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MCK10252019-07-19 18:35:29

 

浮尘轶事 ——从白玉山到冶金街

 

去年六月,伴随着青山区改建工作的深入,我家对门搬来了一户新邻居。一家三口,夫妻和睦,女儿礼貌。但逢碰到我年老体弱的外公拎重物上楼,总会主动帮忙接过去。投桃报李,外公也经常制作一些家常小吃送给他们。一来二去,我们两户便成为了好朋友。都说“无缘千里来相会,有缘对面不相识”,从天而降的邻里和谐关系让我们全家都为之欣慰。一次饭后闲聊中,女主人小吕为我们讲述了他们举家从白玉山搬到冶金街的各种经历。

                                

小吕出生在白玉山,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钢三代”。由于白玉山的启蒙教育常年落后于武汉其他城区,小吕在初中毕业之后未能如愿考上高中。老实巴交了一辈子的父母求爷爷告奶奶帮小吕找到了武钢十六中,希望以此能够延续父母望女成凤的殷切盼望。然而,高二那年,无论父母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说,小吕坚持退了学。辍学之后,小吕毅然决然跟着从白玉山一起转来十六中就读的小伙伴们南下,去广东打工。那时的她们,天真无邪,未经世事。一方狭长的硬座票承载了小吕对于未来生活所有的憧憬和向往。

 

一路颠簸来到广州,饥肠辘辘的她们来不及享用陶陶居的早茶,便来到了刚建成的厂房门口等待着僧多粥少的工作机会。由于大家全是未成年,小吕和姐们们只能打一枪换个地方,用别人的身份证前前后后换了几家工厂,最终在一家电子厂安顿下来。一路的坎坷让小吕疲惫不堪,她甚至在夜深人静的广州街头彳亍,思索着当初自己这种不计后果的决定是否正确。后来,小吕在电子厂认识了一位同样高中辍学就跑来厂里打工的男孩,也就是她未来的丈夫。

                    

自打有了爱情的滋润,小吕的生活瞬间充满了阳光。她不再自怨自艾,愁容早已抛诸九霄云外。小吕花了一个多月的工资从小商品市场买来琳琅满目的化妆品,每日早起三十分钟,只为见到那个男孩时,自己有一个精致的妆容。于是,父母和姐姐多次苦颜相劝叫她回去继续读书,学个一技之长,小吕却不以为然。那时上班就做零件,下班就跟男朋友看电影,压马路。工作虽然辛苦,但生活却很惬意。

 

恋爱几年后,小吕和男朋友一同回到了她的老家白玉山结婚生子。一切都是如此顺畅,来不及给人任何喘息的空间。等到女儿断奶,他俩又像白玉山其他年轻夫妻一样,继续踏上外出务工的征程,嗷嗷待哺的女儿则留在了白云山老家。

 

最初,他们虽然挂念女儿,转念一想,觉得现在的努力都为了女儿能有一个更好的未来,即便现实生活再苦再累,夫妻俩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毕竟,身边熟识的同事几乎都是这么过的生活。小吕的父母逐渐接受他俩的处事观念和生活方式,时常打电话宽慰他们说:“小伢我们带着,你们趁年轻,多出去赚几个钱。以后年龄大了,活就不好找了。”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转眼之间,小吕的女儿已经六岁多,到了入学的年龄。

 

是年春节,暴雨骤降,白玉山破碎的土房屋在暴风雨中呻吟。贴着福字的门外,两个淋成了落汤鸡的年轻人颤抖着敲动着肃穆的铁门。那年是小吕夫妻陪父母和孩子在家过的一个春节。小吕的姐姐和姐夫也专程从外地赶回家过年,顺带也带上了自己刚上幼儿园大班的侄女。小吕的姐姐大学毕业后,便嫁到了外地安家落户。因为她结婚比小吕晚一年,侄女也比小吕的孩子小了一岁多。

 

大年三十晚,一家人围在一同观看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父亲拿出了珍藏多年的小黄鹤楼酒和工伤住院时单位领导送来的黄鹤楼硬尊香烟,与家里的两位女婿分享。母亲看到一家人其乐融融之情景,配以春节联欢晚会动人的歌曲,不免心生感伤,泪眼浑浊。借着加炭生火的工夫,去后院偷偷抹着眼泪。

           

春节联欢晚会放到欢喜处,小吕的侄女情不自禁起身跳了段舞蹈,一大家子人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了过去。众人纷纷鼓掌叫好,来不及看电视,撺掇着让两个孩子一起再表演几个节目。侄女丝毫不怯场,大大方方地唱歌、跳舞、背古诗、讲故事。小吕的女儿则显得手足无措,低着头红着脸,捏着衣脚,使劲往小吕身后躲。

 

两个孩子的对比过于明显,尴尬的气氛犹如武汉冬日上空挥之不散的阴霾天气。小吕强撑着笑脸,既尴尬又难受。

 

转点过后,两个孩子吃完汤圆,送完祝福,领到压岁钱,吵着闹着要一起睡。临睡前,她俩聊天,提到自己最爱的人,侄女毫不犹豫地说是爸爸妈妈。女儿却闷闷不乐,许久之后挤出了几个字:是公公家家,爸爸妈妈每年只有国庆节才会回家陪我。

 

那一刻,小吕脑袋轰鸣,努力稳住颤抖的身体,闭上眼,不敢说话也不敢翻身,假装睡着了,内心久久无法平静,眼泪止不住地一波一波往外涌。那天,她彻夜无眠,越想越觉得愧对女儿,不能再继续让她留在白玉山当留守儿童了。

 

翌日清晨,她与丈夫说明了自己的想法,丈夫深受触动,当即决定:“那你就在家带伢吧,我也不走远了,就去南京找工作,争取每个月回一次家。”

 

年后,小吕未再南下,丈夫也选择就近北上,在南京一处建筑工地跟着师傅当起了房屋水电安装的学徒。一来是工地包吃包住,二来是为了以后回武汉能在武钢谋求一份营生。夫妻的收入瞬间少了一大截,好在结婚前几年,俩人省吃俭用,攒钱在白玉山修了自家的两层小洋楼,手里还有些余钱。加上白玉山消费水平低,一段时间内也不至于为生活发愁。父母虽不太赞成,但见夫妻二人态度坚定,也就未多加干涉。

                        

最初的小吕信心爆棚,以为自己独守白玉山,肯定能把女儿带好。都说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现实总会在不经意间给人当头一棒。

 

女儿看到侄女优美的舞姿,小心翼翼地询问母亲是否能为自己报一个舞蹈兴趣班。可别说白玉山,就连青山区都没有专门的舞蹈培训班。在附近找了一大圈,她还是去武汉音乐学院附近的一家培训机构给女儿报了名。每周为了一个半小时的舞蹈课,娘俩得先从白玉山到红钢城,再在红钢城转两趟公交车到司门口,最后再走二十多分钟才能到达舞蹈教室。

 

白玉山小学规模不大,每个年纪只有两三个班级,老师上课甚至都用方言。每天布置的家庭作业不是抄词语,就是抄课文、抄试卷。课程表上倒是有音乐课、美术课、体育课、思想品德课。可女儿却说,除了体育课,其他课程基本没上过。因为老师不愿带副课,轮到那些课时,要么就继续上语文数学,要么就自习。高中肄业的小吕费劲地纠正着女儿的普通话发音,辅导作业,遇到自己不会的题目便上网查。小学陪读一年,小吕忽然间白了头。然而女儿的成绩非但没有太大起色,母女俩的情感反而越来越糟。急性子的小吕常常气急败坏地呵斥女儿不用心,那么简单的题目翻来覆去都教不会。有天深夜,小吕辅导女儿作业至身心俱疲时,女儿突然哭得撕心裂肺:“我要回公公家,跟公公家家过。你从来都不管我,现在回来了就一天到晚折磨我!”

 

当晚,一位年轻的母亲颤动着身体,极力抚平内心的悲痛,然而,眼泪如放了闸的洪水般一泻千里。

 

平日里,小吕要求女儿不要说脏话,女儿会反问:什么是脏话?学校的老师、白玉山的大人、身边的小伙伴都那样说,为什么自己不能说?同样,小吕要求女儿勤刷牙、勤洗手、少看电视、多看书,她也总能理直气壮地列举出一大串“某某某都这样”的事例来反驳。

 

翌年暑假,武汉夏天炙热的烈日炙烤着质朴的土地。已就读小学二年级的女儿和同村的小伙伴在村口玩耍。小吕拿出手机刷QQ空间,无意间看到一段话,大意是:农村的孩子和城市的孩子从一出生就注定了不公平。农村的孩子如同井底之蛙,历经千辛万苦跳出了井口,以为到达了终点,其实那不过是城市孩子的起点。此话如同一股滔天巨浪,猛然向小吕脆弱的内心袭来。小吕精神恍惚,一个趔趄,摔倒在门口。

 

苏醒之后,鱼尾纹附近的眼痕早已泛白。她无措地抬起头,盯着天花板,煞是惨白。小吕转头望向窗外的原野,地里庄家茂盛,路边新修了一座座宽敞明亮,常年却只有武钢退休职工和留守儿童居住的小洋楼。树影斑驳间,视线逐渐模糊。周遭的一切忽然变成了一张大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缩紧,越来越小,越来越低,猛然变成一口狭小幽深的黑井。惶恐中,小吕一个大胆的念头再度萌芽——她决定跳出这口井,进城,带女儿到城市里上学生活。

                       

在南京务工的丈夫时常听到年长的工友感慨,后悔早年间没有好好管教孩子。看到村里不少孩子早早辍学后混社会的情形,联想到自己失败的求学经历,也越发重视起女儿的教育问题。所以,征求父母同意后,只犹豫了一夜,便下了决定:“行,在城里实在过不下去了,大不了再回来!”

 

权衡再三,小吕一家选择去往姐姐所在的城市求学。因为小吕下意识地认为那里有亲人,多少能有个照应。诚惶诚恐的小吕把这个想法告诉姐姐后,姐姐和姐夫给予了莫大支持。立即开始帮忙联系转学、租房、工作等事情。

 

当年,姐姐和姐夫只是普通的公司白领,属于中国社会典型的“4+2+1家庭模式”。上要赡养双方的至亲,下要抚养刚上小学的女儿,每个月还要按时按点还车贷房贷。生活的重担可谓将他俩压得深沉。但为了减轻小吕一家的经济压力,他们还是坚持帮小吕一次性缴付了一年房租。

 

女儿曾在一年级暑假去姐姐家短住过一段时间,城市的繁华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摩肩接踵的高楼大厦让她每日乐此不疲地数着楼层的高度。得知母女二人即将启程前往姐姐的城市生活,女儿欢天喜地,甚至迫不及待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女儿这份不加掩饰的强烈渴望触动着小吕的神经,让她觉得进城的决定无比正确。

 

初来乍到的小吕想法十分简单,只要肯吃苦,无论如何都能找到一份工作,好好生活,安心照顾女儿的生活起居。可现实从不按照既定剧本的编排演出,给了她一次又一次沉重的打击。

 

首当其冲便是女儿的入学问题,作为中途从外地转来的插班生,得先找到一所愿意接收女儿的学校,才能把学籍从武汉转来。大城市的小学学区划分严苛且严格,竞争异常激烈。母女二人由于没有当地户口,只能去一所当地政府指定专门接收外来务工人员子弟的小学就读。热心的姐姐和姐夫本想托关系缴纳一笔高昂的择校费让两个孩子就读同一所学校,方便同时接送。可在女儿试考完那所小学一年级的期末试卷后,小吕和姐姐便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语文62分,数学68分。”姐姐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这个成绩,给钱都进不了。就算强行进去了,也跟不上班上的学习,容易被同学欺负、排挤。还是等以后成绩提高了,再想办法转学吧!”

 

如此一来,小吕的掌上明珠只能去口碑相对较差的外来务工人员子弟小学。没想到即使在那里,还有大量等待入学的插班生。子弟小学的校长明确表示:虽然是务工人员子弟小学,但名额有限。为公平起见,所有插班生都得参加统一的入学考试,按照成绩排序择优录取。

 

就子弟小学公开的考试名单来看,一共有五十多个孩子和女儿一起竞争五个插班生名额,百分之十的录取概率让小吕和女儿倍感压力。历经择校艰辛的女儿十分努力,每夜都复习到东方际白。然而,上帝总有打盹的时刻。无论女儿如何努力,最终还是落选了。在姐夫的帮忙下,几经辗转通过各种人托人,找到了一位和教育局沾边的朋友,又塞了几个红包后,校长才勉强答应让女儿先跟班试读一个月。若能跟得上课堂教学,学校便同意转学籍,正式接收。若学习情况不甚良好,则打道回府。

 

几经周折,小吕全家都脱了一层皮,连带着挚亲点头哈腰四处周旋,赔笑脸,可却换来如此不确定性的答复。避开丈夫和女儿,小吕在长租房的天台上,阴郁的眼睛全湿了。

 

为帮助女儿顺利留在大城市,姐姐每天下班都会特地来为女儿辅导作业。由于底子太薄,许多习题连刚上一年级的侄女都能听懂,女儿还是一脸茫然。好在姐姐比较有耐心,常常辅导到深夜,还不断地鼓励着女儿。小吕按耐住内心的愤懑,与姐姐一同鼓励着女儿。辅导的过程漫长且艰辛,当女儿反复都听不懂习题精要时,小吕眉头紧锁,怒气即将宣泄而出。姐姐则一再提醒小吕,女儿现在最需要的是鼓励和引导,千万不要着急,给她时间和空间。不要拿班上同学和女儿作比较,以免伤害女儿同样脆弱的自尊和自信。

 

由于女儿上学的事情仍就悬而未决,小吕夫妻俩亦不敢轻举妄动,更别提在这座城市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了。姐姐一家帮忙辅导女儿的学习,小吕则主动揽过了接送两个孩子,做晚饭等家庭琐事。

 

大城市的生活成本比白玉山高不少,一片蔬菜一滴油,都得花真金白银。迫于经济压力,小吕的丈夫无法安心闲赋在家,跟着姐夫大致熟悉了市里的主要街道后,主动跟几个坐在三轮货车上、招揽搬家生意的师傅套近乎。好说歹说,才讨得一份帮忙搬家的临时活计。搬家的工作不甚稳定,而且要靠着他人帮忙才能接到业务。丈夫每次搬着最重的家具,拿着最少的工资。搬家是个体力活,丈夫之前一直在工地上当水电工,干体力活不占任何优势。为了满足家庭日常开销,他要求自己一天接好几趟活。忙完回家的路上,走路都打飘,一进屋便趴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丈夫十分能吃苦,无论再累,都只是默默的趴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母女二人,一言不发。一次,小吕正给他往红紫交错的肩膀和背上擦药时,丈夫接到了新活,根本不顾小吕的劝阻,立马应承下来。匆匆忙忙往背上贴了几块膏药就冲了出去。搬家的活计并非随时都有,他实在舍不得错过那几十块钱。

 

那段时间,夫妻二人都强颜欢笑安慰着彼此,激励着彼此天无绝人之路,不要背负太重的压力。而那种明明已经低到了尘埃里,却依然被人嫌弃的滋味如同钝刀子割肉,实在太让人崩溃!二人虽不断相互鼓励,可事实上,每个人心里都压着一块巨石,包括自己的宝贝女儿,敏感地察觉到自己和班上其他同学的差距。几次怯生生透露了些许迷茫和自卑的情绪:“同学们都好厉害,会唱歌、会跳舞、会画画、会好多好多东西,成绩也好。我却什么也不会,连普通话都说不好,他们总是嘲笑我。”小吕听闻后,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无可奈何且无能为力。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姐姐的帮助下,女儿熬过了前后半个多月的适应期,在学习上慢慢开窍,学习成绩相比初来已有明显提高。第一次月考,女儿的语文破天荒的考了80多分。虽在学习成绩在学校依旧处于中下等水平,但得到了老师的肯定。在老天的眷顾下,一家人总算是拿到了盖着学校鲜红印章的“义务教育学校学生转学联系表”。反复的担惊受怕让全家人都疲惫不堪,喜极而泣的小吕原本想请姐姐一家去饭店好生庆祝一番,可算了算费用,还是就此作罢。趁周末,小吕全家起了个大早,去城郊的农贸市场买来一大堆菜,做满一桌可口佳肴,大家欢天喜饱餐了一顿。这是他们一家三口到达这个城市后,首次如此放松的享用着一次晚餐。

 

女儿学籍的事宜总算尘埃落定,小吕夫妻开始正式找工作,结果却迎来了新一轮的打击。

 

姐夫给丈夫算了笔账:“你现在回到南京的工地上打工,就算每天挣200元,包吃住但不买社保,做一天结算一天的工钱,遇上休息或工地停工没有收入,无法长期和家人团聚。如果能在附近找一份正式工作,有五险一金和正常假期,虽然每个月实际到手的收入少了些,但全年平均下来,也不比在工地上差多少。最重要的是每天都能回家,陪陪家人。”

 

在他们的热心建议下,夫妻决定就近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然而,十月份的城市并非招工旺季,以第三产业为主的城区内没有大型工厂。二人学历不高,能力平平且在厂里工作惯了的人,就像是离水上岸的鱼,盲目且没有任何头绪。病急乱投医般投递简历,参加人才招聘,却怎么也找不到未来的出路。

 

丈夫应聘了许多市区内的工作,快递员、外卖骑手、营销员、酒店保安,甚至环卫工人。不过大都因为非本地人、没有驾照、口才不好、学历限制等原因被拒绝了。其余的工作,因为工资实在太低,只能主动放弃。他本想找一份水电工的工作,那是他在工地上唯一的专长,可又一直没见到这方面的招聘信息。几经犹豫,他鼓起勇气去小区附近的果蔬市场租了个摊位打算卖水果赚钱。每天凌晨两点起床去郊区的批发市场进货,骑行两个小时运到摊位,从早守到黑。进货时,水果都是整袋包装,不能拆开验货。初来乍到不懂行,好几次进回来的蔬果,外表看着光鲜亮丽,里面却烂了不少。卖货时,为人憨厚老实的丈夫不善言辞,不会吆喝,不懂讨价还价,也不懂得一些经营的小技巧。起早贪黑忙了一个多月,黑瘦了一大圈,钱包也没见鼓起来,反而还做了赔本的买卖。

 

丈夫灰心丧气地转让摊位后,正琢磨着要不要去试试运气蹬人力三轮车时,姐夫带来了城郊一处工业园区几家工厂要招工的消息。他二话没说,来不及擦拭额头的汗水,立即跟着姐夫赶了过去。

 

由于学历不高,又不具备过硬的技术,且没有相应的从业资格证,前几家单位他都没应聘上。第六家单位是石材厂,以干体力活为主。面试时,负责人声称月工资三千五百元,丈夫兴冲冲地去了。每日像上了弦的钟表片刻不歇,结果不到一个月,碰上厂里的工人集体闹事,他这才知道石材厂经常拖欠农民工工资。而像他那样的普通员工,无论再怎么努力,每个月到手的工资也只有两千多块。他无奈选择离职,找负责人询问工作那几周的工资时,碰到了一鼻子灰,最终不了了之。

 

丈夫离职的那天,正巧碰到园区内另一家汽车生产商需要补招几名水电工,但要求高中以上的学历,且有水电工证。他在厂外徘徊许久,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负责招工的人力资源得知他只有在建筑工地从事水电工的工作经历,却未考到相应的证书且学历过低时,沉默了。负责人询问丈夫来这里打工的原因时,丈夫说自己吃了没有文化的亏,为了给女儿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人力资源有些动容,决定破例给他一次机会,并专门找来负责水电部的班长,当场测试了他的水电技术。凭借扎实的功底,丈夫被破格录取。周八的工作时常,双休,月薪两千五。三个月试用期过后补交五险一金。因为没有水电工证,工资比其他一起入职的新人低了五百元。即便如此,丈夫亦兴奋不已。从租房的小区到厂里,骑电瓶车只需要四十分钟。这便意味着他每天都可以回家,且双休日还能做些兼职。当天晚上吃饭庆祝时,丈夫和姐夫推盏之间,他侧过头,悄悄抹掉了眼角隐约闪烁的泪花。

 

另一方面,小吕的求职过程也遭遇了许多阻碍。女儿每天下午三点半放学,如果要兼顾接送女儿和侄女,就得尽量避开准点下班的工作。

 

小吕在招聘APP上反复查阅招聘信息,在街头巷尾,仔细查看电线杆上粘贴的招工信息,甚至挨家挨户询问是否需要服务员。原始和现代结合的方式并未让小吕找到合适的工作。小吕悲哀地发现,对学历和技术未作任何要求的工作岗位,只有清洁工、收银员、服务员和营业员位。前几个工作时间太长,尤其是餐厅服务员,每天的工作时间长达十几个小时。遇上晚班,凌晨一两点才能下班回家,且大多餐厅都不给员工买五险一金。相较之下,营业员的工资似乎比较高,但往往要求口齿伶俐,形象气质佳。这一点,让小吕有点自惭形秽。至于那些看似既体面,薪水又高的岗位,小吕的能力又无法企及。

 

又是在姐姐的帮助下,托关系让小吕进了一家熟人的公司做办公室文员。当时的小吕除了会手机上网之外,根本不熟悉电脑操作,对公司的OA系统更是一头雾水,更别提整套的办公软件了。习惯了流水线工作的小吕,面对办公室文员的工作显得捉襟见肘。

 

一次次的碰壁,让小吕心中的焦虑和不安情绪再度油然而生。自卑、自责等多种负面情绪也在不断发酵。世界总是那么残酷,常常会被压得无法喘息。每个人都不是轻装上阵,而是背负了如山的重量在跋涉。

 

有天,当小吕悲怆的躺在沙发找工作时,她看到市里有一所大学正在招聘保洁人员。薪水虽然不高,但上下班时间非常合适。转正之后,学校还为员工购买五险一金。除了双休,寒暑假也有部分假期。几年前,小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为了一份打扫卫生的工作如此欢喜。事实上,当时的小吕就像溺水的人在绝望中看到了一根浮木,唯一的反应就是拼命抓住。

 

小吕按照招聘信息上的电话打过去,无人接听。大学中司空见惯的情况让她再度不安,生怕错过了这次机会,小吕直接去到那所大学,边走边问。按照路人的指点,小吕来到了一栋挂着后勤保障部标牌的办公室前,一位保安打扮的工作人员质问小吕来干什么。保安的咆啸声响彻洞天,惊动了好几个正从楼宇附近路过的学生。

 

虽然小吕内心极度渴望获得那份工作,而当她说出自己来应聘保洁员的工作时,她还是下意识低下了头。保安指着远处的一栋楼说:“在三楼的人力资源部,找肖主任问问具体情况。轻声慢步,别吵到领导办公!”保安程序式的话语非常严肃,让人感受不到任何一丝的温暖。

 

刚踏进那栋宽敞明亮的办公大楼,踩着光洁如新的大理石地板,小吕心跳加速,脸颊绯红。她从未想到自己会到这么优雅的地方来应聘,一切都感觉是那么虚幻。

 

电梯里,小吕碰到了一位保洁大姐。闲聊中,保洁大姐得知她要去三楼应聘保洁员后,大姐盯着小吕说:“哎呀!他肯定是新来的,弄错了。三楼的人力资源部是专门给那些知识分子应聘的,都是些坐办公室、当老师、当领导的人。我们应聘是在另外一栋楼的人事部。”热情的大姐言语中未带任何恶意,但那一刻,小吕还是面红耳赤,恨不得当场找条地缝钻进去。

 

最终,小吕还是和保洁员的工作岗位失之交臂。负责人十分客气地告诉小吕,该岗位已经招满了。她浑浑噩噩地走出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大楼,城市的天空忽然乌云密闭,像极了她的人生,看不见任何希望。

 

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生活压力的陡增让小吕变得压抑且暴躁。丈夫的反复安慰此时已起不到任何作用。深夜,小吕假装熟睡时,还能清晰地听到他反复翻身叹气的声音。小吕明白,其实丈夫比她更着急。

 

城里的开销远远大于白玉山,且不包含姐姐一家人为他们垫付的房租,入学打点等费用,但每个月的吃喝拉撒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再加上女儿和侄女一同报名参加的舞蹈、画画、珠心算等兴趣班,学费也远高于老家的小村落。每逢看到红色的人头没几天变蓝变绿,无论再如何节省,也减缓不了它消失的速度。

 

一天,姐姐在客厅给两个孩子讲解成语故事,提到了“斤斤计较”。侄女忽然说,妈妈,斤斤计较是不是就像姨妈那样,每次买东西都要从市场这一头走到另一头,挨家挨户问,反复比较,然后买最便宜的那家。

 

屋内的气氛骤然凝固,小吕和姐姐都有些尴尬。童言无忌的一句话,轻而易举就揭开了小吕极力想要遮掩的窘迫。小吕借故去厨房准备晚饭,貌似淡然处之,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无论如何也难以止住。她想,或许这就是老天在惩罚自己曾经那么轻易就放弃学习,放弃努力的举措吧!

 

女儿也在无数个小细节中慢慢察觉到他们生活的拮据,逐渐变得懂事。一次,小吕送女儿去学舞蹈,忘了带水杯,中途休息时,许多孩子都冲到零售贩卖机前买饮料。口干舌燥的女儿在一瓶标价三元的饮料前徘徊许久,最终拿了一瓶两块钱的矿泉水,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安慰小吕:“其实饮料也没那么好喝,矿泉水更能解渴。”

 

转过头,小吕内心再度崩溃。长久以来,她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一位佛系母亲,钱多有钱多的活法,钱少有钱少的乐趣,平平淡淡,安安稳稳才是真。但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愧为人母,非常对不起自己的女儿。

 

回家路上,女儿提出不愿再上兴趣班,想安心把学习弄好。小吕无奈摇摇头,考虑到家庭收入的实际情况,只得同意了女儿的要求。

 

求学期间,父母多次打电话过来,念叨起现在青山区的上学政策,学校不仅安排就近入学,老师的教学质量也有了明显的改善。白玉山虽然城市小,但生活成本相对较低。总而言之,父母还是担心他们在城里过得辛苦,如果实在撑不住,家门随时为一家人打开。

 

黑格尔说,不作什么决定的意志不是现实的意志;无性格的人从来不做出任何决定。每每看到女儿那么努力地去适应新环境,看着她从内向变得外向,爱学习爱说笑,小吕都唇锁千钧,怎么也下不去回家的决心。因为她实在不忍才给她打开一扇窗,却在她看得正入迷时就残忍关上。

 

好在孩子上学期间,姐姐一家人不仅在物质上更在精神上鼓励着他们。人这一辈子为什么要不断努力,父辈的答案是下一代,那下一代的答案必然也是下一代。人生匆匆几十年,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孩子们的生活过得再好一些,让孩子的起点再高一点,仅此而已。

 

去年中旬,女儿即将参加中考。由于户籍限制,必须回到武汉。小吕一家卖掉了白玉山的房子,来到了青山区冶金街,买了一套二手房,安排女儿就近入学。丈夫在青山区的工地上找到了一份水电工的工作。小吕在武钢总院也找到了一份虽然工资低,但双休、双保险、8小时工作制的工作——负责整理、清点、运送医院的医疗设备。

 

来之不易的工作让整个家庭重燃希望。三个月后,夫妻二人双双转正。为了让女儿参加补习班,大多数周末,夫妻二人都去兼职送快递、送外卖。他们也尝试过在冶金街附近做些小吃沿街叫卖,而城市的管理让他们只能和城管打游击战。姐姐送了他们一台旧电脑,通过网络教他们使用各种办公软件,并鼓励他们说,你们还年轻,多学点东西也不是什么坏事儿,说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场。

 

今年年中,小吕凭借着踏实认真的工作态度和对电脑的熟练使用,成功应聘上了一家公司的库管,整体待遇相较去年提升了很多。丈夫也考取了水电工证,在单位涨了工资。在相继加薪升职的姐姐、姐夫的帮助下,小吕夫妻二人按揭买下了我家对门的那套房。

 

一家三口的日子虽然节省,好歹在青山区有了一个自己的小家。忙活一整天回来,一家人其乐融融坐在一起开开心心吃饭聊天,女儿也能在红钢城的新华书店自由看书,能去武钢青山年宫免费学习手工,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

 

提到这些,小吕心满意足,眼眶不禁湿润了。

 

 

 

YMCK10252019-07-19 20:57:41
来生不再做父子
k4672019-07-20 11:47:11
也好,了了此生恩怨,来世不再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