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老司機自述
我這個半路出家的長途司機在北美開卡車已二十余年,南邊到過巴拿馬,北邊到過加拿大北极圈,東北到過魁北克,西南到過墨西哥和加州,東南到過弗羅裏達,西北到過卑詩育空阿拉斯加;
不敢說全北美大陸都留下了我的足跡,但至少全加拿大美國的主干道路都留下了我的輪胎印;
我從紅日未東升開到明月當空曌,渴飲口樂之液,飢餐披裟之餅,以風為櫛,以雨為沐,困則登白頂之山,倦則游碧波之湖,掬冰雪以為冷飲,燃枯木以為野炊,夜則眠於車上,以天為被,以地為床,疏星以為燈,皓月以為枕,松風侍寢,濤聲伴夢……;
我平均日行超過一千公裏,平均每兩個月行程可繞地球一週;
二十余年來,我的駕駛裏程已可繞行地球一百二三十余週;
超過五百萬的駕駛裏程,就算駕車去月球,也有七個來回了,未知可算老司機否?
開始幾年,我奉獻給美加交通部門和路政部門(在加曰CVSE,在美曰DOT)的車貨罰款超過一萬刀,直罰得我經驗堆積,教訓積攢,以至成妖成精,後面的若干年他們再難罰我一毛錢;
開始幾年,我出過兩次車禍,兩次車都徹底毀了,魂也幾乎飛往天外,最終人倒是平安無事;
在別的司機,出過一次車禍之後,余生就永不再開車,而改換別的職業。但我相信“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且認為“好士兵當死在戰場上,好教師當死在講臺上,好醫生當死在手術臺上,好的人民公仆當死在官場上”,因此“好司機也應死在駕駛座上”。於是每次車禍之後,我為了高貴的打工支票,在“一怕不苦,二怕不死”的北美自由資本主義大無畏精神鼓舞下,敢同惡鬼爭高下,不向閻王讓寸分,揩干淨身上的油跡,掩藏好事故的污點,換一家公司,第三天又開車上班,行進在漫漫修遠,無盡無窮的美加high way上了。
我總結兩次車禍的原因,結論只有一條:司機只是擔罪的牛馬,後面的老闆才是肇事的元凶。
何以言之?
蓋因資本主義金錢統治下,利益最大化,成本最小化,是每一個老板追逐的最高目標。至於安全問題,死的是司機,賠的是保險公司,他們才不在乎;
因而,他們提供的卡車,尤其是城區運營者,大都接近報廢,破爛不堪,許多指標根本不符政府之安全標準;但他們不願修理(因修車費人工費很高),仍然勉強司機病車上路,並一路電話不斷,強迫司機搶時間,赶速度,疲勞駕駛,超時駕駛,違法駕駛;他們不在乎政府交通部門的罰款,因為法律是資本家階級制定的,當然只保護老板的利益,所有的罰款都只罰司機,不罰車主;
更有甚者,他們甚至在內心深處盼望他們的卡車在車禍中全毀,然後通過保險可得一部新車的賠償金。這听起來似乎是聳人听聞,然而卻不是天方夜談,而是不成文的潛規則。
定力不強的司機,被老板們拿住了想多賺錢,想保住工作的七寸,被迫坐在方向盤後當傀儡司機,而實際操縱者則為坐在家中的老板或者同樣也被他操縱的Dispatch(調度員?)。
結果就是,病車上路,疲勞駕駛,強超搶會,你追我赶,險象環生,事故頻出……所有這些,司機都做不了主,而政府罰單只對司機,不對老板,更無意檢討更根本的資本主義制度和生產方式。
為這個事情我非常苦惱。
我曾經与寫罰單給我的路政警察(Peace Officer)討論過這個問題,他說他也只是個傀儡,他的背後也有一個老板階級,他也身不由己;他說他的老板和我的老板,以及所有的老板一樣,也是一群傀儡,也身不由己,也被看不見的資本主義制度所控制,也無能為力;他說他同情我,但他的壓力不比我小,而且他從內心感謝我,因為我們是他們的衣食父母(大意如此)。
後來我在美國加州公路邊的一個車貨檢查站(Scale Station)見到了他們的領導,又把我的苦惱作了一番傾訴。不想他听完後哈哈大笑:
“你們中國人武功厲害,請以武功喻。老練的劍客人控制劍,生疏的劍客劍控制人;職業司機(professional driver)同之:老練的司機人控制車,生疏的司機車控制人;打工同之:老練的工人控制老闆,生疏的工人被老闆控制;錢財同之:覺悟的人控制錢,迷途的人被錢控制……”
我聞言勿然有醍醐灌頂,大徹大悟,頓時成佛成仙的感覺,隨口續道:“政治同之:老練的政治家控制民眾,幼稚的政客被民眾控制,此所以你已當領導而我仍在打工的原因。”
從此之後,我一旦上車,自己儼然就是車的上帝,老板的主人,他再也不能干預主宰我開車的時長,速度,快慢,節奏,乃至路線;只要領受了Dispatch,我便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無天於上,無地於下,無支票於前,無老板於後,無壓力於心,無干擾於耳,全部的精氣神,都集中於路之平緩彎直与車流之疏密与貨物之輕重。”
於是,期年之後,我之為老闆開車,有如庖丁之為文惠君解牛,輪犏之為齊恒公斫輪,隨心所欲,游刃有余,無君於上,無主於下,無牛於目前,無刀於掌中,心之使手,手之運刀,刀之割牛,猶風行水上,無跡無痕……即使運一車雞蛋,日行千裏,抵達客戶時也無一個破損。
下班之後,我也須搭乘公共汽車回家。買票上車之後,我不會因為我的開車經驗比公交車司機多就去對他指手劃腳,說三道四。
北美的規距:乘客如与司機就駕駛方式与路線問題發生爭執,招致警察駕到,被請下車的絕對是乘客,而不會是司機。
因而,依北美法律,司機一旦坐上駕駛座位,開始履行職務,他便是車的獨裁者,乘客的皇帝,擁有絕對的權力,不受雇主和乘客的節制,操控和干擾;權与責相對應,司機也對行車安全負有百分之百的責任,因此違規的罰單只對司機,不對車主,甚至連乘客違規,不系安全帶,若乘客自己不能出示駕駛執照,則罰款只會指向司機;在這种情況下,乘客有什麼權力“妄議司機”?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十九年不換刀;輪犏為齊桓公斫輪,七十歲不退休,全都是終身制,未聞他們有什麼任期制;至於我這個北美老司機,開車二十余年,早就煩了,早就想換個職業了,可是根本沒機會呀!新雇主一听你是老司機,百分之百都認為你積累了那麼多經驗,奈何要揚短棄長,重新進入一個新的行業,從零開始?因此根本不予考慮。
庖丁解牛的故事大家都知道,而輪犏斫輪的典故可能有人不熟,茲引原文如下:
桓公讀書於堂上,輪扁斲輪於堂下,釋椎鑿而上,問桓公曰:「敢問公之所讀者何言邪?」公曰:「聖人之言也。」曰:「聖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桓公曰:「寡人讀書,輪人安得妄議乎!有說則可,無說則死。」輪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觀之。斲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於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輪。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庄子·外篇·天道》
庄子的這兩篇寓言告訴我們,真正的智識和技能,大都無法靠語言和書本傳授,而依靠書本傳下來的知識,又大都是空疏無用,不切實用的糟粕,這就是為什麼政治領袖常產自江湖,而不產自象牙塔;能工巧匠常產自作坊工場而不產自研究院;企業家大商人常產自市槽堂店商鋪乃至貨攤而不產自經濟學院;作家常產自歌場酒肆而不產自文學研究所……
司機,与上述職業差不多,不靠書本理論,而靠經驗堆積,因此無法避免地成為庖丁輪犏那樣的終身職業,無法實行任期輪換制度。
政治家治國,与此相類也。
聖人總結了古往今來的治國理政的經驗和理論,結論是:
“治大國如烹小鮮。”
當你在家烹小鮮的時候,是你一個人用一把鍋鏟獨斷專行地烹好呢?還是全家人齊上陣,一人一鏟在鍋裏“民主”地烹好呢?
我們農村人有句俗諺:“師傅多了會把房子蓋歪”。設計師設計藍圖,建筑工人只需按圖紙施工,有誰見過施工工人可以一人一票“選舉”設計師,“妄議”設計師的呢?
《韓非子》說:“一家兩主,事乃無功;夫妻同貴,子無适從。”這說明齊家与治國,都是只能一人獨裁,難以全家民主的,否則基本辦不成什麼事。
駕車的道理是一樣的:每一臺車,都是只有一個方向舵,一套控制系統的---------除了教練車,有誰見過兩個以上司機同時開一部車的?
大家一定還記得動物園裏被老虎咬死母親,咬殘自己的女司機吧?悲劇之所以發生,就是因為車上有兩個司機,且兩個司機都不能獨裁,而堅持“民主”“輪換”駕車的惡果。倘若當時車上只有一名司機能獨裁專制,而其余乘客(哪怕也有司機駕照)不得說三道四,不得指手劃腳,不得妄議正在開車的司機,這場悲劇還會發生嗎?
我在這裏盛贊獨裁專制,並非說“民主”“自由”就沒有价值。至少,在治學方面,學術“民主”和學術“自由”是不可缺少的。孔子說,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沒有學術的交鋒,哪來思想的火花?沒有思想的火花,哪來的學術繁榮?
但是,齊家,治國,平天下,以及開車,斫輪,烹小鮮這類憑經驗吃飯的技術活,民主自由了一定會壞事,或者就一事無成。
可笑的是,《知乎》對於治國半通不通,對於治學也是半懂不懂,對於開車更是一知半解,卻指桑罵槐妄議司機,妄議政治,其真“知乎”,其真“蠢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