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MCK10252018-12-28 17:08:03

老彭终于开枪了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59 个故事

 

老家村子后面有一个小山头,叫做南山。南山不高,但遍布各种林木,郁郁葱葱一眼看不到边。最粗的树两个人合抱都抱不过来,据说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乡里在这里设了个林场,名字就叫“南山林场”。一开始安排了两个护林员,后来不知怎么两个人都辞了职,乡里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就把老彭派了过来。

老彭当过兵,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在我们心中是个英雄般的传奇人物。他的左眼在战斗中受过伤,白天能勉强看东西,晚上视力基本为零,但他的右眼十分锐利,严肃的时候看人像射刀子,特别有震撼力。

老彭来我们村的时候刚刚四十出头,正值壮年,不过他头发有些少,略微显老,村里人都叫他老彭,等以后大家知道了他的实际年龄,也习惯了那个叫法,改不了了。老彭倒也不介意,就那么乐呵呵地笑着,一乐就是三十年,直到他变成真的“老彭”。

没人想到这个传奇人物会在林场呆这么多年,还以为他过几年就走。老彭没走,扎根林场,成了资深护林员。

等我上了小学,能上山粘知了了,老彭已经在林场呆了八九年。

我们一帮孩子用面粉和成面筋,一人拿一根竹竿在山上钻来跑去,多数时候都会遇到老彭。他背着猎枪,牵着猎狗,远远地看我们几眼就走。每次他都用他独特的外地口音冲我们喊几嗓子,每次都说同样的话。

“嫩白迷瞪,白点火,白这枪那枪的乱出驴,弄完蚂寂寥就走知道啵?”

这是老彭的原话,大意是让我们别玩火,别乱跑,粘完知了快离开。他把知了叫“蚂寂寥”,我印象深刻。

老彭口音有趣,很招笑,但是我们那时候都不敢笑,一个个战战兢兢老实得很,这源自我们对老彭的枪和狗的敬畏。

枪是猎枪,枪管很长,往身后一背,枪托抵到膝盖,肩膀上还能探出老长一块,看一眼都哆嗦。

猎狗威武,通体黝黑,看不见一根杂毛。一开始听人说是德国黑背,后来老彭说那就是一只普通的土狗。全身都是黑毛的狗不多见,我们都很害怕它。

老彭喊完就走,猎狗也跟着颠颠跑远,我们直到看不到狗了才敢嘻嘻哈哈玩闹。不过玩归玩,火是坚决不敢点的,哪怕一丁点儿火星都不行,我们都知道,老彭这人惹不得。

曾经有人在山上放羊,烟瘾上来实在忍不住就抽了根烟,好死不死恰好被老彭看见了,老彭上去一脚踹断了他的鼻梁。那人鼻青脸肿的样貌我们都看见过,确实惨不忍睹。

当兵的就是狠。我们都叹服。

 

后来和老彭见面的机会多了,他不再远远喊一声就走,有时候靠过来看我们粘知了。猎狗蹲在地上耷拉着舌头,看上去也不吓人了。他告诉我们那条狗叫四眼,因为它两个眼睛上方都有一撮黄毛。那杆猎枪叫三响翻子,能连打三发子弹。我发现他并不像传闻说的那样严肃,相反,他很多时候很随和,很爱笑,跟家里的长辈差不了多少。

山上结了很多野果子,老彭有时候会拿个小竹筐盛一些给我们吃。竹筐很破,篾条断了好几根,但野果很好吃。老彭跟我们说那些野果的名字,什么毛冬瓜、野草莓之类,我们听了稀罕,吃着更稀罕。一开始我们还以为这些果子满山都是,后来才知道,这么大的山里其实总共也没几棵,老彭得走很远才能摘那么半竹筐。

老彭啥都不说,就那么和蔼地笑着看我们吃,和那个一脚踢断别人鼻子的狠角色判若两人。

作为交换,我们有时候也把粘的知了分他一些,他很高兴地收下。他说自己眼睛不好使,粘知了不行。我们问他开枪瞄准的时候怎么办,他哈哈一笑,说百步穿杨。

我们也跟着笑,都以为他在吹牛。

山上轻易没有人,也就我们几个疯孩子去玩,混熟了之后老彭就带我们去他住的地方。那是一个盖在山脊上的小破屋,夹在两棵大树之间,低矮简陋,老远一看还以为是一堆烂木头。

屋内用砖头石块担起几条木板当床,木板上胡乱堆着脏乎乎的被褥和棉大衣。一张木桌,上面放着手电筒、望远镜、茶缸、煤油灯、斗笠、老式水壶等生活用品。角落里堆着锄头、铲子、铁锨、撅头、解放鞋什么的,凌乱不堪。

老彭捡了些柴禾麦秆在桌子底下铺成一团,算是四眼的窝,我感觉睡起来四眼可能比老彭还舒服。

山上没水没电,喝水得走几里山路去我们村里打,照明就靠那个熏得黑乎乎的煤油灯。

三十年,一人一狗就这么相依为命。

我们都觉得老彭就像电视里演的那些隐居在深山老林的武侠高手一样,想象不到他怎么就能在这么艰苦的环境里呆上三十年,这简直不可思议。

老彭经常在这个小破屋里跟我们讲他去越南打仗的故事,我们每次都听得如痴如醉,恨不得自己也扛起枪去战斗。每当我们跃跃欲试的时候,老彭就敲我们的脑袋:“嫩寻思打仗很得劲么,嫩看看我。”

他撩起自己的衣服下摆,给我们看他身上的伤。

他的前胸后背都有好几个伤疤,那些伤疤有大有小,颜色暗红,形状丑陋,好像一些张牙舞爪的虫子趴在那里。原来枪打在身上是这个样子,我们都啧啧称奇。

老彭放下衣服,揣起那枚刻着天安门城楼的军功章,拿过三响翻子,拍了拍,又挂到墙上。

“多少年木开枪啦,不粘弦喽。”老彭感叹。

老彭再开枪是很多年之后的事了。

 

 

 

上高中以后我住学校宿舍,回去的次数很少,基本上见不着老彭了。我家开杂货铺,他偶尔来买油盐酱醋的时候能打个照面,不过他说几句客套话就走,基本没什么交流。随着我年纪的增长,老彭身上的神秘色彩慢慢淡去,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孤独老头。

我文化课成绩不好,考虑到我初中的时候画画得过奖,班主任鼓动我学美术,家里思前想后,接受了这个建议。升高二之后我转到了艺术班,天天和画笔画纸为伴。寒假回家,我在家闲着无聊,就背起画板去了林场,打算练练笔。

破屋依旧,老彭不在,估计去巡山了。

屋门上多了块木牌,上面刷了白漆,写着“南山护林防火检查哨”几个黑字。木牌很新,估计刚钉上去不久。

我推开门,屋内摆设依旧,还是那些破旧的工具和脏乎乎的被褥,只是多了一个小小的灯泡——我拉了拉开关,灯没亮。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彭的生活环境没有一点变好的迹象,这让人心酸。

本来我写生的欲望很强烈,但是站在屋子里却再也不想动笔了,就坐在那张木板床上发呆。

还好,老彭很快就回来了。

老彭老了。腰不那么直了,头发白了一半,脸上皱纹深的像树皮。他站在门口看着我发呆,四眼跑进来冲着我狂吠,他喝止了四眼,把背上的三响翻子拿下来挂到墙上,笑着问嫩咋来了。

我说来写生,老彭问啥?我晃了晃画板,说画画,他连说好几个哦。

我问老彭的近况,他说自己一直就这个样子,没什么变化,就是左眼的视力越来越差,白天也看不见东西了。我发现老彭的左眼眯的比以前厉害了,几乎只剩一条缝。

经过一番交谈,我才知道原来的四眼早就死了,就埋在屋子后面,这只狗是它的后代,只是长得很像而已,老彭还叫它四眼。

新四眼和原来的四眼一样,两只眼睛上也各有一撮黄毛。

老彭这些年的生活跟以前一样,就是每天背着枪,带着四眼巡山。中间有一次有人给他介绍了个对象,对方和老彭年岁相当,也是我们村的,想找个老实人当老伴。老彭和人家相处了半个月就散了,自那之后再也没有媒人给提过亲。

“哪个愿意来受这个苦,都嫌使里晃,统不中哩。”老彭笑着说。

老彭说这都是小事,这么多年他一个人也习惯了,没什么,但是有一件事让他忧心忡忡。

村里有人盯上了林场,一直打这些树的主意。

老彭刚来的时候村里还是大集体,后来耕地承包到户,林场却一直属于乡里管。这里有他在,别人也不敢怎么样。后来村里有些得势的人要砍树卖钱,找老彭交涉了好几次。老彭态度坚决,说这是国家财产,谁也不能动。那帮人见老彭软硬不吃,就偷偷摸摸砍树,被老彭逮住了好几次,有一回差点闹僵,老彭威胁说要开枪才制止了他们。

“一个人就是不中,咋也弄不过人家。”老彭叹气。

“上面没人管吗?”我问。

“谁管?我上乡里说过好几回,日他嘚木人管。”老彭拿块干馒头扔给新四眼,新四眼吃得很欢。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彭拿过三响翻子,拉了拉枪栓,接着叹气:“我老了,枪也旧了,不中使了,得想个办法拾捣拾捣。”

我当时不知道,老彭嘴里说的办法,就是造把新枪。

 

有一回老彭来我家买盐,照旧扛着猎枪,带着新四眼。我打趣他说买盐也扛着枪,好像来打劫的土匪。老彭悄悄跟我说一开始三响翻子就是坏的,根本上不了膛。我这才明白,原来这么多年老彭都是拿着一杆坏枪装样子吓人而已,由此对他更加敬佩。

老彭大概是考虑到保护林场的任务越来越艰难,靠一把打不出子弹的枪是不行的,才动了造枪的想法。三响翻子虽然不能用,但也是国家财产,不能乱拆,不得已才造新枪。以老彭的思想觉悟,这绝对有可能。

老彭那时已经快七十了,没人知道这个近乎风烛残年的老头是怎样在一个四面漏风的破房子里造出枪来的,这听上去难以置信。

据见过的人形容,那把枪的枪管不长,就是一根普通的钢管。钢管被用砂纸、锉刀打磨得光滑笔直,切头处都很平整,一看就知道下了功夫。枪栓是用一个不大的铁块做的,老彭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在上面钻了个眼儿,也用砂纸磨平了。撞针很简陋,就是一块铁片,形状也是用锉刀磨出来的。弹簧不粗,但是大小长度都正合适。枪托是块木头,老彭在上面动了心思,那块木头被削得形状逼真,被用砂纸磨得光滑趁手,就像一个真的枪托。

村里有个修自行车的老大爷,有一阵子老彭经常去找他,拿走一些不用的铁片、链条、弹簧之类的东西。老大爷起初不知道老彭要干嘛,直到老彭的神枪面世他才恍然大悟。

同样恍然大悟的还有我妈。

老彭从我家买了很多鞭炮,我妈一直想不明白老彭为什么买那么多鞭炮。对老彭来说鞭炮是头等禁物,即使过年他也一点都不碰的。

鞭炮里的火药被老彭收集起来,混上铁砂,制成了子弹。

子弹第一次打响,是在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

我爸说当时有人去山上砍树,老彭阻止,但是没人理他。老彭喊说再不走就开枪,有人说你开吧,开枪我也砍。老彭没办法,回去拿了自己造的枪,再次交涉未果,老彭就开了枪。

他先冲天打了一枪,枪哑了火,大家哄笑,说他人老狗老枪也老,老彭又开了第二枪。这次没哑火,无数铁砂子喷射出来,击碎了好多树叶,有一个人被打中了手臂,血流了一胳膊。所有人都不敢造次,连滚带爬跑下山。

老彭一战成名,凭着这把枪护山成功。

“然后呢?没人敢再去砍树了吧。”我问。

我爸摇头。

“怎么了?”

“老彭被抓起来了。”

我很惊讶,问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私自造枪,犯法的么,老彭被告了。”我爸轻描淡写。

我愕然。再问,才知道老彭已经不在山上护林了,他被带走之后再也没回来。他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就这么消失了。

“山上的树呢?谁管?”

“谁也不管,乡里圈起来了,说要搞什么规划,不知道。”

我这才反应过来,那圈围住林场的铁丝网就是这么来的。

我有一次翻过铁丝网,又去看了看老彭的小破屋。

那里已经人去屋空,屋里积了很多灰尘,所有的农具都不见了,只剩老彭巡山用的竹竿和破斗笠。桌子和当床用的木板也不翼而飞,几块石头胡乱堆积着。角落里有几坨干透的大便,昏暗中显出令人喟叹的凄凉。

 

老彭不在,铁丝网形同虚设,林场里的树成了人人可吃的香饽饽。

我眼见好几辆大车一字排开,车上装满水桶粗的树干,雄赳赳气昂昂地开出村子。没人觉得那些长了几百年的大树被砍掉是件可惜的事,大家都认为是老彭阻挡了村里的财路,他不走财不来。

乐呵呵的老彭走了,大家就乐呵呵的发财。

又过了几年,传说中的规划落实了,林场里的树被砍了大半,建起了一个民俗游乐园。游乐园里盖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建筑,看上去莫名其妙,和当年满山翠绿的样子截然不同。里面的保安都是年轻人,穿着统一的制服,用着新式的设备,不再养狗,也不再是老彭当时的寒酸样。

老彭不见了,他的枪肯定是被收走了。我很想知道新四眼去哪了,可是村里人都说没见过那条黑狗,大概它也跟着老彭走了吧。

 

 

本文选自真实故事计划。真实故事计划是由青年媒体人打造的国内首个真实故事平台。欢迎关注微信公众号zhenshigushi1,这里每天讲述一个从生命里拿出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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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栾永福,现为公司职员

编辑 | 李意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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