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MCK10252020-10-03 14:12:24

百年人生

 

——我的曾祖母是童养媳

 

作者:鱼儿

 

01

 

我的曾祖母是童养媳。

 

光绪三十年,八岁,送给我高祖家,洗衣做饭,并许给我曾祖父做老婆。

我高祖家在浙江省余杭县,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祖传木匠,凭手艺挣钱,条件一般,有饭吃。

 

时年,清廷飘摇,局势动荡。

 

孙中山在檀香山加入华侨组建的洪门致公堂;日俄战争爆发,东北沦为战场;日军占领大连;胶济铁路通车;康梁之《时报》创刊;邓小平出生;华兴会长沙起义流产……

 

所有这些后世记载的历史,当时正在发生着,却又似乎与我老家的村庄没有现实关联。

 

手停口停的人,无力感知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也想象不出这世道会变成什么样--还能变成什么样?改朝换代也不过是换个人当皇帝,在农民的想象中,谁当皇帝都是用金锄头刨食吃。

 

我曾祖母想象中的皇帝,恐怕是举着金斧头干活的。不过,她很可能从没想象过皇帝是干嘛的,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事,与她何干?

 

村里,祖祖辈辈们操心的,无非还是养家糊口、传宗接代。只有这些眼前的苟且,才是时刻需要面对的。

 

曾祖母童年时期,每天的愿望就是吃得饱,穿得暖。她常常埋怨旧时代缺衣少食,却真心感激高祖家收留她,不然,她的结局不是饿死路边,就是卖与娼妓。

 

我从没见过我曾祖父,我父亲也没见过。

 

曾祖母说,她丈夫是个酒鬼兼赌鬼,年纪轻轻,把家败光了,拍拍屁股见祖宗去了。

 

我曾祖母长寿至九十七岁,曾祖父去世后,她守了一辈子寡,带大了我的爷爷和大爷爷,带大了我的父亲及其他孙儿,到我这儿,第四代。

 

我母亲常说我运气好,呱呱落地之时,四人帮刚粉碎,文革刚结束,没遭过一天罪。

 

那时,我的父母双职工,我的祖父母、外祖父母也都还未退休,不得已,便把我曾祖母请到家里照看我。

 

曾祖母当时已八十高寿,依然精神矍铄。她接过艰巨的任务,带起了曾孙女。

 

我那时尚在襁褓中,毫无记忆,这些都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

 

婴孩时期的事,估计也没人能记得。

 

不过,我有一个闺蜜,真能记得。

 

她回忆说:小时候住在乡下,她母亲抱她在怀里喂奶,边喂奶,边跟村里的妇女们聊天。她常常贴着母亲的胸脯吸奶,边吸边听见耳边传来母亲胸腔因说话而引起的共鸣声,嗡嗡的,像一只扩音器。

 

她说:每次我吸奶时,母亲一说话,我就烦躁,特别不高兴。但我又不会说话,只能咿咿呀呀叫唤,她也听不懂我在叫唤什么。

 

我后来努力搜索了一下我的最初记忆:能记得起来的,已是三岁开外的事。

 

02

 

曾祖母既是童养媳,自然养大了便嫁给我曾祖父。

 

民国了,成婚了。

 

其实,民不民国,与村里普通人的生活并无直接影响。

 

依然农耕时代,依然小农经济,生产方式不变,生活方式也不变。

 

女人,依旧洗衣做饭,还有生儿育女。

 

所谓经济内循环,便是如此。新名词听起来不明觉厉,究其本质,仍然是千百年的老套路,老祖宗们一点儿也不陌生。

 

曾祖母生养了两个儿子。

 

我一直以为她只生养了两个儿子,直到曾祖母临终前。

 

临终前几天,曾祖母已卧床不起,她总是直勾勾地盯着墙角黑漆漆的老式木头衣柜,冲着衣柜伸手召唤:招娣,招娣,过来……”

 

有几次,她还问我要奶糖,手里握着奶糖冲衣柜召唤:招娣,招娣,过来,吃糖。

 

直到几年前,我还常常梦见曾祖母房间里那黑漆漆的老式木头衣柜,搁在黑漆漆的木楼梯与草坯墙的拐角处。曾祖母有时会从衣柜的布兜里掏出一些她私藏的吃食给我,并嘱咐我不要告诉别人。衣柜门吱吱呀呀地叫,我害怕被人发现,拿了吃的便往外跑,在村子里晃荡一圈,吃完了才回家。现在想起来,并不知道害怕什么,为什么要跑?

 

招娣是曾祖母的大女儿,幼年早夭。

 

曾祖母去世时,我已上高中。十多年间,从未听曾祖母提起过她的女儿。她一生苦楚,有时也会与我忆苦,却没有一字一句与早夭的女儿有关。

 

我猜想,她的暮年,真的已记不起招娣,生活没有赐她闲情去痛苦与哀悼。但是招娣,如名所愿,给曾祖父招来了两个弟弟。

 

曾祖母将死之时,那个可爱的、可怜的、牙牙学语的、缺衣少吃的女孩,回来了。

 

母亲心底最刻骨的思念,回来了。

 

埋藏了大半个世纪的伤痛,回来了。

 

终于可以让孩子尝尝奶糖的甜蜜了。

 

曾祖父婚后,兄弟分家,自食其力。

 

祖艺传承,曾祖父也是木匠,兄弟几个中最不争气的木匠。

 

他常年好吃懒做,嗜酒如命,又烂赌无度,挣的钱,尚不够他自个儿挥霍。

 

曾祖母靠着给人帮佣,为母子三人挣口吃食。

 

从光绪元宝到大清银币再到袁大头,哪朝哪代,能沉甸甸地握着哪怕一个银元,把它揣到内襟兜里,再把它捂热,就是幸福。

 

我是见过元宝与袁大头的,小时候母亲的缝纫机抽屉里,在一堆纽扣针线里,总能翻出来几枚。但我更喜欢那些宣统通宝的方孔铜钱,只有铜钱,才适合缝制一只完美的鸡毛毽子。

 

大概也只有铜钱,才是曾祖母生活的依靠。

 

曾祖父好赌,赌输了,回家逼着老婆把帮佣挣的那点救命钱给他去翻本,若不给,便拳脚相加;

 

曾祖父嗜酒,喝多了,回家看老婆不顺眼,也拳脚相加。

 

曾祖母童养媳出生,好比使唤丫头,逆来顺受惯了,丝毫不敢反抗,只能偷偷躲在灶台边抹眼泪。没吃的了,便上公公家借一些粮食,勉强度日。

 

三民主义也罢,新三民主义也罢,这些华丽的宏大叙事,与这个大字不识的小脚妇女全然无关。什么时候执政者能够放弃自己的伟大,抛弃各种主义堆砌的高尚境界,把眼光聚焦到普通百姓鸡零狗碎的福祉上来,才是民之幸事。

 

当时,她的幸或不幸,贫或不贫,都来自曾祖父。

 

其实,曾祖母的脚不算太小,上不了三寸金莲的台面,劳动妇女也没条件把自己缠成三寸金莲。

 

小时候,我见过曾祖母裹脚,长长的一条裹脚布,在脚上绕来绕去好几圈。她的脚指头大多弓屈着,脚背有一点拱,印象中与八九岁的孩子差不多大小。

 

当然,等我看到她裹脚的年代,早已不为缠脚,大约是从小裹得双脚已然变形,年轻时习惯了裹着布穿鞋走路,加上冬天裹上布才暖和,因此天冷的时候,她依然裹脚。

 

我常盯着曾祖母走路。

 

两只小脚前后交替,步伐很短很局促,脚底从不重重踩到地上,在地上一借力,立即抬起来换一只。因此,曾祖母走路的频率特别快,像步行式小跑,且抓地不稳,摇摇摆摆的,与刚学步的稚子类似。

 

一开始,我总担心她走路不稳当,紧紧盯着。后来发现,如此走了近一个世纪,跌跌撞撞中,她早已掌握了特殊的平衡。

 

03

 

那些年吃不饱饭,我大爷爷十来岁便离家四处要饭,常年不归。后来他在外乡找到一户人家收留他做学徒,生活总算有了着落,才偶尔回家探望。

 

我们这支,家里只剩下我爷爷一根独苗。

 

曾祖父过世后,高祖把我爷爷领在身边,亲自传授木工技艺。这样,孤儿寡母靠着高祖的救济过活,曾祖母有时干点帮佣贴补家用。

 

其他叔伯家,凭着祖传手艺,都能正常度日,比我曾祖母家境况好得多。有位小叔子能干,挣了不少家产,供其幼子读书上学,一心想改变下等人的命运。谁知,后来竟因此惹来灾祸。

 

知道家里穷娶不起老婆,我大爷爷成年后,自己在外乡找了户人家,给人做了上门女婿,从此与母家更少了往来,只有春节,才回门探亲。

 

淞沪会战后,我老家的村子沦为日占区。

 

几十公里外国军与日军激战,枪声从来不曾传到我曾祖母的耳朵里。那是一个通讯基本靠吼的年代,别说几十公里,哪怕几公里外战火纷飞声嘶力竭,也听不到。等他们知道又变天了,那些尸骨已然掩埋。

 

从清末到民国又到日占,换来换去,农民的地却还是这片地。

 

比较幸运的是,之后八年抗战,我老家周边地区并无战场。普通村民,该种地种地,该娶媳妇儿娶媳妇儿,日子与清末、与民国实无差异。

 

爷爷出师后,开始独立接活。最初,做点大工都不愿接的小活讨生活,慢慢地,有了口碑,能靠手艺自食其力了。

 

那时爷爷二十来岁,正值青年。曾祖母一心盼着给爷爷娶一房媳妇,盘算着等爷爷再干一两年,说不定就有钱说一户人家了。

 

曾祖母大概以为她的苦日子终于快熬出头了!

 

很快,日军投降,国共内战。

 

为了躲避兵役,爷爷把积蓄的老婆本拿出来买兵--村里总有些老油条子愿意替人出兵。可是,如此一来,爷爷辛苦积攒的钱,又付诸东流。

 

幸运的是,战火仍旧没有烧到我老家的村庄,村里基本生产生活仍维持原样,只是日子比日占时期更艰难了些。但不管怎么说,有爷爷的手艺在,娘儿俩的最低温饱需求有保障了。偶尔接一单大活,爷爷还能买点酒肉奢侈一把。只是这娶媳妇儿的钱,一时半会儿凑不起来了。

 

爷爷因此时常苦闷,偶尔喝了酒,也会对曾祖母动拳头。这拳头一动就是一辈子,习惯了,哪怕知错,也改不了。不过终归是自己的娘,出手不会太狠。

 

曾祖母大概就是那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现实演绎。女性地位的改变,仰赖生产方式的变革。工业化后,女性的谋生劣势渐渐模糊,才有了女权的崛起。七八十年前的中国农村,与千年前几无二致,工业文明的风,尚未吹到我曾祖母身上。

 

我没有亲眼见过爷爷对曾祖母动粗,但小时候,曾祖母偶尔会捋起袖子给我看手臂上的乌青,她那视力模糊的小眼睛,也会流露出愤怒,但更多的是苦楚。爷爷也好酒,晚年有些躁郁症,脾气不好时,习惯性地跟曾祖母撒气。

 

04

 

我不知道曾祖母是什么时候开始吃斋念佛的。

 

从我记事起,她每逢初一十五便要斋戒,还要拿几把她亲自念好的佛经出来焚烧--她的日历从来都没有过,一直使用阴历记日。

 

其实,平时餐桌上也不见得有荤腥。八十年代初,曾祖母还常常一块豆腐分作两半,浇点酱油,就着糙米粥,就算一顿。

 

曾祖母念佛经,用的是家乡土话。她从不曾学过普通话,听不懂,也不会说。

 

她坐在门檐下,一把发黄的竹制靠背椅上。手里握着一把麦秆扎的佛经,口中念念有词。她一旦开始念经,定要等到念完一遍才会停下。哪怕我喊她,她也不会停,一个劲儿冲我摇头,示意我一会儿再说。

 

我不知道她念的是哪一篇经文,也完全听不懂这些经文的意思,她所念的经文,也是由乡邻口口相传,她照着发音死记硬背下来。因此,我常怀疑她念的经文中难免有错。

 

我小时候听曾祖母念经,像唱歌。听得多了,我竟也会鹦鹉学舌全文背诵。

 

如今,早已忘了经文,只记得开篇是这样的:陀佛,那谟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后来,在一篇文章中看到,这个名号是从印度梵文音译过来的,念汉唐古音na mo才准确。看来,曾祖母念的,倒是正宗。

 

每一把麦秆做的佛经,她都要念三遍,连着念七天。有一些准备在重大节日焚烧的佛经,则要念七七四十九天。耄耋之年的曾祖母,念经是她的生活重心,也是精神寄托。

 

这是一个系统工程。

 

她要与左邻右舍的老妇们一同去收集合格的麦秆,一把一把扎好,然后用几块方布,分门别类包好,储存在衣柜最上面。

 

需要念哪一包的哪一把,她要分清;每一把念多久,她要牢记;念完了用于什么场合,她要分配。

 

逢年过节家里祭祖,曾祖母便要郑重其事地将佛经捧出来,摆在祭台前的铁盆里,然后走到大门外,作为家里最高位的家长,大声喊一遍她所知道的各位先人的名讳,喊他们回家来吃供奉的酒菜,然后把铁盆里的金黄色佛经与金黄色纸元宝一起焚烧干净,让高祖们享用子孙孝敬的同时,别忘了保佑子孙们平安兴旺。只有在这一刻,曾祖母才找得到她作为一家之长的存在感--只要曾祖母在,这代表家族恭请先人的资格,别人是轮不上的。曾祖母死后,爷爷才担起了这一重任。

 

普通民众的信仰,哪需要什么高深的教义。在中国,情形也许正好相反。简单来讲,在中国,佛教禅宗独大,几乎收揽了大部门佛门信众,并不是因为禅宗哲思深邃,而是因为经过改造的禅宗迎合了特殊国情,变得简单易行,便于普通信众达成,让大家省却了各种繁复的修行之苦楚,也省却了各种烧脑的思辨之困顿。人,懂得顿悟即可。顿悟是什么?心想什么便是什么吧。

 

下达到民间,连顿悟也可有可无。

 

佛道糅杂,才是大多数村民朴素的民间信仰。口里念的是佛经,心里供奉的却是各种,灶神爷,财神爷,土地爷,龙王爷等等。所企盼的,也无非是五谷丰登,子孙兴旺。

 

直到共产主义以正确信仰的姿态强势席卷民间,直到伟大领袖以一神论的威力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什么高大上的主义也没改变农村古老的生活状态,共产主义的能量却轻而易举地传递到了每一个村子。

 

05

 

那些轰轰烈烈的运动一场又一场。

 

爷爷一家赖以维生的木匠铺,连同各位本家兄弟们的木匠铺一起,都被公私合营,成立了国营家具厂。说是公私合营,其实就是私私变公,没见到一分一厘公家的股份。几个兄弟伙的铺子一合并,所有人都进厂当工人,本来自食其力的人,一眨眼变成了吃公饭的人。按现在某些人的逻辑,他们都成了吃国家的穿国家的,没有国就没有家的人

 

城镇里头的大锅饭尚且不够吃,乡下的大锅饭更吃不饱。自曾祖母往下,那时家里已多了好几张嗷嗷待哺的嘴。

 

近三十年,家里来客人,主人都会留客人吃饭,声音洪亮,以示真诚:吃了饭再走嘛!多一双筷子的事儿!

 

说这话是要有底气的。五六十年代,谁家也不敢多一双筷子。

 

曾祖母瘦小,从小忍饥挨饿惯了,家里又多了孙儿,吃饭比从前更节省了些。她一心想着从自己嘴里省出些口粮给家里唯一的壮劳力--爷爷,以及三个孙辈娃娃。可是,一个人能分配到的粮食就这么多,再省也省不下多少,人人吃不饱成了常态。

 

共产主义的美好,大概只能用来想象。

 

如果我无产,我白日做梦,天天去共别人的产,拿来满足自己的生活所需。

 

如果我有产,我担惊受怕,天天防着别人来共我的产,辛苦所得皆归了他人,还不如躺着白日做梦。

 

到目前为止,还没解决如何凭空让物质极大丰富的问题。

 

而人的肚子如此现实,完全不理会真理的意义。

 

共来共去无产可共了,那就挖草根扒树皮,死的活的一时半会儿吃不死就行。

 

感谢上苍,要不是祖上迁徙到了土地肥沃物产丰饶的江南福地,我曾祖母一家极可能熬不过那一场场天灾人祸,那也就没我什么事了。

 

出生在江南,是我天然的子宫红利。

 

说句特别招恨的话:出生在西部山沟沟闭塞的村庄,与出生在北上广深这样的一线城市,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命运就截然不同。大部分城里人出生就拥有的生活,是绝大部分山里人穷尽一生追求却求而不得的梦想。你踩在脚下的地板,也许是很多人踮起脚也够不着的天花板。

 

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只有祖辈的选择,才能改变后辈的出生。

 

然而,祖辈要选择迁徙,又谈何容易?

 

人类从走出非洲,到遍布世界各地,跨时以百万年计。

 

所以,我特别感激我不知哪一代的高祖从北方迁徙到了江南,无论是被迫南下,还是勇敢放逐,都实实在在给我创造了子宫红利。

 

如今许多家长千辛万苦地弥补缺憾,创造条件用脚投票,希望给下一代或下下代带去子宫红利,既是人类生存本能,亦是深思熟虑后的良苦用心。

 

捱过了公私合营,捱过了社会主义改造,捱过了大跃进与四清,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曾几何时,没文化也成了值得庆幸的事!

 

隔壁曾祖母的小叔子家,一心供儿子读书,博取功名,后来成了村里的文化人--教书匠兼大夫。村里也没什么人可斗的,文化越多越反动,有需要时就把我这位本家爷爷拉出来斗一斗,斗完了该治病还接着给人治。至于我这位本家爷爷的委屈与不公,他本人既不敢哭诉,旁人亦不敢在乎。

 

有钱读书是吧,有文化是吧,活该倒霉!--恐怕是大部分老实巴交的农民真实朴素的心理活动。

 

现实的剧本,大衣哥及其乡邻已经帮大家演绎得淋漓尽致。

 

人类社会一直遵循丛林法则,直至工业文明极大提高了生产效率,丰裕了物质财富。在一个贫穷的社会,谈论兼爱已是奢侈,更遑论谁命贵。

 

无论如何,我曾祖母家无知无识,倒也性命无虞。

 

06

 

曾祖母的生活得到改善,是八十年代末以后的事情了。

 

套用一句俗掉了渣的话: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

 

爷爷从工厂退休了,和奶奶在家开了个小卖部。

 

我父亲从国营企业辞职,下海经商,淘到了改革开放的第一桶金。

 

我叔叔在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年考上了大学,接着读研读博留校任教。

我姑姑姑父一家也从国营企业辞职,经商致富。

 

……

 

子孙们赶上了千年一遇的前进浪潮:正好全球经济发展需要一体化,正好国际环境总体和平友好,正好中国自己改革开放迎合世界需求,正好那时中国经济落后成本低廉,正好全球科技又一轮创新革命……环环相扣,让勤劳的中国人在世界工厂的带动下如鱼得水。

 

那些年,每次父亲几兄妹回老家,都会提着各种吃的用的,曾祖母也吃上了巧克力--尽管她不爱吃,喝上了麦乳精,泡上了热水袋,还听上了收音机。逢年过节我母亲都给她做一身新衣裳,还围起了羊毛围巾。

 

曾祖母九十多岁时,耳朵听力越来越弱,父亲还给她配了助听器。

 

九十年代初,父亲做生意挣了钱,买了一辆天津大发,开着车带曾祖母进城,去杭州百货大楼逛了一下午,可把老太太高兴坏了!

 

活了近一个世纪,既没坐过汽车,也没进过省城,更没见过这琳琅满目的花花世界。

 

那些年的中国,真是日新月异!

 

曾祖母1993年去世时,杭州郊区还处于新生活的起步阶段。她虽活得够久,却也未能见到二三十年后,她的子孙后代竟会过上她完全无法想象的生活。她的曾孙女在欧洲的居所写文回忆她,她的玄孙女将远赴美国求学,种种。

 

她的一生,长虽百年,却日日重复。外国是什么,对她而言,无异于宇宙之外是什么?

 

千年来的小农经济社会生活,一辈又一辈,虽然过得: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然而物质匮乏,让人想象也匮乏。

 

曾祖母上一代,上上代,日子几无变化。

 

她即便做梦,也不会梦见这与她而言科幻般的新世界。

 

这趟千年难遇的高速列车,载着家乡人民,让普通人的生活一步登天,从农耕时代直接跨越到最先进的数字时代。

 

火箭般的发展速度,几乎令所有人晕眩。

 

近二十年来,家乡人民几乎过上了世界顶级的好日子,几乎不记得那个不堪回首的出发点其实并不遥远,也几乎不记得三十年高速发展的动力来源。

 

人们把前三十年蓬勃向前的时态当作了常态,可是,那种在各种机缘巧合的契机下应运而生的发展变化,是可遇不可求的。

 

前无古人,后也看不到来者。

 

人们习惯性思维,拿前三十年的经验来预设今后的动态,好比在倒车镜里看路,看到的只是已走过的路,并非前方的路。

 

时代的一阵风,吹到每个人身上,都是一双腾飞的翅膀。

 

时代的一粒灰,落在每个人身上,都是一座沉重的大山。

 

07

 

一个人能老来安宁,大概算是人生最终赢家。

 

一个人能寿终正寝,大概算是最大功德的圆满。

 

九十七岁高龄的曾祖母,无病无痛,寿终正寝。

 

她看起来吉祥安宁,很难叫人想起她作为童养媳的悲苦--一个历经几番时代变迁,被裹挟着跌跌撞撞见证历史,却又无力改变命运的寡妇!

 

曾祖母何曾知道自己一辈子都在见证历史?

 

又有谁真的有能力见证历史?

 

杜兰特夫妇说的好--历史,大部分是猜测,剩余的是偏见。当你明白未来存在无限可能性的时候,就应该明白,历史并不存在逻辑必然性。

 

我们习惯以长度计生命,用结果论人生。

 

相同的是:每个人都只有一生。

 

不同的是:你过了怎样的一生?

 

 

转自《鱼儿与天空》

YMCK10252020-10-03 14:14:48
不见不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