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MCK10252020-03-24 18:27:28

《犯过花案》我在1983年严打中被抓捕

 

--作者:芦苇

 

1983年西安特大流氓罪大案被破获,三人被枪毙,多人获刑。这些人中,除了诸多名不见经传的人以外,还有一个后来成为著名编剧的作家芦苇,撰文《犯过花案》,详细讲述了此事,是极为难得的个人亲历资料。

 

 

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把这段花案入狱的经历拍成电影。

 

89年夏天,外景选好了,监狱也搭起来了,演员都是一流的,全都剃成秃瓢。可是,这边正要入戏,那头突然开枪,军心浮动,我们的主角连声叫唤:不行,我得回北京,看看上大学的儿子咋样了。

 

万恶淫为首

 

花案这个字眼,近似流氓,却比流氓还贱。

 

1983年的8151617是西安大搜捕的三天。我们都被抓进去了正式文件才下来。抓人是突然行动。而817号之前内部文件早就有了。当时重点是打击流氓刑事犯罪团伙,只有打击团伙案公安局才有成绩。所以全给拉成团伙,判重的全是团伙。跳舞的花案也被定性为黑社会流氓集团。那个时候流氓团伙是多多益善。

 

八十年代初,生锈的国门透了一条缝,喇叭裤、邓丽君、老电影、舞会,还有《加里森敢死队》都进来了,大伙没有思想准备,都跟着感觉走。党组织和居委会的大妈们也守不住防线,资产阶级太厉害了,它针对中国人民压抑了几十年的情欲,连下猛药,除非太监,谁能坐怀不乱?

 

当时的街头,时髦男女也敢牵手了,电影院是谈恋爱的上好场所,人们在暗中互相抚慰,快活得跟神仙似的。更超前的是开家庭舞会跳贴面舞,人们忘了过分超前就是犯罪。派出所和居委会曾挨门挨户地调查,提醒大伙注意新动向,有流氓舞会的敌情,要及时告密。

 

我们的黑道教母,人称老马,是个四十岁出头的寡妇,长相一般,却是地下社交界的中枢神经。天一黑,各路人马聚拢到她家,挪开桌椅,腾出空间,在邓丽君若隐若现的软歌中,鬼魂一样舞起来。所谓贴面舞,不需要任何技巧,就是借个舞的名目,男女搂搂抱抱,似动非动地陶醉而已。我们虽然如鱼得水,但绝无当场出轨的举动,跳出感觉了,就自个儿约会去。

 

到了19838月,严打第一战役开始,凡是跳过舞,被人检举的,都栽得惨,可怜的老马第一批就给毙了。我总是错误地估计形势,以为就跳跳舞,没做别的,犯不着跑。815号夜里11点,西安全城戒严,警车扎住每个街口,拉网清剿。我还傻B呵呵地呆在宿舍,正犹豫是跑还是当面跟政府交代清楚,公安局就来敲门了。转眼间屋里和身上都搜遍,因为我穿着工作服,相貌也朴实无华,公安局还怀疑是假的,连问几声:你就是?我一再点头,带队的老公安挥挥手:到局子里去说。

 

我被搡进一辆面包车,里面像贩子关鸡鸭一样,满满的圈了二三十号,蹲着!蹲着!公安边吆喝边打压,我戴的铐子如肉楔子一般嵌入手腕。窗外的手电光扫来扫去,路途中押运的公安不停爆吼:老实点!抓紧点!人肉是有弹性的!

 

在路上我听见两公安聊天,一个发愁说:一下子抓这么多,咋整呢?另一个答:全是社会渣滓,你说咋整?还不如送老山前线,一个冲锋,都他妈的嘟嘟报销。这警察没一点法制观念。

 

严打就是乱打,我们一进公安三处,大铁门哗啦一下敞开了,只见院子、墙根,一溜溜蹲着的全是人。一个老公安懒洋洋地坐在桌前,把臭脚丫缩上椅子起劲地搓着,眯缝着眼从纸上抬头对号。当轮到我时,他将搓脚丫的手拿起来,直戳我的脑门:你就是谁谁?你在江湖上名气大啦!我吓得一哆嗦,暗叫:糟了!不料过了一刻钟,又进来一车人,那老公安在对号时,又用臭手戳了另一个倒霉蛋的脑门:你就是那个谁谁?你小子在江湖上名气大啦!这么一会儿老家伙起码重复了二十多次名气大啦,每次都唬得人屁滚尿流。

 

天蒙蒙亮时我被唤进屋过堂,此前我已把案情在脑子里滤了十几遍,打了详尽的腹稿,我以为至少得耗几个小时,不料,5分钟就完事。公安打着哈欠记了姓名、年龄、工作单位,最后问了声:犯的啥?我刚答:跳舞。立即被截住了:行啦行啦,花案嘛。接着叫:下一个!

 

进收审所再次登记,更简单,令人觉得这是屠场在收猪过磅,烙上一戳。大致对话内容是,犯的啥?”“跳舞。”“什么跳舞?花案嘛!见我懵懂,就顺嘴补充:花案就是流氓。

 

那天早上下大雾,看不清院子里有多少人,等雾散了些,地上蹲着的脑袋才慢慢显露出来,密密地看不到头,估计至少有两、三千颗,十分壮观。

 

从重从快的严打时期,一通宵抓几千,往哪儿关?连公安局都发愁。寻常的号子塞不下,就把西安市的劳教所都腾出来,改成收审所,这地方在郊外。人肉是有弹性的是至理名言,但连老公安都傻眼了,他们也没有见过这阵势,洪水一样一浪压一浪地涨进来。据说他们紧急报告了几次,称再这样塞下去,闷死几个坏蛋事小,如果爆发大规模的传染病,局面就不好收拾……上级却下令严防死守,说扛过热天,到秋凉就胜利了。 

 

进号的程序是先剃头。那把推子连续作战,弄光了上百颗头,已钝得象锅铲。*****的用这发烫的锅铲,在我头上硬炒,东一块西一块,留下了一撮撮的毛,同时扯掉了若干头皮。这大约是我平生遇到的最恐怖的理发,搞得我猢狲一般猛眨眼睛,终于,一颗疤痕累累的花砂诞生了。

 

入了号子,一间教室那么大,装两、三百人。我像一粒灰尘落入了飞转的马达,从此耳边的嗡嗡声就没断过。骚哄哄的热浪扑面而来,想在门边再吸两口新鲜空气,已来不及了,有无数的手无数的声音在边吼边搡:朝里走!朝里走!

 

两排长长的通炕,中间是走廊,我木头人一般被朝里卷。一抬眼,发觉满目人肉,大约三分之二的人一丝不挂,剩下的三分之一只穿个裤衩。我终于抵达墙根。尿骚气熏得人热泪盈眶,九个大尿桶贴墙排开,每个桶都满的溢出来,可还有人不断挤过来放尿。两个瘦骨伶仃的孩子就倒头睡在尿里,居然没一点动静。

 

尿桶满了,大便者就直接拉在手纸里,然后包扎一番,大喊:手榴弹!朝这里扔。若有人反应迟钝,屎弹就在身上爆炸。开始我感到这太过分,还愤愤不平,稍后就习惯了。屎弹往往引发号子内的春秋大战,大伙借机发泄一番。只要没出人命,公安都不露面。

俗话说的监有监规,指的是老犯众多新犯孤身的情况,可严打是春秋争霸,连法律也不讲,更没号规。你想想,几天内卷去那么多人,谁也不摸谁的底,连公安都是懵的,咋整?

 

入号第一晚,我睡在最里面的板。200多人就一个窗户,透不过气来,我也将自己剥光了。拉铃了,犯人两人一组,先搂腰,一个把腿插入另一个的裆里,喊一二三,人噗通倒下去,肉和肉就贴得没缝了。整个号像超级沙丁鱼大罐筒,沿走廊两边码过去,热汗犹如红锅里的猪油,化开了,烟雾腾腾。我个子太高,加上噗通摔板时动作生疏,脑袋一下子悬空。回缩无缝,就只能吊着头打盹。眼睛才犯迷糊,就见侵华日军的零式战斗机密密匝匝地俯冲,我下意识地哆嗦,一巴掌抽醒自己,原来是从一尺开外的尿桶群直扑过来的绿头苍蝇,蚕豆大的几百只,嗡嗡叫嚣着袭击人肉。我刚才那梦中一掌,已经五、六只苍蝇被拍扁在右脸颊,顺势一抹,蝇尸就坠落炕下。

 

这一夜,我在似醒非醒中不知道抽了自己多少耳光,蝇尸碾碎在脖子周围,犹如出水痘。啪啪声此起彼伏,四周好些手臂有气无力地坚持作战……终于,天折腾亮了,离起床还有几十分钟,我一下子睡死了。

 

之后当然是动心思向上奋斗,谁也不想过满脸苍蝇的日子。号内的花案大约有十几个,有文化有智商,一会儿功夫就串通上了。互相一报名,要么是熟脸,要么相见恨晚,因为那年月,与贴面舞有缘的,几乎都是有点背景的前卫青年,大伙马上抱成一团,要弄出一片天下。

 

机会说来就来,管教老公安王叔在早饭后驾临,隔着铁栅叫高中文化的举手。雾腾腾的房里有五、六只手举起,我虽然是初中生,也麻着胆子举手冒充。王叔点完数,接着命令举手的出来。这个王叔吃了20年公安饭,心肠不坏,所以犯人以相称,他把知识分子们唤出,意在提拔重用,文明治监。我接受的任务是发馍。

 

监狱的定量是每人每天8两,经过剋扣,每人每顿就两个玉米面或其它搅和面蒸的馍,鸭蛋大小,外加一勺糊糊或老菜汤。刚进去的人肚里还有油水,感到这鸭蛋馍像锯末,一嚼满口钻。三四天后,这锯末就顺了,不刮喉了。再过一两天,饥焰熊熊燃烧,锯末一入口就化了,吧嗒着嘴,回味无穷。

 

我因刚到,肚里面有些油水,所以发起馍来就显得小人得志。我双手提箩筐,从靠门往里发,一人两个,铁面无私。可发到老犯大老白的跟前,那家伙一欠身,叉开十指,叼去四个馍。这大老白可是个人物,从十几岁开始就踢破公安局门坎,如今30多岁,已有十几年牢龄,连公安管教也得依他两分。我小鬼不认阎王,居然又把他叼去的馍抢回来。这下惹了祸,那大老白的手下,都是行窃高手,转眼之间,我的馍筐就被挖出一大坑,还挨了一脚。

 

我大吼报警,王叔赶至,将大老白客气地唤出,好言相劝一番。又吩咐补够失踪的馍数。好歹完差,大老白狠狠地瞪着我。号内众贼蠢蠢欲动,都传言:这小子得罪了大老白,死定了。

 

我暗中作了提防,不料大老白阴沟里翻船,被几个小娃治了。这些娃是晚上进号的,炕上挤得插不下腿,几个瘦猴样的娃东瞅西瞅,见大老白等七、八个都是大平躺,一人占了三、四人宽的地盘,自然就朝那儿凑。可屁股蛋才怯怯地挨着炕沿,就叫大老白闪电一脚踹翻。那个娃娃跌倒时,后脑勺撞的鲜血迸溅,顿时晕头转向。

 

几个娃都才十五、六岁,比狼崽还毒。第二天我发糊糊,大老白和他的手下排在十几颗脑袋后,远远地冲我冷笑。我抄着铁勺,手心里正冒汗呢,却见原先蔫在马桶边的破头小娃从地上爬起,反捏着盛糊糊洋瓷缸子,游泳一般向前挤,终于接近了仇家,小娃一猫腰,呼地蹦起,双拳握洋瓷缸子猛击大老白。号内大乱,人事不醒的狱霸被抬了出去,跟着,几个娃也转了号。

 

在王叔的纵容下,花案颠覆了老犯集团,睡上了第一块板,靠门,大平躺,真他妈舒服!我们的花案联盟肃清了每个企图造反的贼,越战越勇。人肉太恐怖了,笼罩在其中,谦谦君子也会被改造成暴徒。

 

玩命是中国哲学的最高境界,所以金圣叹的断头遗言是:豆腐干和花生米同嚼,有火腿的滋味。老子则言生命如水。到了两千多年后的社会主义时期,人多命贱,水就变成尿了。

 

让我来提供水尿说的依据。在号中,每人每天定量供应一缸子开水,排队打进来,晾在哪儿,慢慢匀着喝。天气酷热,虽然人人都想敞开肚皮灌个够,但坐牢即是熬磨,你就必须掌握节奏,不急不躁,一次吸两小口,润润喉咙,舔舔嘴唇,就该满足了。

 

一天放一次风,主要是倒尿桶,上茅坑。那茅坑是露天的,分两排,大约十五、六个坑。这坑里的蛆和苍蝇肯定上亿,屁股一下去,轰地一声就炸营了。放风时间只有10分钟,两百多号人,必须在10分钟内卸完包袱,你想想,这是多么繁忙的景象,一个坑蹲三、四个屁股,白白地凑到一处热闹,连苍蝇都顾不上赶,因为旁边还站着提裤腰,数秒催命的家伙。时间一到,提裤子滚蛋。

 

院里的自来水管早就堵了。人太挤,容易爆发痢疾,甚至更严重的传染病,因此所里不准犯人喝生水,逼大伙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

 

说是挺人道的吧。可有一次,牢里锅炉坏了,断水三天。大热天断水,不要人的命?事后想起都觉得奇怪,怎么熬的?不渴死,也得憋死,因为号子里的空气全是尿。不仅仅是尿,是提炼出来的尿素,就筷子头那么一点,都能薰熟一分地的庄稼。我都恍惚了,一昏沉,就梦见喝尿,越喝越渴,越渴越喝,直到醒来,觉得嗓子眼已结了一块尿碱,又咸又苦又涩,一咳,刺痛难忍。

 

人缺了水分,明显地干瘪下去,好在第二天,屙尿的只有十来个,接着就没人亲近尿桶了。第三天,号里鸦雀无声,连打饭都如梦游,个个两眼笔直。就在这关口上,我听见有声音叫我,凑近门栅,才认出是王叔,拉水。他这么说。

 

犹如导火索拉燃弹药库,就在我眼冒金星的瞬间,号内轰隆一响,二百多人全都手提瓷缸子站起来,向前扑。王叔开锁放我出去,然后说:你们等着。

 

顺着走廊,一股新鲜空气迎面袭来,我连抽了几口,直达肺腑,整个人几乎飘掉。我醉氧,一钻出房子,过分充足的氧气压得我胸口巨痛。缓过了劲,我才拉起载了几个汽油桶的板车,跟王叔去监外拉水。终于,我见着了开水笼头,烫,喝不了。有人指了指旁边的温开水笼头,我立即拧开,双手捧着渴饮、狂饮、朝死饮。我大口、大口地抽气,喉管象哨子丝丝响……最后,一股水从胃里反刍,直逼口鼻,憋不住,喷涌而出。

 

接着拉水回监,刚近号子,里面全疯了。几十只、几百只瓷缸哐当哐当在墙上、炕上、地上砸,应着这刺耳欲聋的节奏,几十个、几百个喉咙一齐吼:给水!给水!给水!唉,三十灰年过去了,这恐龙一般的声响还在回荡,令我在夜深人静时想起来都汗毛竖立。

 

我应该把它写成个剧本。像《辛德勒名单》里的那种裸体犹太人排队进毒气室的大场面拍摄,类似的场景中国太多了。比如打预防针,几百号人排着队,用同一根针头扎膀子,五秒钟喊一声:下一个!轮到我,针头都扎弯了,狱医就咬牙切齿地用手掰直,瞄了瞄,继续用。吃药也一样,排长队,上百张嘴巴得到的是同一颗治拉肚的黄连素。狱医身旁站一位端水的劳改犯,待小药丸一抛进嘴,就配合灌水,并命令你张口受检。

 

YMCK10252020-03-24 18:33:41
我出卖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