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MCK10252018-12-31 21:15:26

我和警察给吸毒父亲下了个套

 

父亲在我高三那年染上毒品。

我们老家在四川偏远地区的一个小镇上。这个镇在中央挂了牌子,是全国鼎鼎有名的毒品大镇,吸毒贩毒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那里的人在九十年代基本都靠贩毒发家致富。有的人下海干一笔就罢手,但也有相当多的人欲罢不能,最后因为毒瘾走上不归路。

我小时候寄住在外婆家,那是一片靠近公路的狭窄之地,从二楼的窗户正好可以看到大街。街上经常有毒贩和警察火拼,子弹到处乱飞。外公在我三岁时死于毒贩流弹。

外婆家很富裕,母亲是独生女,从小受尽宠爱。与之形成对比,父亲是孤儿,凭借自己的能力在社会上闯荡,在大都市开了房地产公司,生意越做越大。后来娶了我母亲,不久就有了我。

一开始,我们家日子过得非常滋润。我没有兄弟姐妹,从小对钱没有概念,花起钱来不懂得节制。父母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对于我的要求,只要能有条件满足的都会满足。我对学习一直不怎么上心,因为父亲在我初中时就给我准备好了去英国留学的费用。有一次他把现金放在蛇皮口袋里给我看,抓起一把就往我头上撒,说“这都是你的”。

这样的生活终止于我高三那年,父亲开始吸毒后,整个家就疾速走向败落。

把父亲带上这条不归路的,是他的新司机。母亲平日只顾着打牌种花,家里的事几乎不会过问。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司机吸本来就是个瘾君子,后来没钱买毒品了,就盘算着拖人下水。他在父亲抽的烟里做了手脚,父亲就这样染上了毒瘾。母亲察觉到不对劲时,他已经吸毒接近两个月了。

接到母亲的电话后,虽然马上面临联考,我还是请了假赶回家去。这时我才知道,原来父亲不仅吸毒,还跟司机一起去嫖娼,在外面养了个女人。母亲气愤不已,决定和他离婚。

父亲哭着下跪,请求我们原谅,赌咒发誓说自己不会再犯。想到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儿子又正值高考冲刺阶段,母亲同意不离婚,但前提是父亲愿意改好。我们督促父亲立刻将司机辞退,和外面的女人断绝联系。他强调自己有意志力,可以控制,就没有去戒毒所。

父亲把赚来的钱基本都花在毒品和女人上面,这时候家里的资产已经所剩无几,但我并不知情。为了不耽误学习,在母亲的要求下,我回到了学校。

一个月后,母亲再次打电话叫我回家,我猜父亲大概复吸了。面对我们的质问,他死活不肯承认。母亲找到几个父亲的朋友,在他们的帮助下找到父亲在外面租的房子,里面有吸毒用的针头和滤纸,同时我们发现,父亲外面的女人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和母亲争执起来,动手打了她。母亲一气之下跑回外婆家,开始准备离婚。

面临财产分割问题时,我们才知道,之前的家产已经被败光,还欠下一屁股债。雪上加霜的是,过年时工地上几个工人因为施工出了意外,赔了一大笔钱。

我和母亲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我们完了。

 

没过多久父亲就被拘留,原因是吸毒被举报,一起进去的还有当初那个司机。一起吸毒的还有几个未成年人,父亲被认定为引诱未成年人吸毒,被判刑六个月。

我犹豫着要不要去看他,后来还是忍不住去了。见到我后他就不停地哭,一直说对不起我们。他瘦得厉害,裹着件黑色的大衣,眼神无光,嘴角时不时抽搐,和我记忆中的父亲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他扎满针眼的双手上缠着毛巾,大概是不希望被我看到。

我看了他这副落魄的样子,心生厌恶,想出言中伤他,让他知道反省。话到嘴边,又觉得他可怜,最终于心不忍作罢。

父亲进监狱之后,我和母亲开始了节衣缩食的生活。除了家财散尽之外,我们还欠下别人许多债务。债主不断找上门来,母亲没有办法,抵押了房子和土地,祖传的首饰和她的嫁妆都被卖掉还债。

从前我们每到周末都会下馆子,大鱼大肉随便吃,后来连肉都不敢买,经常只吃馒头,或直接不吃。那时我忙着备考,干脆就待在学校不回家了,学校里饭菜便宜些,还能省点钱。母亲因为营养不良,加上伤心过度,身体很快垮掉,手脸蜡黄,头发掉得很厉害。

后来,债主逼得紧,为了躲避风头,我住进外婆家,母亲则去堂姐家躲了起来。

我家的事在学校里传开来,大家都知道,我不再是以前那个能随便请人吃饭的有钱人了,有的同学就开始疏远我。我的老师知道后,常常找我谈心,我不回家的日子里有时会去他家小住。

母亲开始摆个小摊卖煎饼果子,放学后我会去帮帮忙。她总是催我,要我去看书,说学习更要紧。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可避免地影响到我的学习,那年我高考失败,决定调整状态,复读一年。

没过多久,父亲就出狱了。

他立即去找母亲,要求复合。外婆坚决反对,母亲却开始动摇。我虽然不赞同,却也理解她。常春藤一旦失去了攀附的墙壁,自己也很难活下去。母亲以前娇生惯养,从不干活,家里什么都是现成的。如今自己很难维持生活,很希望有个人能依靠。

去监狱探望父亲的时候,缉毒警察就告诉过我,父亲这样的情况根本没有办法戒掉,这辈子都会不断复吸直到死掉。我不忍心见母亲下辈子活在这样的绝望中,于是不断试图打消母亲和他复合的念头,可她看到父亲痛哭流涕的样子,总是忍不住流泪心软。

有一次她对我说:“你父亲小时候可怜,是我的错,才让他变成今天这样。我放心不下他。”

父亲还是搬回来跟我们一起住了。

他正常的时候很安静,闷在一个地方发呆。毒瘾发作起来就像疯了一样摔打东西,对我和母亲拳脚相向。他一边哭叫,一边把能够得着的东西撕成碎片,有时候甚至自残。有一次我上前阻止他打人,他抓住我的手臂咬下去,鲜血直流。

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的父亲已经死了,现在的他只有父亲的皮囊,里面寄生着魔鬼。有时候我会产生三人服毒一起死的念头,或是自杀一了百了。有几次我坐在天台上,差点就迈下去了。不过我还是懦弱的,我畏惧死亡。我怕死了留下母亲一个人,那她也活不下去了。

没有办法,我和母亲商量让父亲再进去,结果母亲不肯。她还在试图相信奇迹,认为有自己的爱,父亲会好起来的。

我眼见劝解无望,心冷意灰,决定离开这个家,打定主意就算只剩下我一个人也要活下去。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老师,他说,如果还跟父亲纠缠不清,我们就没有办法继续生活。只要能找到他再次复吸的证据,就能让他入狱,我就可以带着母亲离开这里,和过往彻底断了联系。

“你还年轻,还有希望。”他说。

老师的话让我想了很久,但父亲毕竟是我亲人,他小时候吃了那么多苦,有过那样悲惨的经历,我真的要放弃他吗?可是只有结束这一切,我和母亲的人生才会出现转机,我不甘心这样认命。母亲是个死脑筋,要她主动割舍父亲,她怎么也做不到,这件事只能由我来做。

我找到机会跟踪父亲的情妇,找到他在外面租的房子,联系警方,警察踩点将父亲再次抓获。

 

那一天正好是冬至。

报警的时候我的手在发抖,几次差点挂了电话。但接通后,我却无比冷静。我明白,只有这样,才能拯救自己和母亲。放下电话,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一阵麻木。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正在犯下一桩罪过,将来有可能因此遭到报应。

我在父亲租住的房子外面等待,很快,父亲就被警察从住所带出来了,一起的还有其他几个人,甚至有一个小女孩。围观的人很多,我一开始想躲开,但是想着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便鼓起勇气向前走去,想看父亲最后一眼。

他也正在往这边看过来,估计刚吸过,看上去神态正常。他的目光扫了扫,和我对上了。

我站在人群中颤抖着,父亲似乎明白了什么。我不愿说破,他反而点点头,对旁边的警察说让我过去和他说说话。

我机械走上前去,从头到脚都在发抖。

父亲叹了口气,伸出手想抱住我,随即又顿住了——他尴尬地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无数针孔。良久,他用外套裹住双手,轻轻环住了我。

我以为自己已经变得铁石心肠,但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父亲低着头看我,接近一米八的他现在只剩一把骨头了。他耳语着:“好好照顾你母亲……还有……好好读书……别学我……我走了……”

我以为他还会抱我一会儿——或许我内心有这样的期待——但是他很快就放开手,恋恋不舍看了我一眼,没有再回头。

周围的群众开始散开,我没有走,只是呆呆看着他消失的那个街道路口。我脑海中浮现出许多小时候的光景。在父亲还没有那么成功的时候,有一次他带我去故宫,我们起很早去排队。天很冷,我们都穿得不够,他就把我裹在他的外套里。那时我才七岁。

父亲被抓是我这辈子最痛苦的记忆。

我站在原地,等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去找母亲,决定摊牌。我摆出绝决的样子,说:“如果你要父亲就放我走,如果要儿子就和我离开这个地方。”

母亲哭了,老师和警察也过来劝说,建议母亲看开。最后她还是答应我,和父亲一刀两断。

我们就这样告别了过去,离开住了十多年的地方。

我们先去了堂姐家暂住。当年堂姐家里穷困潦倒时,母亲拿了很多钱接济她,现在她把这些钱重新拿出来,开间小茶楼让母亲经营。我重返学校,准备新一年的高考。

在我们离开之前,父亲的小三过来找我,说她其实是故意让我跟踪的,她已经怀孕,也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她也知道,父亲的毒瘾没办法戒掉,她不能让自己孩子受这样的罪。

后来我上了一所普通的一本,现在在准备复旦的研究生。

我永远记得上大学时,母亲送我去报到时的场景。从来不干活的她,帮我背了部分行李,被压得直不起腰来。那天下着小雨,她顾不上打伞,头发和衣服都被淋湿了。我心疼她,忍不住哭起来,她反过来安慰我,说自己好不容易有机会干活。

没有父亲的生活,我和母亲过得也不容易,但生活在一步步迈上正轨。我们很少提起父亲,前几年因为学籍调动的缘故无奈回去过一次,听到以前的老师谈论他。我想,大概是死了吧。

生活复归平静,我独处时偶尔会想起父亲,会猜想他现在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也常常回想当初的决定。

有一次看宫崎骏的动画,有句台词一出来我就泪目了。当时一起看的朋友很好奇,不住地问我,我只是擦擦眼泪摇摇头。

“真希望能死在一片麦田或者玉米地中,让麦秆在我的头顶随风飞舞。你知道,有句话这么说——起风了,好好活着。”

 

本文选自真实故事计划。真实故事计划是由青年媒体人打造的国内首个真实故事平台。欢迎关注微信公众号zhenshigushi1,这里每天讲述一个从生命里拿出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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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彭祥翔,现为大学生

编辑 | 马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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