老轨06年开始跑船,一直做大型集装箱。集装箱船速度很快,一般都有20多节,船大,漂亮,好处是航期固定:到美国、欧洲最长的时间大概21天,这之后连续跑五六个港口,都是一两天就到。后面再跑一个十几二十几天的长航线到美国,然后就靠港。

 

虽然在操作方面压力比较大,但保养时间要精准,船坏了10小时内就要修好……

 

但好在,船员知道几月几号靠港哪里,什么时候靠港,心理上的折磨要少很多。

 

于老轨去过天气最恶劣的地方是冬天的北大西洋,船摇晃得就像用筛子在左右筛。

 

到港之后,他和同事们去检查船两边甲板下面做储备浮力用的前后贯通的部位,检查的时候发现断了4根。

 

七彩奶油2018-09-04 20:55:29
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