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MCK10252019-01-01 16:16:28

去新疆的布达拉宫看雪山

 

 

小黑终于去了新疆,去找布达拉宫。

小黑是常德人,长得又瘦又黑,绝对算不上好看,甚至可以说丑。学校里的学生订外卖时非常不诚实,第一句话总是“帅哥”,可能是害怕他在送外卖的时候做手脚。事实上他自己知道今天的帅哥美女和大哥大姐没什么分别,好在他懂得这一点,要不然每天被上百个人叫帅哥,他非得以为自己是刘德华一流不可,也必将因此错过一些长相与他在同一级别的女生。

我认识小黑是因为他经常给我送外卖,我仍记得第一次见他时的场景。我去他的店里点了一份空心菜炒肉,他用带着浓厚常德音的普通话对我说:“没了,空心菜没有了。”

我看见菜篮子里还有空心菜,说:“那不是有吗?”

“不够,少了,炒出来就没有那么多了。”他一边说一边抓起菜篮子里的菜向我比划。

鉴于小黑的古道心肠,我当时正有一小块德芙巧克力,就扔给了他。小黑很感动,结账时没有算我多加盒饭的一块钱。这感动之后还在延续,累积的价值远远超过那块巧克力的价值。这也算是个意外的收获,偶尔闲来无事,我也会和小黑谈谈人生谈谈理想,一来二去也就成了朋友,算不上出生入死,但也是无话不说。

 

小黑父母早亡,他有个姐姐,就是餐馆的老板娘。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姐姐到餐馆打工,那时候他送外卖每个月能拿1000,现在涨到了3000。他对这份收入很满意,有时候他也会责怪自己没有上进心,不应该这样。他也知道,这样的日子总有一天会结束。他已经25岁,送了将近十年外卖。

小黑花在衣食住行上的钱很少,工资大部分都由姐姐帮他存着,将来用来盖房子娶媳妇。他既不喜欢打扮也不喜欢抽烟喝酒,一日三餐都在店里解决,钱对他来说也就没多大用处。他在长沙生活了十年,却连橘子洲,岳麓山,火宫殿都没去过,他只听来往的学生说起,但他并不想去那些地方。

不过,他羡慕那些大学生。他骑着小电驴,穿梭在校园里送外卖时,总是低着头。因为他觉得羞愧,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羞愧。他似乎能从那些大学生眼里看到读书人的高高在上,那好像是对他的歧视。我知道,学校里的大部分人并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种读书人,他们更多是打撸的人,赚钱的人,还有混日子的人。

他那点自卑,深深地印在心里,不管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他头上的帽子总是拉得低低的。他的脚步总是轻快无比,甚至显得有点慌张。

他害怕与他们的眼神对视,害怕他们的窃窃私语,即使他知道他们并不是在议论自己,谁会去议论一个送外卖的小哥呢。他知道那是虚荣心在作祟,“但这没什么,只要是一个人,就一定会有虚荣心,不是吗?”小黑问我。我点了点头。

小黑说:“我挺喜欢现在的生活,又不喜欢现在的生活。”他说这话时表情很复杂,内心的纠结都表现在了脸上。

“你们可能认为送外卖是虚度人生,但这就是我的梦想。”小黑认真地说,“谁他妈的说虚度人生是件很可耻的事。”他反应如此激烈,我搞不懂他到底在生谁的气,试探性地动了动嘴唇。

“我读书少,不要和我讲什么大道理,我听不懂。”他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我内心的声音告诉我,这个孩子偏离了轨道,如果我把他当朋友的话,就应该和他说点什么。可他又一次封住了我的嘴:“如果你以后想加盒饭不要钱的话,现在就不要说话。”

我没有再据理力争。

 

一个人想要虚度人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小黑的家里人一直想让他找份有保障的工作。“外卖不能送一辈子,十年前你走路送外卖,五年前你骑单车送外卖,现在你骑电瓶车送外卖,但再过五年你最多骑一辆新的电瓶车,总不会开宝马送外卖吧?”这是他姐夫对他说的话。小黑知道,这些慷慨激昂,看似富有哲理,是在为小舅子将来做打算的话里,还暗含着潜台词。

他现在一个月拿三千块,包吃包住,这在长沙并不算什么好的待遇。但他姐夫的小餐馆并不需要这样高级的配送员,五百块一个月包两餐,有大把的人会来做这份工作。姐夫对此早有埋怨,偶尔,脾气温和的姐姐会因为这个与姐夫拌嘴。

姐姐和小黑从小就相依为命,一样没读什么书,在长沙这个省会城市生活了十多年,却连普通话都说不好。但她勤奋,干的活不比丈夫少,对丈夫也是能谦让就谦让,尽量不闹矛盾。唯独这个弟弟是她的底线,不能打,不能骂,工资更是不能少。“一旦触及到我的利益,我姐就会从一个懦弱无能的妇女变成一头凶悍的母狗。”小黑这样描述自己发怒的姐姐。

我说,为什么不比作狮子或者老虎呢?小黑说,狮子和老虎是野生动物,太野了,狗就不会了,即使发怒了也不会咬自己人。即使姐夫到外面去找小姐,姐姐也不会咬姐夫。

那天我们坐在湘江边,既没有喝酒也没有丢石子,就这样聊了许久。

“其实我很理解我姐夫,没有人会愿意养一个吸血鬼一样的小舅子,而且一养就是十年。我也理解他会找小姐,客观的说,任谁也不会想要一个在厨房熏了十几年,满脸色斑长得像块腊肉一样的女人,即使她是我姐。只要他不把女人带回家,只要他的心还在这个家,这就够了,姐夫也不容易。”

姐姐很想把小黑留在身边,照顾他一辈子。她也知道弟弟迟早要长大,如果不是她的干预,弟弟可能已经结婚生子了。她试图为他找个老婆,但又没什么人脉,学校里倒是有不少姑娘,但她从来不觉得弟弟能和学校里那些有学识的女孩们有什么联系。

她把目光放在附近的人身上,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姐姐发现了一个在学校旁摆小摊子的姑娘,一个卖“东北一绝”的南方女孩。

那个南方女孩就长相来说,没比小黑好到哪里去,但姐姐看的不是脸,而是身材。她的脸就像她卖的“东北一绝”一样,起着小红泡,透着油光,还坑坑洼洼,但她身材很高大。小黑个头瘦小,姐姐这是为后代着想,虽然她读书不多,不知道什么叫基因,但龙生龙凤生凤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一个漂亮的无依无靠的女孩找对象容易将就,一个丑的还无依无靠的女孩就必须将就了。这个南方女孩正好符合后者的两个条件。小黑的姐姐认为自己作为小黑唯一的亲人,有权利安排小黑的终身大事,姐夫也一直巴不得小黑赶紧成家。南方姑娘也已老大不小,找个男人也就有了家,就算买不起房子,也总好过一个人四处漂泊。

姐姐的好意小黑并不接受,一厢情愿的南方姑娘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和自己在一起,难道他看不上自己?

 

城市的底层也需要尊严,他们的尊严甚至超出了一般人尊严的维度。小黑和南方姑娘成了陌生的仇人,他们相隔不到20米,小黑每天送外卖都要经过南方姑娘摆的摊位。对小黑来说,每路过一次都是一种煎熬,他知道自己并没有错,但那种愧疚感却久久不能消散。

我曾经问过小黑,为什么不接受南方姑娘。小黑反问我:“你会接受吗?”

“我当然不会。”我理所当然地回答。

“那我为什么就会,就因为我是个送外卖的,而你是个大学生吗?”他情绪激动起来,脸变得黑里透红。

我没有想到他会杀回马枪,不过他的话倒是让我有点接不上茬,羞愧地脸红了。

小黑的坚持取得了胜利,姐姐没有再提过为他找一门亲事的事。这件事影响了小黑与姐姐之间的感情,在小黑看来这件事没什么,但姐姐似乎放不下。他们之间似乎多了一层窗户纸,两个人慢慢疏远了。小黑知道这是必然的,因为他终究会结婚,会慢慢脱离姐姐的保护范围。

小黑在这个家里开始感到压抑,这种情绪随着时间有增无减。他说他想离开这个家,去新疆看布达拉宫,虽然他并不信仰佛教。他从电视里看到过布达拉宫,周围都是雪山,他觉得很神圣,就想去看一眼。他说他活了二十几年一直规规矩矩,想做点不一样的事情。

我知道他也就是说说,就没当回事,随便听听就过了,我甚至没有兴趣去纠正他的错误,布达拉宫根本不在新疆。

一天,我在湘江边漫步,碰到一个徒步旅行者。从广州走到湖南,他要一路北上直到新疆。我望着他的背影,将自己代入他的角色,觉得不太实际。我既佩服他的毅力,也可怜他的傻气,又难过自己还站在原地。

我回去把这件事告诉小黑,他愣在原地,像是看到了神灵对他的启示,原本黯淡的眼里闪烁着亮光。我有种感觉,他的生命即将开启新的篇章,我甚至觉得恐慌,我害怕身边的朋友一下子有了质的蜕变,自己却还是原来的自己。我也担心,这样的蜕变会害了他,因为每一次改变都伴随着痛苦和预见不到的后遗症。

之后的几天我一直害怕小黑不辞而别,直到放暑假时小黑仍旧像往常一样穿梭在校园。我们没有再提起那件事,就连我那颗被小黑搅动得不安分的心也平静下来。

但就在昨晚,小黑告诉我,他取出姐姐给他存的钱,买了去新疆的火车票,上路前他警告姐夫:“如果你不好好对我姐,我会回来找你算账的。”他本来想说得更重一点,但没想出更狠的话来。

电话那头的小黑很兴奋也很着急,以至于我来不急告诉他布达拉宫在西藏而不在新疆,但愿他去新疆的火车上能够天下无贼。

至于新疆有没有布达拉宫,我想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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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宁迪,自由职业者

编辑 | 马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