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MCK10252019-11-28 18:36:54

 

真实故事计划第二届非虚构写作大赛

毕业头四年

文/系舟

 

 

前言

一、左手诗与远方,右手眼前和苟且

二、第一份工作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三、第二份全职工作依然短命

四、第三份全职工作是“恩赐”

五、失业多次后,我终于患上了躁郁症

六、黎明前的黑暗

结语

 

 

 

 

 

 

 

 

 

前言

如果2008年,能预知我985硕士毕业几年后会在商场站一年柜台,我想我不一定有动力撑着考完研。一个人在自习室里因为压力过大嚎啕大哭后,抽抽噎噎地从书包里拿出大白兔奶糖哄自己,甜齁了就白开水漱一下,生生吃出蛀牙,右手小拇指磨出一排茧子都没想过放弃。

如果2000年,能预知有一天我会在失业挣扎中当8块钱一小时的店小二,不知道带过中考状元的初三英语老师还会不会让我领读课文和生词,数学老师会不会在我数学没考及格的情况笃定地预言,如果我们班3个考上重点高中,我会是其中一个。

然而,命运从来不可预知,这是幸也是不幸,如果一开始知道命运张着血盆大口在前方等着,说不定早就没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背着沉重书包戴着近视眼镜的孩子,你忍心告诉他们有些人要考试落榜?穿着毕业服意气风发拍照的大学生,你忍心告诉他们有些人出了校门会失业?身披漂亮婚纱照甜甜拍照的新人,你忍心告诉他们很快会劳燕分飞?

活在当下,是自我保护的最佳模式,哪一天人类可以预知未来了,才真的可怕。

生在湖北襄阳农村,重男轻女根深蒂固,天经地义,上有听话懂事的姐姐,下有聪明伶俐的弟弟,“多余的”“笨得伤心”是我妈给我的常态化评价。谁能想得到属牛的我愚钝不堪,却凭着一股犟劲成为本镇第一个读研究生的女学生。

小学六年级兴起第一波辍学大潮,我妈颇有脑筋,凡事讲究一个体面,隔壁大妈们“不要读书了给家里省98元学费”赤裸裸没水平的话她是万万看不上的。她撺掇我辍学回家跟她学裁缝,说好歹是门手艺,将来也好养活自己。我个子瘦小,10来岁的同龄女孩能在水井边独自担起两桶水的时候,我挑一副空桶还左摇右晃。学裁缝虽然听起来令人心动,但我笨手笨脚,一拿起我妈的裁衣剪就抖抖索索,对布料死活下不去手,实在不想被我妈每天骂“笨得伤心”。更重要的是,我一想到村里那些不读书的姑娘,小小年纪就说定婆家,跟个打老婆的糙汉子过一辈子,就觉得生无可恋,这比水田里的蚂蟥恐怖了一万倍。所以,不管我妈怎么威逼利诱,我都不肯辍学,作为交换条件,我过年不买新衣服。小时候我心高气傲,觉得两件破衣服算什么,休想收买我。为了避免别人对没有新衣服的我评头论足、冷讽热嘲,我过年不走亲戚,独自留守在家,把大门上锁,再从后门翻进屋,拴上门,任凭客人怎么敲门,我都不为所动,淡定地坐在院子里嗑瓜子。

在别人伤害我之前,先躲得远远的,机智如我,无师自通学会了高效的一招。

我小时候总嫌自己长得慢,急煎煎地巴望快快长大,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不再看任何人的脸色。“等我长大了,我要一个人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微弱如斯的远大理想,像漆黑夜里的萤火虫,撑着我跌跌撞撞、磕磕绊绊走过一程又一程,狗血满地,不堪回首。

一、左手诗与远方,右手眼前和苟且

我数学一塌糊涂,高考两次也只勉强上了211师范。为了圆名校梦,我不顾家里反对,执意考研。大三暑假,我的酒鬼老爹惊恐地问我不是说不考研了吗,为啥还看书?我就趁他在家时假装堕落地看电视,让他放心。一返校就果断挪用大四学费买参考书。没钱报培训班,就去蹭各种免费辅导班试讲,每天害怕考不上,晚上噩梦连连,但又不肯放弃,焦首煎心,面目黧黑,衣带渐宽,瘦到70多斤。刘海甚至出现了半根白头发,但是没有悔过。

当2008年秋天我如愿以偿到雪松大学报到时,我天真地以为从此人生道路将像地毯一样平顺地在脚下铺开,我要一口气读博士,然后成为一名傲娇的女大学老师,在大学校园的林荫小道上施施然走过春夏秋冬,想想都美得冒泡。但现实很快教训了我。

我大四那年没有买凉鞋,暑期回家一直穿凉拖鞋。临到9月研究生报到,我妈说夏天就快过去,没必要买凉鞋了,一年兴一个款式。又说,上个名牌大学公费研究生,也就说起来好听,不知毕业了能不能找到好工作,是个瘊子是个痣还不一定。我不做声冷笑着,多么熟悉的配方,多么熟悉的语调。考研时拎着一袋书在路上走,身后一群舍友戳着我脊梁骨大笑:“你看她穿得像个捡垃圾的,还考研,啊哈哈哈。”我早就习惯了家里让我穿破衣烂衫的充分理由以及破衣烂衫招来的各种鄙夷和轻贱,但我不习惯每个月打电话伸手要300元生活费时带来的乞讨感和耻辱感。所以我逞能决定经济独立,开学报到时揣着2000元,我暗戳戳地发誓,一定不再打电话回家要钱了。

南京到了秋天依然湿热,我只带了两双旧鞋子,其中一双还是加绒的冬鞋,半个月后,我脚板心就长出几个疙瘩,奇痒无比,校医生宣布是脚气时,我心里愤恨不已,该死的脚气要陪伴我一辈子了。每每半夜被脚痒醒,心底的愤恨就像重新加热的滚水,沸沸扬扬。

我真正深刻认识到穷人的悲哀是研一生日。刚入校,一个家里开厂的江阴舍友过生日,她宣布请客吃饭,其他舍友凑钱买蛋糕,以后都照着来。我从小独来独往,招到颇多诟病,到了雪松大学,真的不想显得太不合群。所以,为了冬月初九的生日那天在校外的小馆子请舍友们吃饭,我提前两个月开始在学校网吧上找兼职,但是没找到,而且刚开学课业真的一点都不轻松。想选修一门音韵学的课程,弥补一下语言学的弱项。但是28元的教材要自己掏钱买,于是我果断放弃了。回头看实在不可思议,如今我在水果店买点应季水果经常超过这个数目,但当时那是我半个星期的伙食费。为了那场生日宴,我抠抠索索,从伙食费里扣了100元。到请客吃饭那天,我已经整整半个月没有在食堂打过荤菜了。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窘相,我在食堂尽量躲着熟人。有一次,家里是公务员的下铺姐们儿端着满满的大骨头汤和鸡腿坐在我对面,一边大吃大嚼,一边说真羡慕我清瘦,她怎么减肥都减不下来。我小心翼翼吃着一盘素菜,内心百感交集,只能陪着苦笑。

生日前一天,我饭卡上已经只剩1.2元了,手机也欠费了,我坚持住不跟家里打电话,心想着再坚持两天,300元研究生生活补助就会发下来了,我不要破戒,伸手我就输了。好在雪松大学二楼食堂的馒头2毛钱一个,我买了好几个,不好意思在食堂吃,拿到教室又冷了,躲在宿舍飞快吃完,中间有个舍友回来,惊奇地问,你最近怎么老躲在宿舍吃馒头包子,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最近胃口好,吃完饭还是很饿,所以就买点馒头包子再垫补一下。

终于等到过生日,早饭已经没钱吃了,饿到中午,去学校附近很便宜的一家饭馆时,腹响如雷。本来100元刚好够。但是下铺的姐们说没吃饱,又点了一个香葱涨蛋,10块钱,可是我手里只有100元,一分多的都没有了。瞬间窘了一个大红脸,寒冷的冬天,我背上腾的一下冒出来的汗浸透了厚厚的毛衣。结账时跟下铺姐们儿借了20元,顺便解决下自己的晚餐和第二天的伙食费。结完账,我又借她的手机给家里打电话,请求300元支援。

我心心念念要的独立,巴巴渴求的要强被一盘鸡蛋毁掉了,渣都不剩。这以后,我几乎变了一个人,疯狂地在学校贴吧找各种兼职,完全不计时间成本。去浦口监考并改几百份试卷,120元,舍友们说一般这样至少也得200元,我赶忙说我不嫌少,期末考试的作业时间,一压再压,能及格就行了。我要钱啊!学术梦想、傲娇的情绪都请先靠边站。

尝到挣小钱的甜头后,我不得不羞耻地承认,我享受小钱带给我的小快乐,比如可以午饭和晚饭都吃一荤一素,比如能买得起最便宜的小苹果补充维生素,甚至在发表论文或者征文得奖等特殊的日子,我会买一盒酸奶特别奖励自己。衣服我依然置办不起,研一买的两条真维斯牛仔裤,直到毕业还在春夏秋冬轮换着,裤脚都磨起毛了。春秋外套依然是考研面试时那件紫色的外套,因为没有替换的,穿得太狠都变色了,我一般挑一个晴朗的周末清洗这件唯一的外套,晾在宿舍楼下太阳最好的地方,人就待在宿舍。有一次一个女同学说,你很喜欢紫色啊,我只好强颜欢笑。但是我总算能买得起保暖裤了,我不用像本科时那样一到冬天冻得拱肩缩背,隔三岔五感冒,连感冒药都舍不得买。何况南京冬天比重庆至少冷了10度。这些小钱至少让我勉强过上了温饱的生活。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有种幸福的感觉,因为自从研一生日破戒跟家里要了300元后,我真的再也没伸手了。

过年我也不回家,躲在学校宿舍,我不仅没有孤身一人过年的凄凉感,反而有种终于摆脱了、逃离了的痛快。摆脱了小时候过年,长舌大妈们八卦别人都有新衣服,单单我一人没有的嘲讽;摆脱了我妈埋怨我上学把钱花光了,我弟娶不上媳妇的唠叨;摆脱了我爸用抖抖索索的糙手拿出一沓200元、300元的汇款单直递到我面前的一咏三叹。逃离了麻木不仁的麻将声,打麻将输钱后两口子打架的歇斯底里,酒桌上觥筹交错的嘈杂聒噪。这些讨厌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这种遥远和模糊让我内心生出许多自由和欢喜。有了这欢喜和自由撑腰,姐姐埋怨我不回家过年没良心,我妈说我翅膀硬了忘本了,都不会让我心里荡起一丝一毫愧疚的涟漪,因为心里那种从未体验过的独立自由的幸福感实在太迷人了,我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为了延续和扩大这种幸福,我花更多的时间下更大的力气挣小钱,连出版社千字15块钱的校对都做了好久。每当我为浪费宝贵时间耽误学业感到不安时,我就安慰自己,我这是在独立啊,再加把劲,就能换掉快开胶的那双鞋。再说,来年一毕业就要租房子,南京市区老破小合租的一小间也要1000元/月,还要交三押一。在拿到第一笔工资前,我手里怎么也得存个几千块交房租、吃饭吧。苍天在上,我能指望的只有我自己啊!

本该一生中最美好的校园时光就这样被糟践了,每念及此,心疼得滴血。回首2008年初秋,我穿着不合时宜的劣质长袖T恤,包里装着晒衣架等杂物,一个人穿过雪松大学的梧桐树荫去报到,那场面本来就是诗与远方,眼前与狗血的交织。怎么来的,怎么离开,我无话可说。

毫无悬念,我的毕业论文一塌糊涂,导师严厉地当着另外两个准备继续读博深造的同门痛骂我,一世英名就要被我毁了。可是我也是真不甘心啊,硕士要求发表一篇论文就可以了,我研一时就收到用稿通知了,而且是在投稿的第二天,因为嫌600元版面费太贵放弃了。就算这样,后面也陆陆续续地发了四五篇论文。我倒是从未为论文发过愁。可是毕业论文到底还是要沉下心好好打磨的,从研一下学期到研二,我都在挣小钱,整个研三都在笔试面试中蝇营狗苟。

投简历、笔试还可以,面试见光死。我面试时连个淡妆都不知道化。事实上活到25岁,我也没有化过妆,本科期间洗脸和洗澡用同一块舒肤佳香皂,大宝都嫌贵,冬天一袋郁美净就打发了,春夏秋啥都不涂,根本不知道防晒霜是何物。研究生兼职赚了点小钱,可能年纪也大了,脸颊干得起皮,买个几十块的玉兰油就觉得很奢侈了,只舍得挑米粒大一点抹在起皮的地方。我在农村长大,八岁就下地插秧,暑假不是池塘钓小龙虾,就是树上捉知了,所以底子本来就差,可想而知,我素颜斑斑点点没法看的。穿着牛仔裤,扎着马尾,戴着老土的眼镜就跑去面试了。平时在自习室这身打扮不会有自卑的感觉,但是一进面试场,看着衣冠整齐、妆容精致的同学,瞬间觉得自己很锉,于是很简单的表述也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嗯”“呃”不断,我自己都听不下去。

毕业前夕《摩登速报》阴差阳错地递来一根橄榄枝,准确地说,橄榄枝上的凤凰飞到梧桐树上去了,我是替补的。不过我还是喜气洋洋,终于拿到梦寐以求的“文化单位”offer了。来不及抒发离别的伤感,我就出校门正式谋食了,连硕士服毕业照都没拍,因为租硕士毕业服,也要几十元。那时为了省70元搬家费,我亲自动手,蚂蚁搬家。没办法,穷啊。

 

 

 

 

 

 

 

 

 

 

二、第一份工作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6月初开始去报社干活,头一个月不发工资,给一张食堂的饭卡,上面有270元,单位食堂一餐10元起。

尽管一去单位食堂,看见生的四季豆和硬得能戳死人的咸鱼,我就无比怀念雪松大学食堂;尽管偶尔在太阳下山前下班会激动得泪流满面;尽管第一天去版房,主编问“尴尬”二字怎么写的,令我这个小跟班很是尴尬,但是一切的一切,那都不是事儿。终于可以工作了!终于马上就可以挣钱了!终于马上就有钱交房租了!终于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感谢党感谢祖国感谢人民!感谢老师感谢同学感谢宿管阿姨!感谢领导感谢同事感谢门卫大叔!感谢稣爷!感谢马克思!感谢全人类!感谢全宇宙!

乐极生悲,6月底要办入职手续了,《摩登速报》HR让我把户口转回老家,等工作满两年后,争取帮我申请一个南京集体户口。我有些纳闷,南京不比北上广,它的户口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金贵了。我研究生面试,一下火车就为玄武湖的一池碧波所倾倒,讲了一句“人生只合金陵死”的呆话,断断不舍把户口迁走。而且我是农转非,当初高中老师说户口转不转都行,可我妈的思想还停留在花钱买城市户口的旧社会,拿着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强行给农转非了,为此还痛失了一笔数目不菲的征地补偿款。农转非再转农,那比嫦娥淡定抱玉兔登月,歼-17稳稳扑向辽宁舰还要难。

在网上查了黑户的血泪史,不寒而栗。给镇上当公务员的姑父打了个电话,他说转回来易,挂靠一个城里亲戚就行,但再转出去难,基本不可能。我跑到南京CBD派出所,垂手而立,“您好!请问一下,我想咨询一下关于户口的事情”,开场白讲了5次,苦等了半个钟头,终于有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公仆同志给我指明了路,你想落户南京啊,三条路:一买房,大于60平米;二嫁人,嫁给有南京户口的人,婚迁;三考公务员。我想着前两条都不具备可行性,只有第三条路靠谱。虽拥挤,但从小到大,哪一次不是我于千军万马中孤身奋战,杀出一条血路?我不怕挤,挤惯了。没有过一类线,高考志愿都不填,复读!

有个文艺学专业的学姐从研二起就整天在文科楼做行测,那时我还不懂事地觉得人家不务正业,现在看来,那学姐是高人啊。高中时我一看见数学题就想立刻去死。老师问我高考志愿,我直接说什么专业不学数学就选什么专业。还好我高考时文理还分科,不然我不知在哪个坡上放牛呢。

离开CBD派出所步行回《摩登快报》,我每一步都走得掷地有声,远胜“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苍凉悲壮。我决定从今以后,看数学题的目光要柔情似水。“纵然公考虐我千百遍,我待公考永远如初恋”。

我执意不肯把户口转回老家,决定把档案和户口一起放在江苏省招就,虽说托管一年要付几百文钱,但是为了一见钟情的玄武湖,我觉得值。不曾想,HR说《摩登速报》是省级单位,档案必须放在指定的省级人才市场单位——江苏省职业介绍中心,我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怎么那么像介绍临时工打工的,委实不情愿,和HR大吵大闹了一场,气得痛哭流涕。我决定辞职,最大的损失无非就是当了一个月杨白劳,没什么了不起。农民工还有被拖欠好几年工资的呢,多大个事儿啊!

第二天HR打来电话,说让我回学校办理迁移手续,户口迁入地方写《摩登速报》的名字和地址,档案接收地写江苏省职业介绍中心。我马上欢天喜地照办。谁知入职半个月,HR又在QQ上说,不好意思啊,你的户口暂时还是办不了,等你先工作两年再说。我忍住所有的哀怨和愤怒,那我这两年岂不是黑户。HR说不会的,你打电话给我,我们电话聊。电话聊完,HR又在QQ上安抚我,她说单位会为员工考虑的,然后还加了一个龇牙咧嘴的微笑。我的第99感告诉我:这是一个阴险毒辣的笑;这是一个绵里藏针的笑;这是一个食人族对食物的笑,这个笑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天大的阴谋。我胆战心惊,终于深刻领悟了身为鱼肉,躺在刀俎上的那种悲哀和无助。刚刚学会QQ一个月的我,用截图工具捕捉了铁证如山和我超级精准的第99感。

《摩登速报》的试用期我没过,女主管通知我要闪人时,我居然也并不吃惊。虽然刚开始,“尴尬”主编夸过我几次,说稿子改得很好,但直觉告诉我,我没有融入这个集体。在一百平米左右的大办公室里,女主管从里间走出来的时候,同事们都可以非常轻松地聊天逗趣,夸领导新买的衣服“colouful”,女主管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当着十几号人调侃我家的狗就叫李艳艳,那是也在现场的一个小中层。而我,连路上跟别人打声招呼的勇气都没有,吃饭也依然像学生时代一样独来独往。

最让我无法接受的残酷事实是,与理想中“文化单位”相去甚远的无底线价值观。我经常被安排去旁听新闻部下午三点的选题会,如果负面新闻里有相关客户,就向领导报告,等记者稿子写好后去要挟,若投广告便私了,若不肯投广告,就揭露黑暗面彰显报纸的社会正义感。我在领导的要求和一个记者的带领下,也写了一篇这样的稿子,要挟广告未遂,便发了出来。虽然跑现场调查时烈日炎炎,来回坐了几十站地铁,相当劳累,但看着发出来的那篇文章,完全没有一丁点儿成就感,甚至有种为虎作伥的心虚。这一切都背离了我的初衷。

灵魂受到重击的一次是旁听新闻选题会时,有个中学小女孩早恋,家里把她锁在房间里,结果跳楼摔断了腿要截肢。一群男男女女记者饶有兴味地商量着这个新闻的切入点怎么找,有说爱情的力量伟大,有说冲动是魔鬼,每提出一个点子,小会议室就爆发出震动耳膜的爆笑声。我坐在角落里拿着笔记本,仿佛是一个局外人,听见自己心里恨恨的声音,“我讨厌这儿”。我之所以还行尸走肉待在那儿,是因为我需要每月3000多元工资来应付饭钱和每月1100元房租。

短短几个月,没有规律的饮食作息,为户口的奔波焦心,我患上了可能会陪伴自己一生的肠易激综合症。忌生冷饮食,矿泉水都不行;忌讳生气、紧张等一切不良情绪;忌过度劳累。可从农村孤身一人到大城市打拼,哪能那么娇气?这些年反复发作,有时刚咽下两口饭,就往洗手间跑。最凶的一次半夜蹲在马路上叫救护车。

想当初,“尴尬”编辑总让我在饭点去版房改稿,我一边饿着肚子改稿,一边为自己敬业精神感动,真是太可笑了。多年后我才知道,南京应届硕士生可以直接落户,根本就不需要申请。我入职时,HR隐瞒单位户口处理要求,我自己傻乎乎的也没问,入职后,HR又三言两语忽悠自己手里只剩了一张户口迁移证。被人耍得这么惨,我都嫌弃自己弱智。2018年,各大城市相继出台各种抢人大战,南京本科学历即可落户,户口看起来稀松平常。可此一时,彼一时,被户口扼住喉咙,谁恐慌谁知道。

我在一本心理学书上看到,第一次失业的痛苦超过亲人去世,我还搭上一个户口,痛苦更胜。在出租屋整整宅了3个月,除了买菜和倒垃圾,我不出门。当时满脑子想的就是:我要和这个恶心的世界保持距离,越远越好,如果要加上一个期限,那就是一万年。但是,收到房东收租电话后,我马上就滚出门谋食了。

失业前一个礼拜,我搬家了。毕业后第一次租房,从找房子到搬家到搬走,无一不狗血。

我毕业时手里没钱,眼巴巴看着学校贴吧上合租房都过千,急得抓狂,好多看着合适的房子都没定下来。6月就正式去报社上班了,但是第一个月没工资,第二个月开始发工资。我不知道工资分两笔发,工资卡收到第一笔1200元后,以为那就是我每个月的薪水,惊恐地怕自己会饿死。下了班,没头苍蝇似得到处找兼职。好在学校很人性化,没有找到合适房子的毕业生可以申请在宿舍一直住到新生报到。我就一直赖到8月底才从宿舍依依不舍的搬出去。每念及此,就对母校充满了感恩之情。

7月底,我妈给我打电话问我找到房子了吗,我说没有,因为太贵了,但不肯开口要钱。研一生日时被一盘鸡蛋完爆的自尊和骄傲,让我耿耿于怀,独立才光荣,啃老最可耻,我不想晚节不保,输掉了这口清冷高傲的气。而且,为了挣那些小钱,我已经失去了太多珍贵的东西,雪松大学是一所多么好的学术圣地,我在这里三年期间干了什么,除了那点可怜的自尊,我真的一无所有了。最后我妈还是给我卡里打了3000块钱,我花得很不是滋味,觉得自己无能。现在想想,没必要赌这口气。大城市立足不易,能得到帮助何必拒绝,自讨苦吃。

单位在新街口,我想租方圆公交两三站左右的,步行上班,一来免收挤公交之苦,二来路费每月也能省100多。挑来挑去,大多是两室一厅中朝北的小间,10平米左右,推门就是床,还堆着许多杂物,价格不便宜,都在1000左右。我迟迟没定,直到看见一个装修不错,虽然朝北,但原来是房东的书房,有书架和书桌,12平米也算宽敞了。这套房子是一个女孩子2500元每月整租下来的,她刚毕业在南京一家旅游公司上班,每月到手工资4000元,家里已经帮忙支付了半年的房租,但是依然想找一个室友分担。我搬进去,每月付1100元,她成了我的二房东。

房间里的床是折叠床,睡着不舒服,我和二房东商定去汉中门旧货市场买个旧床,她付钱。旧货市场大多是席梦思床垫,上面大多有来历不明的污渍,我挑了一张很旧的木板床,120元,想着木头床可以洗。我小时候就有洗床的经历。有一年暑假,我突然发现我家用了10来年的竹床下有一层很厚的灰,由于年代久远,它们都凝结成土了,而且蒙着一层黏糊糊的蜘蛛网。我决定来一番彻底的清洁。正好隔壁渠沟里在走水。我跟我妈说要把床从楼上搬到院子里冲洗,但是我妈不准,她说湿抹布擦拭一下床面就可以了,床底下又不睡人,洗它作甚。等我妈去邻居打麻将了,我就倔着把竹床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拖到楼下。当时我才60多斤,这真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我用洗衣粉把竹床里里外外都清洗干净,从水渠里端来一盆又一盆的清水冲洗后,心里充满了幸福感。竹床在太阳底下很快晒干,我怕我妈打麻将回来骂我,牟足了劲把竹床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拖上楼,我和床都快散架了。

那个木板床的床头嵌了一块布,也是污脏不堪,我拿出蛮劲,用小剪刀一点一点把它剪下来,再拔掉上面生锈的铁钉,把床板拖到洗手间里,撒上大把洗衣粉,用刷子里里外外刷着,放水一冲,一地黑水。擦拭冲洗干净,晾干睡着,心里才不难受。拆洗床板整整花了3天时间,一下班就撸起袖子一刻不停地忙活,比搬家还累。真心建议大学毕业生租房子的时候,一定要选一张品相好点的床。

第一次搬家我没请搬家公司,为了省70元搬家费,我像只小蚂蚁在8月的烈日下一趟又一趟地扛着行李。我行李虽不多,四季衣服只有两套换洗的,但是书不算少,老师送的、自己买的书,发表的杂志、读书笔记,满满两大箱,理来理去,一本也舍不得丢。从南大宿舍搬到东大附近的成贤街,两站公交路,空手走不算远,但是手里拎着东西,就很吃力了,扛着被子等特别重的东西就奢侈一把,坐个公交车。前前后后大概搬了一个礼拜,搬了一半时觉得实在太累了,想干脆花钱请个搬家师傅算了,但还是咬牙忍住了。搬完家后,我有好几天拿筷子手都在抖。当时就决定下次搬家一定花钱请搬家师傅。没想到第二次搬家那么快就到来了。

阳台在二房东的房间,每次晾衣服都要去她房间。二房东晾衣服时,习惯每间衣服之间的距离很舒朗,所以就算她没晾几件衣服,但是晾衣架总是满的,我要移一下才有空位。我不知道她是否高兴,但我每次移她衣服的时候,好像自己亏欠了她。她每天都烧饭,洗碗时剩饭剩菜朝水池里一倾完事,不到一个星期,水池就堵了。然后她打电话找师傅来通下水道,但几乎每隔几天又堵一次,因为源源不断地有剩饭剩菜倒进水池。堵时间长了,厨房就有一股泔水味,后来泔水味穿越到了客厅,飘散到卧室。为了不至于一进门就被熏得发闷,除了下雨天,我出门都不关窗子。马桶出水很小,二房东每天早起大便,按一下就走 ,也不管有没有冲干净,我从不吱声,因为始终觉得她是二房东。我不用洗衣机,一是不会用,二是觉得洗衣机很脏,不想用,二房东意见很大,她说你手洗又有多干净呢?我不擅长与人对峙,但是这一点没有妥协。

有一天,二房东带回一只野猫,她说是在垃圾桶捡的。她把猫安顿在客厅,猫刚开始怯怯的,没几天到处跑,客厅的木地板全被猫爪刨花了。二房东对野猫很是宠溺,一回家就抱着它嘴对嘴地亲,后来野猫干脆跳到饭桌上,和二房东在一个盘子里一起吃番茄炒鸡蛋。从那以后,我没用过客厅的餐桌,吃饭端回自己房间的书桌。但是我的房间是推拉式的玻璃门,不能上锁,而且还有一个小缝。有一天下班回家,我发现那只野猫躺在我被子上,冲我销魂地喵了一声,我决定搬走了,尽管还没住到三个月,尽管搬家累到手发抖,洗床洗到手蜕皮,我还是决定走。

第一次失败的租房经历让我明白几个道理:一是在经济条件许可的范围内,不要在住上太省钱,省了那点小钱,可能就无法省心;二是要尽可能直接和房东签合同,不要从整租的二房东手里租房子,那样无形中自己就矮了一截,无法平等对话;三是要提前和室友在养宠物上达成一致协议。

我的第二套租房在御道街,公交车比较少,所以很挤。但是带阳台的朝南大房间,800元每月,当时也是划算了,唯一不足就是要爬六楼。那会儿年轻,爬上爬下也没觉得累,我上上下下七八趟清理前任租客堆满阳台的杂物,有装西瓜的废纸箱、有旧衣服鞋子,甚至还有一堆同学手写的毕业纪念卡。清完阳台清冰箱。我肠易激综合症反复发作,试过跟多中药后,才找到对症的培菲康双歧杆菌,但是要放冰箱冷藏。冰箱外面看着还是半新,但里面烂菜叶子和发霉的隔板粘在一起。隔板上的霉我用刷子刷,用开水烫都无济于事,最后机智地用小刀刮下来,才算完事。

在新租的房子里刚安顿好就失业,我一度迷信地以为,住在这个房子里会比较坎坷。事实证明,从2011秋天年到2014年春天,我在这套房子里度过了我一生中最狗血的时光。

我失业交过一次三个月的房租后,房东说他自住的房子可能要拆,所以房租改为一个月一交。但是隔几个月涨50元,一直涨到950元。从报社失业时,我卡里交过3个月的房租后,只剩3000元,因为未来3个月不用交房租,所以我就在房子里当了两个月的鸵鸟。快到圣诞节了,我掐指一算,交房租的日子快到了,于是开始在学校贴吧找兼职。当时之所以没考虑过找全职,是因为铁了心要考一个编制找回户口,怕全职工作政审时单位不给出同意报考证明。这个想法实在太幼稚了。

我同时找了教留学生对外汉语和打电话推销各种辅导班两份兼职,留学生在雪松大学海外教育学院,是一对一的韩国高中生寒假班,每周两个下午,连着上一个多月。电话辅导班在上海路的一栋民宅,两个工作地点之间刚好只有一站路远。有课的时候,我就提前结束电话辅导班兼职,顺着上海路小跑过去。

每当走进那栋我同姓慈善家命名的那留学生楼时,我内心就会涌出一种非常羞耻、非常堕落的感觉。我研一时就在雪松大学做过韩国留学生的兼职对外汉语老师。可毕业半年后再做相同的工作时,我内心的感觉完全变了,可耻啊,毕业半年后居然还要靠这种兼职来谋食,其他兼职的老师都是雪松大学在校的研究生。刚开始,我上课都不敢抬头,只顾埋头给那个韩国高中男孩子讲课。好在他是很乖的学生,一点都不调皮捣蛋,努力写生词、练语法。慢慢熟悉起来后,我开始放松一点。有时他骄傲地跟我说:“老师,我昨天考试第一名!”我会故意用韩语问“真的吗”?那个男孩子满脸稚气,谈到自己的理想,两眼亮晶晶,他说想考导雪松大学导演专业,成为优秀纪录片导演。他爸爸在中国开机械厂,他不用操心谋食的事情。当时深陷泥淖的我面对一个这样畅想梦想的年轻人,除了自卑还是自卑。带他一个寒假,我的酬劳是1500元,紧紧巴巴够一个月的房租和生活费。每当他用韩国口音的中文喊我“老师”时,我都受之有愧。最后一节课上完,我想偷偷溜走,结果他一直乖乖地坐在位置上等我回教室,送我一个包装精致的手拿包,郑重地说“老师再见”。

一站路外的推销电话辅导班和带留学生是冰火两重天的工作风格,那里没有人会谈理想。打满一天电话60元基础工资,开单提成另算,一单十几元到四五十元不等。办公室是租来的三室一厅,老板一间、秘书和主管一间,会议室一间,客厅装着8个工位。老板出奇地抠,他说客厅有个小窗子,不开灯也看得见,只要他在,就不许开灯。一天打几百个五号字电话,眼睛都瞅瞎了。来电话辅导班里兼职的主要是在校生,还有几个因房产寒冬而临时兼职的。我不希望别人对我问三问四,就埋头拼命打电话。别人聊天的时候我不参与,我希望自己是透明的,因为很渴望钱,我的开单量遥遥领先。也是这期间,我发现自己虽然性格很内向,但是忽悠起人来却有一种无师自通的天赋。

第一批推销的主力课程是职称英语,对象是老板提供的国企、事业单位需要晋升职称的人员名单。那时这个资格证书还没取消,是体制内很多人晋升的拦路虎,年龄偏大,一天英语都没学过的人更是叫苦连天。但是他们报这种培训班,只要有发票,单位是可以报销的。不包过的800多,包过的1500多,我就铆足了劲推销包过班:过了,单位买单;不过,全额退款,升了职加了薪结结实实是自个儿的,横竖吃不了一点儿亏。电话那头本来表示不想学,不想报班,反正报了班也过不了的人,立马来了精神,那就报个包过的。我是第一个开单的,而且开单量一直遥遥领先。这让我找到一丁点儿自信,人是需要在工作中实现自我价值的。

在辅导班打电话期间,午餐就在马路对面的一家自助式快餐店解决,菜放在小碟子里,米饭2元一碗,素菜5元左右,荤菜10元至20元不等。我平时都只要一个素菜,吃不饱,就多添一碗饭。我因此有意避开跟同事们一起吃饭。独自一人在角落的位置埋头吃饭。有一天,我正就着还剩的两三块豆腐准备吃第二碗米饭,对面的一个中年女人突然低低地说:“我这个肉圆还没吃,分你一半好吧”。我左看看右看看,确定四周没有别人,那就是在和我讲话。我头更低了,不做声。对面的女人没有放弃:“我今天胃口不太好,菜拿多了,挺浪费的。”我继续装鸵鸟。她终于不再继续劝。但过了半分钟,又来了,“你是不是觉得不好意思”?我匆匆扒了两口饭,站起来就逃也似地离开了快餐店。

小时候,我妈经常对我破口大骂:“笨得吃屎,就是吃屎都没人屙给你”。每每听到这样的诅咒,我就对未来充满莫名的恐慌。一出快餐店,冬天呼呼的风吹得我脑子一激灵,猛地想起我妈这句诅咒,脊梁一阵发冷,紧紧裹着我唯一的一件羊毛大衣,一路逃回办公室。那羊毛大衣还是我研三去张家港面试事业单位前一天晚上抓瞎买的,三八节活动3.8折,600块。可惜我穿着美丽的羊毛大衣却依然被人看出落魄相,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我自嘲。

下班后,我使劲啃着从QZZN上下载的各种解题攻略。看了无数个技术分析帖子后,我决定专攻自己有提升空间的弱项——行测几个常见的题型和资料分析,前者练套路,后者练速度。慢慢找到了感觉,做题正确率开始急速上升。孤身一人在出租房过年的我感到振奋。不知不觉中,我发现肠易激综合症好了,我可以正常吃饭,正常排便,这令我感到幸福。平安是福,健康亦是福。

2012年省考前半个月,辅导班老板拖欠了好几百工资,拖欠的理由非常之恶心。我们平时上下班都要指纹打卡,但是有时中午出去吃饭,主管催着要锁门,就说不打卡也行。算工资时,凡是没打卡的就不算基本工资。我憋着一腔怒血跑过去大吵一架,钱是要回来了,但是肠易激综合症复发,我又在大便中看见了绿的菜叶子。公考那天带着蒙脱石散扶着墙上了考场,结果出来第四。

 

 

 

 

 

 

 

 

 

 

 

三、第二份全职工作依然短命

我鼓起勇气再次求职,在一家羊肉行出版社旗下的狗肉铺杂志社做编辑,一个月2200元。狗肉铺办公地点在雪松大学南面的写字楼。自从毕业后,每次路过雪松大学都有一种忐忑的心理,可鬼使神差总也绕不过去,只能硬着头皮去上班,看见雪松大学南大门就低头快走。

第一天上班中午,里间一串巨大的呼噜声把我吓了一跳。小李偷笑说这是老李子,她快老年痴呆了。老李子是杂志主管,她从一家报社的广告部退休下来,在家闲不住,又出来接手这本杂志。那家报社就是《摩登速报》,我只能感叹世界真小。

尽管小李私底下一口一个“老李子”的喊着,但是表面上还是很恭敬的。老李子上了年纪,生得又胖,高血压、糖尿病一身毛病。顾影自怜并不是林妹妹的专利。除了呼噜声,我在办公室听得最多的就是老李子“我这个身体呀”!有时候一口气说3遍,我从来不吱声,因为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茬。小李就灵活很多,看见老李拿着一个冰糖心苹果啃,就连连惊叫“哎呀!这个糖分高!”有时候早上会说你今天气色比昨天好多了。我却一脸狐疑,真的看不出“气色”的好坏,“好多了”更是从何说起?老李对这样的问候很是受用,她颇器重小李,大情小事都要征询她的意见。小李颇有点恃宠而骄,有时候意见不合,说着说着声音就高八度了。老李当面还是不肯说小李一个“孬”字,背着她有时候会叹气“小李这个丫头太犟了”。

对自己受器重的事实,小李是当仁不让的。她常常自告奋勇地替老李子安排这安排那。最开始,我还以为她是主管,后来才知道她也是和我们一样的2200元一个月的编辑。有一期开完选题会,每人分了几篇稿子在手里编。我早早完成后,小李说,我们来重新分配一下工作任务,于是又转给我两篇。我一声不吭地完成了。

有一次老李千辛万苦跑回来一家江苏著名酒厂在南京的经销商广告,交给小李做杂志封底广告。小李不负所托,两天就出了大样,老李相当认可,不惜余力地夸了小李一通。谁曾想经销商收到样刊后,一个电话骂过来:“我一个经销商花钱给酒厂做形象广告,我他妈有病啊!退钱!”老李子这才发现落款是酒厂地址和电话。老李子早年在《摩登速报》掌管广告部,也算是行家出身,如今阴沟翻了船,血压唰唰往上升。她把小李叫过去,语气是极度克制后的客气,才刚问了一句,小李就梗着脖子:“广告大样他们之前看过,而且签了合同是有法律效应的,剩下的70%广告费他们还是要照付。”声音高了十八度,完全没有半点愧意和怯意。老李居然也没说什么,这个锅就自己扛了。

小李和男朋友就租住在写字楼的另一侧,每月租金跟工资一样,2200元,她中午一般回去吃饭。第二天中午小李吃完饭回来,老李盒饭还没收,小李嫣然一笑:“主任,今天你吃药了吗?高血压、糖尿病,最忌讳的就是药吃一顿停一顿,一定要按时吃药”。老李听了脸上居然和颜悦色。我纳罕,这世上的马屁神功没有最厉害的,只有更厉害和更更厉害的,这句“领导你今天吃药了吗”真是一绝。

相对于小李的野路子,小夏简直算得上狗皮膏药了。每天中午吃盒饭,小夏就巴巴地拿张报纸,铺在老李子桌上,“主任,跟你一起吃饭就是香”。两人亲亲热热地吃着饭,聊天的主题在老李子的儿子儿媳与小夏的老公和女儿之间来回打转转。小夏老公是雪松大学的讲师,熬了好多年眼看着要评个副教授。我在旁边听着,仅仅一周,就比那盒饭滋味还腻歪,可两人依然像第一次聊起来那么酣畅甘美。

日子一天天这么稀里糊涂地混着。连正宗羊肉行生意都不景气,狗肉铺累计亏损20万元人民币也算情理之中。老李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争取来个咸鱼翻身。策划是名师搭台,卖书唱戏。高考前两个月开始,请江苏的高级、特级老师到江苏各市高中巡回讲座,2000元一场。有了名师撑场子,就不愁杂志卖不出去,杂志预期销量乐观,拉招生学校的广告自然省力。理想丰腴流畅得像断臂维纳斯,现实骨感得像非洲饥民。一番折腾,最后只拉了两个广告,连那些特级、高级老师私底下都说这个时间段的讲座对学生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作用了。

每次讲座,杂志社派一个人出差跟着这些特级、高级教师。第一次近距离,发现他们也不似想象中的那么神秘莫测。一个高级语文老师在车上不停地跟司机聊某落马高官的桃色新闻,从仪征回南京,报了90元的汽车票,是正常车票的3倍。不过也遇见一个镇江的英语老师很不错,吃饭时说现在最开心的事就是听见学生跟他说在哪哪高就。这一点,很像我初三英语老师。想起他们,看看自己窝囊的死样子,忐忑不已。当时我过了一个扬州事业单位笔试,讲座结束后要去扬州交面试审核材料。那个英语老师非常真诚地祝我考上,说他们学校很多年轻老师考走了,这是个人选择,完全能理解。后来电话给那位英语老师报销车票时,他说几十块钱就算了,然后又问我事业单位面试得怎么样?

惭愧得狠,那次失败的事业单位面试,让我发现了一个糟糕的自己。我为了节省一晚住宿费,天不亮爬起来,踩着一双达芙妮的尖头高跟皮鞋一走一崴地赶早班公交车搭大巴车,一路奔进考场,人家都抽签结束了。我找个位置坐下来,掏出特意花一百多元买的ZA干粉往脸上涂时,被自己的苍老和憔悴震惊了。粗糙晦暗的皮肤,疲惫的眼神,凹陷的脸颊毫无气色,还不到27岁啊!我觉得自己看起来已经像个中年妇女了。杂志社盒饭难吃,我天天下午在广州路买包子充饥,面黄肌瘦理所当然。我皮肤本来就不好,学生时代一直用舒肤佳香皂洗脸,冬天两元一袋的郁美净,夏天什么都不抹,研究生才勉强用上了洗面奶和护肤水,但是精华乳液面霜眼霜依然用不起。毕业后一直在为谋食挣扎,依然没钱护肤,皮肤差也是能理解的。我最难过的是眼睛的变化,以前它很黑很亮,黑眼珠外圈包裹着一层蓝幽幽的光,像跳跃的火苗,可是现在这火苗明显微弱下去了,仿佛要熄灭的样子,这是一双被生活折磨过的眼睛!我平时很少仔细地照镜子,猛地细看,一时难以接受。

我心里有点凉,对自己嫌弃多过心疼,没错,就是无法掩饰的嫌弃。那天穿的是我从自己所有衣服里凑出来的一套最接近面试要求的服装:黑格子七分袖衬衫和淮海路上服装店订做的黑色化纤西裤,面料和做工都一般,而且已经穿了两年了,非常地摊的既视感。环顾四周衣冠楚楚、意气风发的候考人,我加深了对自己的厌弃。哆哆嗦嗦进了考场,有一道题目是残疾儿童在正常学校被歧视,要不要转学?我刚答“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时,就哽咽,仿佛自己是被歧视的残疾儿童。从考场出来,接过64分的面试成绩单,我完全没有意外,自己寒酸的外表、哆哆嗦嗦的样子,活像《红楼梦》里粗使丫头,“庙里的小鬼一般”。

考试失利,我忍住没哭,可面对这位一面之缘英语老师的关心,我差点在办公室泪奔。好在午饭时间到,小夏忙着在老李子桌子上铺报纸,我假装很投入地吃盒饭。

讲座结束一个多月后开始卖杂志。卖杂志的方式非常原始,蹭别人的展会,支两张桌子,跟摆摊差不多,而且要去不同城市。由于定价18元,必须找2元零钱,提前从银行换了800钢镚预备着。我分了300元的兑换任务,在附近找了五六家银行,才完成,舍不得钱坐公交车,就走了五六站路,那时候根本不知道涂防晒霜,连个雨伞也不晓得打,真是太不爱惜自己了,这是多年后,我对那段不堪岁月最大的遗憾。

800钢镚装进一个文件袋,老李子信任小李,说让小李拿着。小李掂了一下,就转给我了。我说你就住在这儿,我带回家还要挤1小时公交车。小李不容置疑,就你拿吧。我掂了掂说,能少带一些吗?这么多可能用不完,老李和小李齐声反对,说都带着吧。

我抱着装钢镚的袋子,腰根本直不起来,骨头压得嘎嘎响,挤了一小时公交,钢镚就扔在地上,随便别人怎么践踏。第二天还要背出差的行李,我舍不得打车,要步行几百米到公交站台,实在拎不动,便找了一根不用的旧鞋带,拴在袋子上,拖着走,怕袋子磨烂了,就在袋子外面又套了三个袋子,这么一路拖到目的地。路人纷纷对“屌丝拉绳袋”行注目礼,我也顾不得了,丢人事小,骨头累断了事大,杂志社连医保都没给我交,病不起。小时候经常听酒鬼爹牢骚“骨头累断了也养不活你们”!如今亲身体会这番滋味,果然不好受。袋子磨得面目全非,结果用的钢镚不到200个,剩下的600多个又拖回去。

辗转去好几个城市卖杂志,结果销量一场比一场惨淡。我一路拖死狗般拖着着这些钢镚,逃荒一样。在W市,中午老李子说,给你叫个盒饭,你就在门口吃完,然后把投影仪等杂物带回去。其他人去吃了桌餐,我在门口吃了两口盒饭,已经凉透了,便扔了收拾行李,东西太沉,就打车。我曾在一个公考论坛里看见一个动图:超市里,一直穿着熊猫玩偶的人,一把掀翻了一个客人装满货品的手推车后,跳在货品上又蹦又踩,一旁的客人看着暴怒的熊猫呆若木鸡。从W市返回的途中,我心里有一万头暴怒的熊猫。

那800钢镚还剩不少,又跑去银行兑成纸币。加印的几千本杂志全砸手里。咸鱼翻身的计划彻底泡汤,咸鱼干还发霉了,忙活半年净亏损8万元。狗肉铺没法向羊肉行交差,只能卸磨杀驴,节约用人成本。每次周末出差,周一就裁掉一个,连续裁掉两个以后就剩下小李、小夏、我和一个发行商的亲戚了。虽然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当听到主管“你明天不用来了,工资就算到今天”时,心寒如六月飞雪,一言不发,站起来就走了。

老李子萝卜花点缀的肥脸、紧身格子裤包裹的胖屁股,我一眼都不想看了。这份三个月的短命工作,连劳动合同都没签,之前一直觉得杂志社忙,先别打扰领导,走的时候难我过得干呕。我想知道老李子有一天听到“老李子”三个字从小李嘴里说出来,是怎样的情形。

经历了这件事,我越发抗拒找工作,又开启了混吃等死模式。

在出租屋接到一个城管事业单位面试通知,即使笔试第一,招两个我也没什么信心,我总觉得别人都比我强,他们会翻盘的。于是依然穿着去扬州的那套衣服丧里丧气去面试,依然“6”字头。

混吃等死了一段时间后良心发现,在网上胡乱投了几份简历,都收到了面试通知,但全部放了鸽子。有一个心细如发的HR在电话里似乎觉察到我的漫不经心,温柔地强调:“明天一定要来哦,我们等你。”我心里有点波动,但是临了终于还是没去,内心吼道:我恨全世界,都滚远点!

 

 

 

 

 

 

 

 

 

 

四、第三份全职工作是“恩赐”

直到银行卡上余额不足支付一个月房租,我才出门谋食。那时已经破罐子破摔好久了。从第一份工作失业,我没有添置过一件衣服,袜子破了就补一下,再破了再补。有时不出门买食物,甚至连脸都不洗,清晨醒来,翻个身继续睡,饿得不行了爬起来用最便宜的散装米蒸一锅米饭,中午晚上各炒点蛋炒饭,吃完饭以最快的速度钻进被窝,被子蒙上头,仿佛就可以与世隔绝了。

那时我悲观地觉得今生今世,生活中所有的美好都跟我无缘了,我就活该胡乱找份工作,潦草对付这一塌糊涂的人生,所以就遇到了“恩赐”。

公司是卖工业用空调的,总部在北京,全国一些重点城市设办事处。办事处的办公地点一般都在租的写字楼小公寓,三十四平米的那种,有些市场份额小的城市,销售经理在家办公以节省办公经费。江苏办事处一共6个人:总经理“恩赐”、油腻大叔、小泥和商务助理在南京三山街的写字楼公寓,加上苏州的小林和无锡的小栋,年底去北京总部开会的时候倒也浩浩荡荡,声势上远盛于其他办事处。销售业绩上,江苏也是遥遥领先的,“恩赐”是只有初中学历的兵油子,但做生意还真是一把好手,手伸得相当长。近的国企长线业务,远在千里之外的青海工程大单,统统吞得下。

小林、小栋都是“恩赐”的小弟,见面不喊“经理”,一口一个“哥”。小泥是小林、小栋的师弟,虽然是90后,比80后还要世故一些。商务助理是小林、小栋大学班上的班花,一毕业就嫁了学校的副教授,师生恋修成正果,但是生了儿子后却惨遭家暴。班花在苏北小城也算是朝中有人的人,所以决定离婚回苏北事业单位上班。我就接手她的工作,主要是报报账,做做销售表格。

油腻大叔是将门之后,中央路大院里有两套面积不小的房子。老爷子已90高龄,每月退休金有一万多,小时候家里保姆警卫一大堆,出门有专车,单反相机就有好几个。可惜晚来得子,过于骄纵,读书不成,学技术更不成,送去部队怕没空调吹太热不肯去,除了在麦当劳有一搭没一搭上过几天班以外,晃到中年都没怎么自己挣过钱,娶的老婆可巧跟他一样是老南京啃老族。大叔跟“恩赐”是小时候的玩伴,在“恩赐”被撵出家门,险些饿死街头之际,收留过他。风水轮流转,几十年过去,“恩赐”收留了大叔。

我去上班的时候,“恩赐”正忙着劈腿,自己注册一个经销商公司,让江苏办事处卖的空调从经销商公司过一遍,一单拿销售提成和经销商提成两份钱。“恩赐”单独给自己的经销商公司招文员显然不合算,接替商务助理的新人如果太精明他会怕。当时看上去很丧的我在气质上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本来开的工资是2500元,北京的HR电话问我对薪资有没有异议,我说没有,因为自己不跑业务,对销售没有直接贡献。HR夸张地哈哈哈哈爆笑说,我跟领导汇报一下,然后薪资就变成了2200。如果此时求加薪,手心捧的不吃要吃脚趾缝夹的,这种耻辱感会要了我的小命;如果扭着脑袋转身就走,房东那边无法交差。我一想起女HR钢珠般的爆笑就为自己的智障难为情,这绝对是人生中历史性的耻辱之一。

办事处上班的第一天交接工作,打开销售excel表格,商务助理让我把还没报销的筛选出来,我居然白痴地按了Ctrl+F,可是怎么都没反应,“恩赐”站在旁边看着我操作。我脊背“腾”地开始冒汗,很没出息地想赶紧冲出这座写字楼,逃回出租房,然后赶紧用被子蒙着头。这时商务助理接过鼠标点了“筛选”,我当时真想找块豆腐撞死自己。

工作交接几天后,商务助理就回苏北了,我慢慢熟悉,才发觉没什么难的,就是仔细一笔笔记录核对好就行了。梳理过程中,发现前商务助理留下来的表格中,也有一些错误,我就一一更正,并且调整了录入方法,变得更加一目了然。“恩赐”看了之后,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全程黑脸了。

除了做销售数据表格,我每天上班前还有一项工作就是打扫办公室卫生。办公室不到40平米,挑高结构,楼上“恩赐”一个人,油腻大叔在楼下靠窗的位置,我在楼下靠门口的位置。这是酒店式公寓,门口带一个洗手间。商务助理交接工作时,也会用这个洗手间,但是“哗哗”的水声外面听得一清二楚。这栋写字楼中间有两层是有公厕的,而且是蹲坑,我总是坐电梯下去再上来。第一天打扫卫生,我特地比上班时间早到了半小时,因为不想别人看见我打扫卫生的样子。虽然做的事情一样,但是在办公室和出租房打扫卫生时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从我拿起扫把开始,脸就红了,因为心不在焉,在楼上扫地时还撞到了窗子旁边的天花板,额头的疼痛来的很及时,因为它给眼泪花出来打转找了一个充分的理由。等把前商务助理留下的拖把桶里的黑水全部倒掉,洗净拖把拖干地后,衣服已经汗湿了。我用蘸着蓝月亮洗手液的湿抹布把洗手间里的脏玻璃镜擦干净,有一种强烈的向镜中人狠狠啐一口的冲动。“丢人啊!丢人!”我无声地恨恨地咒骂自己,就像我妈无数次骂的那样,“将来你讨饭,都没人给你一颗米;你吃屎,都没人屙给你”。

“恩赐”上班后,说了一句,以后拖把拧干一点。我小声说好。在“恩赐”面前,我总是唯唯诺诺,一副抬不起头的样子,因为吃人家嘴短啊。

午饭由“恩赐”带着办事处一行几人到秦状元里一家小饭馆吃午饭,一个月结一次,发票分几次当“恩赐”的客户招待费报销。虽然花公司的钱,但到底是以“恩赐”的名义,总有一种咽不下去的感觉。我第一次去吃饭时,桌子上是三个菜:一个农家大盆菜,一个小炒肉,一个油渣青菜。后来“恩赐”让我点菜,我总是以此为参照。直到有一天,“恩赐”说点了农家大盆菜,再加一个菜就行了。从那以后,我更加害怕吃午饭了。

有一天中午,来了几个客户,换了一张大圆桌。落座后,“恩赐”一边点燃烟斗,一边笑嘻嘻地指着我说,这是雪松大学的硕士,正儿八经的硕士。其他人开始哄笑。我默默低下了头,灰头土脸,神色晦暗,身上穿的还是在学校时的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和裤脚磨破边的牛仔裤,不要说名牌大学硕士,我觉得就连这小餐馆端菜的大妈都比自己端庄体面好些。

那天小餐馆生意特别好,仿佛等了一万年之久,菜终于上来了。不多的几个菜没把桌子铺满,本来菜是零星摆的,小泥躬身站起来把菜一一挪紧凑,全都摆在“恩赐”和客户面前,桌面空出了三分之一,刚好对着我。虽然是转桌,但我实在没有转桌子的勇气,满脑子想的是小时候妈妈的责骂:“就你,将来吃屎都没人屙给你”“将来讨饭不要回来”。我默默扒了两口白饭,感慨母亲大人果然有远见。

我感到自己脸颊通红,浑身滚烫,干坐难熬,筷子还拿着不是,放下也不是,难道要像个傻逼一样在三分之一空白餐桌旁坐一个小时吗?5分钟后,我站起来,嗫嚅着跟“恩赐”说了一声“经理,我先回去了”,但是弱小的声音淹没在觥筹交错中。

走出小饭店的门,我深呼吸,觉得又活了过来,到三山街地铁口底下花6元钱买了一个手抓饼,只加了鸡蛋,但吃起来好香。从那以后,每天中午我都一个人在外面吃,最常吃的是10元肉末茄子盖浇饭;有时候俭省些,只买两个一元钱的烧饼,下午饿得头晕;偶尔奢侈一回吃肯德基汉堡。可这样算下来,每月的2200,刨去950元房租水电和饭前,不剩什么,分明就是在糊口了。就算这样,我也不想省那几百元午餐钱,再回到那个小饭店,我情愿死。冬天太冷,热量不够,眼看着大腿根瘦得不到一把了,我给自己补补,晚上买5块钱的夹心肉,一根毛山药,炖满满一砂锅,吃一半,留一半第二天中午坐6站公交车赶回去下碗面条吃。

吃完再赶紧坐6站公交车回去。这样我一天要刷四次公交卡。人穷志短,我那一段时间经常晚高峰趁人多,从后门上车时故意逃票,逃一次票就能买个土豆,逃两次票就能买一小节山药。没错,我当时就是这么盘算的。体面是什么,廉耻是什么,当时哪里顾得上啊,形而下占据了大部分脑容量,谋食成为绝对人生主题。

当然,还残存零星的形而上。各销售办事处面和心不和,年会在总部见面,又是握手,又是拥抱,你夸我帅哥,我赞你美女,餐桌上谈笑风生。可是平时刀光剑影不断,一件很小的事,也要发邮件抄送给销售总监,抢项目时更是打破头。几个大办事处的销售经理都是老人,早就劈腿过其他品牌了。我旁观的几次交手都是两败俱伤。“恩赐”说,那几个经理不是会感恩的人,就算我这次成全他们,也记不着我什么好,所以宁可便宜毫不相干的外人。

我偶尔机智地回一封邮件,平息各办事处之间因为抢项目起的争执,化解“恩赐”的尴尬,以此证明自己还是挺能干的。“恩赐”为此专门喊我上楼,郑重表扬:“没有在脑子里转三圈,是写不出那种水平的邮件的”。我还是像那次在餐桌旁那样,低着头一言不发,仿佛他表扬的是空气,与我无关。中午,“恩赐”再次喊我出去一起吃饭,我再次拒绝了。一旁的小泥非常热情地附和,“姐,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吧,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我尽可能平静自己拒绝的语气,心里怒吼:“滚你妈的蛋吧!”

“恩赐”的新公司成立以后,光靠办事处左手倒右手,业绩量喂不饱,他着手招了一个新销售。来办公室应聘的多是一副loser样,衣着寒酸、气质猥琐,举止中透着被多重否定过的自我嫌弃。看见他们,我仿佛照镜子一般熟悉。唯有一个女孩子鹤立鸡群,走路抬头挺胸,上旋转木楼梯时,“咚咚咚”一踩一个响,她在楼上面试的语气慷慨激昂,亢奋得类似于传销。正如我预料的那样,“恩赐”选了她;但也正如我预料的那样,她放了鸽子。应届生,但凡能找到稍微体面点的工作,一般看不上不到40平米小办公室。后来,“恩赐”又面了一个平头男,遂留下了。他跟别的面试者最明显的不同就是衣着要讲究些,穿着一件黑色呢子大衣,脚上的皮鞋也还是簇新的。他面试完离开后,“恩赐”叼着烟斗,下楼对油腻大叔说,也就他看着还行,其他人来面销售都不知道要穿西装,基本常识都没有。我却不以为然,穿得像销售,就一定能做好销售吗?

果不其然,平头男上班后,“恩赐”的噩梦就开始了。刚开始,平头男很少出去跑,在办公室最常做的两件事是,打一会儿拳,吹一会儿牛;再打一会儿拳,再吹一会儿牛。如果小泥在办公室,他就显摆显摆,我对象家里条件很好,跟她出去吃饭,从来不让我买单,还经常给我买衣服鞋子。每到这时,小泥总是笑眯眯地不动神色。

直到有一天,平头男对撸起袖子的小泥说:“泥哥,你这表不错,金灿灿的,很贵吧。”“三万。”“这么贵啊?”“没办法,对象非要给我买的。”“你对象不是在校学生吗?”“上个月分了,我还特地回出租屋给她做了顿饭。”“新对象干啥的啊,这么有钱?”“她妈妈是东北一个局的一把手,跟她爸离婚了。”“怎么认识的啊?”“朋友聚会。”

小巫见大巫后,平头男不再炫耀他阔女友给买的衣服鞋子了。没多久,平头男阔女友的爸爸开始反对,很快彻底分手了。平头男的打拳吹牛两部曲变成了打拳发呆两部曲。出拳跟刚开始的纯*****不同,明显狠戾了很多,但就是很少出去跑销售。“恩赐”开始着急了,平头男每月2000多的基本工资可是从“恩赐”自己钱包里掏出来的,从旁敲侧击到疾言厉色。平头男开始在办公室坐不住了,干脆不来上班了,撒谎在外面跑。“恩赐”是老销售了,几句话问的他哑口无言,没多久,平头男就自己辞职闪人了。

“恩赐”开始带着小泥做他新公司的业务,小泥可滑头多了。不管在不在办公室,他总能把自己武装成一副“我很忙,我很敬业,我这一单很有希望”的样子,虽然他跟平头男一样,销售业绩自始至终都是零,但是“恩赐”对他客气和蔼多了。我也是那时候才明白,在职场上,如果老板不是火眼金睛,看起来很努力和努力,看起来很能干和真能干,有时候效果差不多,甚至更好。

当然,如果曾经对自己的老板有救命之恩,也可以像油腻大叔那样,就理直气壮地告诉老板,我不能干也不努力,我就是来混吃等死的。即使“恩赐”在,油腻大叔也敢上班睡觉,还打呼噜打得超级夸张。睡醒了,就发发牢??

YMCK10252019-11-28 18:38:11
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