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賤生活”日記
背景資料:一直想寫一本以移民美國的華人為題材的記實作品,可始終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遲遲沒有動筆。除了忙於移民美國前的散亂準備外,我疲於動筆的主要原因還是因為缺乏在美的親身經歷尤其是無法真正體會新移民的心態和狀態而出現的“創作真空”。我不知從何寫起,更不知要寫些什麼。
雖說構思還極不明晰,但我希望它一定不是那種坐在家裏想像的、互聯網上摘編拼湊的,或是那種邀請幾個有過經歷的趙錢孫李二鍋頭一罐滿嘴跑車的肆意發揮編撰而成的故事。
我要的是真實的原汁原味的純粹的原生態的東西,並且為它擬好了名字,叫《離開中國的日子》。
真巧,我移民美國的手續也到了。
趕緊把車子和房子妥當安置以後,我象所有的新移民一樣,拖著足以裝得下一個“新家”的超大行李箱直奔美國洛杉磯,由此開始了我在美國的“臥底”計畫。
讓我自己都始料不及的是:原本因為創作的需要而突發奇想的“臥底行動”,竟在三個多月的“下賤生活”體驗中,與這些幾乎就是流浪漢和乞丐的他們,同居一室朝夕相處,假戲真做並至水乳交融。他們,讓我領悟了許多做人做事的道理,我發自內心地感謝並感激他們。
這些真實故事裏的主人公都是我的師長,是他們給了我來美後最真實最生動的第一課!
此刻,我端坐在一間冷氣很足、條件精良的辦公室裏,翻看著這些讓我回味不盡的照片,往事歷歷在目……
(一)
來機場接我的朋友囑咐我:到了家庭旅館後,不要和任何人談論真實的自己,不能暴露任何與身份不對稱的蛛絲馬跡,連自己的名字都要隱瞞。要學會和這些有身份的沒身份的人打交道,這樣,在魚目混雜的旅館裏別人才會信任我,也只有這樣,我才有可能體驗到真正的生活。否則,我將一無所獲,甚至還要“偷雞不成反賠一把米”。
初來乍到,悉聽尊便。我一個字一句話地記住友人的教誨,大有美國FBI的架勢。
“喀嚓”推開家庭旅館的防盜鐵門,一股濃烈的異味撲面而來。
這攙雜著腳臭味、煙味、黴味和廚房裏炸魚的腥味混合而成的“百味”,險些讓走在朋友前面的我張倒。
佈滿蜘蛛網的大吊燈下,4張床和一張被用來當床的大沙發,窄小的客廳被塞得滿滿當當:被子鞋子衣服淩亂不堪,蟑螂螞蟻來來往往,我第一次走進了傳說中的家庭旅館。
六雙夾雜著狐疑、不解、好奇的眼睛射向惴惴不安的我。一個留小鬍子的男人趿拉著鞋站起來,滿臉敵意:“幹什麼?”
事後,朋友告訴我:因為我的皮膚太白,還戴著眼鏡,滿身的書卷氣。這樣的客人,在家庭旅館裏屬於鳳毛麟角之類,難怪他們會這樣不友好。
旅館不大,原本兩間臥室一個客廳的小別墅,被重新分割成了一個客廳、五個房間,加上我,現在的住客一共是十六個人!
我被安置在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房間裏,兩張從路邊揀來的小床墊子緊挨著,中間只有勉強可以走動的縫隙,幾乎再沒有其餘的空間了。
我坐了十多個小時的飛機,確實疲勞了,真想馬上去睡覺。但是,旅館的住客太多,上廁所或者洗澡,必須先排隊。
陸續回來的住客把房子塞得很滿,同樣窄小的廚房裏擠滿了疲憊饑餓得急於弄東西吃的人們,廁所於是也同樣告急。
直到晚上十一點,我才上了那張小床。同屋的另外一張床還是空的,估計還沒有完工吧?明天我怎麼樣和他們打招呼呢?他們會理睬我嗎?
我腦子裏胡思亂想一通,昏然睡去。
大概半夜三點吧,門咚地被推開了。好大的酒味啊,一個黑影踉蹌著沖進來,燈不開、臉不洗、鞋子不脫,那個身影就倒在旁邊那張空著的床上。
在起初的半個月裏,他們除了象徵性地點點頭或者微笑下,幾乎沒有人和我說上幾句話。我的朋友告訴我,因為他們大多沒有身份或者沒有正當職業,所以格外警覺。對我這樣的來客,他們顯然十分戒備,必須取得信任,等待機會。
我急於混進他們的隊伍,於是決定主動出擊。
早出晚歸時常哼小曲看起來比較容易接近的陳大哥成了我的首選主攻目標。
陳大哥,男,43歲,12年前來美,做過2年的餐館廚師,後來實在累得不行了,於是交錢學按摩,現在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去跳蚤市場“上班”。
“才六點半呢,那麼早就起床了呀,陳大哥”,我裝作上廁所偶然撞見搭訕道。
“得早起準備要帶的午飯,一出去就是一天。”陳大哥顯然沒有發覺我的用意。
“跳蚤市場人多嗎?你的生意好嗎?”我的確也想瞭解這個行當。
“我是給老闆打工的,好的時候一天八九十,差的時候一天二三十,錢越來越難賺了。”一邊忙著做午飯一邊急著吃早飯的陳大哥嘟囔著。
“你看,陳大哥,我都來了半個月了,什麼工作也找不到,我能不能跟你去跳蚤市場轉轉,不然,我跟你學按摩吧。”我抓住機會,趕緊追擊。
他很驚異地轉過身來上下打量我,之後連著自言自語:“你幹不了,你別去。”
“為什麼,別看我戴眼鏡,我有力氣,不怕出力,您放心吧”。我挽起袖子,露出經常健身培育的“肌肉疙瘩”。
“你現在不懂,力氣是次要的,還有更難的。你是個文化人,不要去折騰這個,不好弄,我也是沒有辦法才幹上這個的。”只比我大幾個月卻已經滿臉滄桑的老陳此時竟然那樣的沮喪。
“還有什麼難的,我就不信。您放心吧,陳大哥,我一定不會給您丟臉的,我不要錢也行,幫幫我。”我明顯著急了。
“唉,說了你也不聽,那我跟老闆說說看,他要願意我就帶你去。”陳大哥實在招架不住我有目的的哀求,終於甩下這句話急忙走了。
第二天,早起的陳大哥把我從睡夢中叫起來,我也趕忙象他一樣,帶著午飯出發了。
跳蚤市場很大,也很亂。鞋帽、服裝、輪胎、飲料、二手家電……,賣什麼的都有,就象國內小縣城裏的農貿市場。
陳大哥的攤位在賣拖把的對面,三把奇怪的有點像酒吧凳加了擱板的椅子(後來才知道那就是按摩椅),外加兩張平板床(按摩床),連陳大哥和我在內一共五個人,全部家當我估計也就是幾百塊,真夠簡陋的。
還沒等我反過神來,陳大哥就進入了“帶實習生”的狀態:“你第一天來,先看別人怎麼做的,我再告你其中的訣竅。”
我答應著,退到後面去認真觀摩。
“MASSAGE,MASSAGE,CHINESE MASSAGE……”,穿著很體面、都受過良好教育的幾個按摩師,操著含混的既象英語又象墨西哥語的語言,象兜售蘿蔔大白菜一樣大聲吆喝著招攬來來往往的人,還要不時地和路過的有意無意的男男女女插科打諢或者直接撲上去連揉帶掐地讓他們“免費體驗”。
我此時才明白,陳大哥所說的比力氣還重要的是什麼了!
整整一個上午,除了我象個看客一樣杵在那裏外,四個人一共“按”了九個人,一個人按摩十五分鐘收費十美圓,上交老闆一半,剩下的一半四個人再分,一個人平均收入不到十二塊!
人不多,趕緊吃午飯,太陽底下又喊又按的體力消耗也很大。
陳大哥的飯盒裏,是兩個昨天晚上故意剩下的包子,外加一瓶白開水。另外三個人的也很簡單,或者是一個麵包加塊火腿,或者是幾塊點心一瓶水。
我的午飯最豐盛,所謂的豐盛其實也很平常:一個超市買來的熱狗,一瓶可樂,兩個雞蛋。這是今天早上來不及了,隨便從冰箱裏急忙裝上的。
“陳大哥,你怎麼就吃這點呀,體力消耗那麼大,再不補充會倒下的。”我邊說著邊把雞蛋遞過去。
陳大哥顯然沒有想到別人會這麼尊重他、關心他,急忙起身躲到一旁匆匆吃完包子找後面的蔭涼地睡一小覺,不然,他可能支撐不到下午散場的時候。
大概十幾分鐘後,滿臉倦意的陳大哥回來了,邊走邊吆喝著叫客了。
這時,我手裏的熱狗才咬下一半。
下午的生意依然很差,幾乎沒有幾個客人,生拉硬拽也無人問津。
著急的陳大哥顯然也沉不住氣了,大聲朝我喊道:“過來,快點,你不是英文還行嗎,趕快叫客,別老坐著不動。”他的語氣明顯透著焦躁和不滿。
是的,我還算熟練的英文比起他們只會幾個單詞的門外漢,的確算是權威。我於是自己給自己打氣:我要幫他們,我要喊出來。
從我的座位到這個攤位的空地,只不過幾尺之遙,但我卻感覺到那是最漫長的一次艱難跋涉。
他們叫客所用的幾個單詞,對接受過碩士教育的我來說,應該算是駕輕就熟、張口就來,但我卻象個失聰的殘障人士,連張嘴都不會了。
我在國內的演講報告會上,面對兩千多人四千多隻眼睛,可以滿懷激情地連續演講四五個小時而不需要一個字的提示,但現在,攤位前零星走過的與我毫無關係的不知道我是誰的那些美國人、墨西哥人,卻像壓境的大軍,讓我不知如何!
腦子一片空白,但還隱約記得自己來此地的目的。我對自己說:必須走出去,必須張口!
狠咽了幾口吐沫,猛喝了幾口水,我像腳踩氣球的小丑,顫顫巍巍地漂到他們的身後,第一句“MASSAGE”覺得用了全身的力氣喊出來,眼睛下意識地趕忙四處亂瞟:既希望別人聽到,又怕別人注意我。
而此時,我的手掌心裏和腳底下明顯感覺發涼。
“大點聲,跟蚊子叫差不多,你到底會不會英文?連句話都不會說。非要來,來了什麼也不會幹,來了幹什麼。”平時溫和的陳大哥開始抱怨了。
我知道我的臉紅得比豬血還難看。從小到大,還沒有一個人抱怨過我,嫌棄過我,所到之處都是鮮花和掌聲。我平生第一次發現:我怎麼這麼沒用,這樣不堪一擊!
當天下班,陳大哥又恢復了平日的溫和,借著吃飯的功夫,快人快語的他開始了自言自語。
“我為什麼說你做不了這行你明白了吧?想做這行首先要學會不要臉,這對愛面子的中國人來說就是個‘賤’。你剛來,身上還有點錢,等你那點錢耗完了,沒有錢吃飯了,你還顧得上面子嗎?美國很現實的,你有能力你就多賺錢,象我這樣不會英文沒有學歷沒有能力的只能瞎混。混就得有混的樣子,嘴都張不開,要飯也沒有人給啊。”在美國待了十二年的陳大哥既像是說話給我聽,又像是在開導自己。
“陳大哥,你在美國生活得那麼艱難,為什麼不乾脆回國呢?”我確實百思不得其解。
“唉,你不懂,你沒被逼到那個份上。我當時來美國的錢都是向親朋好友借的,在美國再苦再難,也比回國划算。就算回國了,我也沒有什麼好出路,欠的債永遠還不清了。” 我這才明白了他為了省錢連身體都顧不上的原因。
“人啊就是犯賤,當初光聽人說美國多麼好,來了以後才明白,美國是不錯,但不是我的。我在這裏就象怪物一樣:語言不通成了啞巴和聾子,能混口飯吃就不錯了。”陳大哥似乎又再思索什麼。
“你和我不是一路人,你在美國肯定比我混得好。但是,你要記住一句話:先放下架子和面子,從不要臉開始,你就會在美國呆住了。”以往聽到這樣的開導,我可能會“呸”他一大口的,而現在,我似乎悟出了其中的含義。
“不然的話,你就可能成你的同屋了。”陳大哥話語一轉,自顧自地說。
“你的同屋來美國三年了,好工作找不到,象我們這些人的下等工作他還不願幹,一來二去的進賭場了。你注意看昂,只要他晚回來了,就輸錢了。一個星期七天,他幾乎天天晚回來,也就是說他天天在輸錢。輸光了再出去找個工,有點錢就又去了。你說這樣下去能在美國呆住嗎?”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把戴慣了的眼鏡摘下來,眼前一片模糊,但心裏不再慌亂。
於是,我知道:不管是我看不清他們還是他們懶得看我,反正我們前世無冤近世無仇。
我出力,你花錢,平等交換,虛榮的面子暫時擱在一邊吧。
此刻,我就是為了生存不得不來做按摩的實習生,沒有客人就沒有我,沒有我一切無從談起。
可能我本來就是扮演這個角色的最佳人選,也可能這個角色就是為我量身設計的,反正那天的生意格外好,幾乎是平日營業額的三倍,而我一個人叫來的客人竟足足占了1/2還多。
造化弄人,愚人自愚。
人適應環境的能力,可能連自己都沒有想到。
在人生這個多變的舞臺上,儘管人人都在渴望不落的太陽和耀眼的光芒,但此刻烏雲密佈,我難道只能等待?
面對逆境,我們坦然以對,於艱難困頓中尋求希望。
面對成功,我們謹慎行動,於一帆風順中小心前行。
我的第一份工,我的MASS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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