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野花不採白不採2021-01-31 23:14:45

 作者简历

邢仪

 邢仪,史铁生清华附中的同级同学,1969年同赴陕西延川插队。1972年西安美术学院上学。1975年回到延川文化馆做群众美术工作。1978年《体育世界》杂志社美术编辑。1992年中国体育博物馆做展览设计,副研究馆员。曾在知青插队三十年和四十年之际,于中国美术馆和北京世纪坛举办两次个人油画展。
 

 作者为史铁生画像。2021年

“小柏,吉大神内江教授的意见:要请脑外科看,听徐琬说他一直是透析的病人,手术恐怕很危险,保守治疗在脑萎缩的病人有时更安全。你的高见?立哲10.12.30.19:33.”

“老班长并朝阳医院涤新老同学,凤瑞老友,我的终身挚友史铁生(著名作家)急性脑硬膜下出血现在朝阳医院抢救室,目前大约有50毫升积血,中线移位、昏迷,可能会发生脑疝。看来需要紧急钻孔(或微创穿刺等)引流减压或许稍有一线希望。我现在美国,情急之中希望你们二位即刻关注,不胜感谢。孙立哲拜托19.35.”    

“郭林,邓小红是否还是北京卫生局副局长?她能关照朝阳医院的院长直接主持会诊和治疗吗?见我的信:“老班长,我的终身挚友史铁生(著名作家)急性脑硬膜下出血现在朝阳医院抢救室,目前大约有50毫升积血,中线移位、昏迷,可能会发生脑疝。看来需要紧急钻孔(或微创穿刺等)引流减压或许稍有一线希望。19:49”

“石铁、荣宁不在京,柏晓利正在路上,你赶去朝阳医院帮助协调极好!希米行动不便!立哲。19:54”

“希米和我通话说铁生清醒时曾有过交代,不让抢救变成不能动的全瘫或植物人,因此想放弃治疗,我劝她做最后的努力,不一定有用!20:02”

“史铁生爱人陈希米的信:我决定放弃了。医生说平时用阿司匹林一周不能手术。而且就是做了最好的情况是偏瘫。20:17”

“希米,医生说平时用阿司匹林一周不能手术是胡话。手术早做结果不一定是偏瘫,还是积极会诊!立哲20:23”

“柏晓利刚才发来的短信息:瞳孔已经散大了,凌峰也看了,只是时间问题了。看来是天意!铁生一生与神对话,给人间留下不朽的信息。立哲21:15”

“我刚才和凌峰通话讨论,考虑目前情况和铁生自己长期以来多次交代的意愿,放弃治疗尽快脱离苦海是合理的决定。正好60岁。立哲。21:30”

“铁生为我们留下了不朽的文字,终于去了他久已神往的地方…..立哲31、10:45”

 史铁生就这样走了。

看完孙立哲(我和史铁生的同学、当年的赤脚医生知青典型、神医,史铁生发病时他不巧没在国内)的最后一个群发的短信,我呆坐在电脑前。

2010年末的倒数第二天,2010年12月30号的晚上,我们吃饭很晚,我的手机有短信发来,是孙立哲从美国发过来的,一连串,一个比一个紧迫。他接到希米的信息,焦急无比,他用短信找北京的医生朋友,让他们去救史铁生,同时把短信群发给我们。我心惊肉跳地看着,明白史铁生要走了,史铁生已经走了。

我和史铁生是清华附中的中学同学,同级不同班,史铁生记性好,他记得我们英语同班,都是甲班的。1969年我们一同去陕北插队,同公社不同大队。我们队在沟里,他们在川道上,我们到公社去要路过他们队。史铁生在陕北干了一年农活养了两年牛就生病回京。后来惊人的消息传到我们干活的大山里,说史铁生瘫痪了,那样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怎么就瘫痪了?我们大家为他扼腕。但人活着总得干点什么,总得活的有点意义。

我们那会儿干什么事都要问意义,不像现如今干什么都问能给多少钱?所以当史铁生不能“战天斗地”后,他为生活这条河找了只“写作”的船。史铁生说: 如果生命一是条河,职业就是一条船,为了在生命之河上飘泊中总是得有一条船,船不是目的,河也不是目的,目的是诚心诚意地飘泊。史铁生直面生活、直面自己,“诚实善思”。史铁生的身体在炼狱,史铁生的头脑在天堂。

第一次看到史铁生的文章,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一篇叫《午餐半小时》的短文登在西北大学中文系简陋、粗糙的校刊上。时至今日我都清楚地记得我被文中那份真实和人性像子弹一样射中了。从此史铁生的书就是我的最爱。

自十几岁插队大家东南西北,几十年坎坎坷坷地奔波,远远近近都有史铁生的书一直与我们相伴。时空中不时传来关于史铁生的消息:我们知道他又出了什么书;知道他身边有了希米;知道他被孙立哲请到美国去玩;后来知道他要透析了。近些年史铁生的身体每况愈下,近些年史铁生的哲思愈更加的空灵和高远,近些年我们常把史铁生拉来位于顺义的画室散心。

我呆望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小小的朴素的木质镜框,那里面是一张A4纸,纸上是一首用钢笔写的短诗,字体漂亮、飘逸。

史铁生为本文作者题诗

2006年3月初,我与两个朋友在朝阳文化馆办画展,内容是我们去陕北延川县乾坤湾的写生。我们想史铁生的家离这不远,便有朋友打电话说开车去接他,史铁生那边表示不用接,说待午睡后自己骑电动轮椅来。下午史铁生来了,希米也骑自行车跟着来了。我们在大楼前见面,握手,史铁生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纸递给我,说:“中午睡不着写了几句打油诗”。我接过一看,惊喜,心跳,嘴里一叠声“啊,谢谢!”再找不到更好的词儿来,从纸上抬头去看铁生,他那边已跟别的男生点火,抽烟,聊天去了。

想象着史铁生中午躺在床上闭眼一会儿,又坐起来,从桌子上拿过一张纸,斟酌着词语,他的脑子里一定是上演着陕北的山陕北的川陕北的天,然后叠加上我的画(他以前对我的画的印象和记忆),一定也会有我们提着画箱走在天底下山顶上的样子,一定更会有我们女生初去陕北时脸蛋上那被山风吹成的“红二团”……

我走到画室的窗前,阳光把我的影子投向那个长沙发,那只几个月前史铁生还坐过、躺过的长沙发。他久久看着我立在墙边的一幅画,然后说:“以后你每画四五幅画就把我们叫来,叫我们来给你看画。”

我在心里狂呼:铁生,现在你在哪儿?我上哪儿去找你再来给我看画?
    
生死大问

大多数时间,我们与史铁生在他水碓子的家见面。而每次要见史铁生,我们的心情都很“纠结”,他接电话都累。那还是好几年前,我跟史铁生通话,我们聊得兴致勃勃。事后希米对我说,放下电话他就累瘫了。不能打电话,就更想去看他。史铁生一周透析三次,透析后第二天上午还好,他要看点书,还要写点文,这个时间得留给他。午饭后史铁生已累了要休息一会儿,傍晚前后又有一小段时间状态还好。

他的时间真的很少很少。但我们实在挡不住见他的愿望,每隔一段时间后,朋友们就要策划,但正是因着这种“纠结”,为着谁来打预约电话的事几个人推来推去。一旦成行了,我们会站在他家的门外伸手叩门前,又相互嘱咐一遍:“二十分钟,最多半小时,不能再多。”

史铁生每次都是满面阳光灿烂地摇着轮椅迎接我们,为着能与我们聊天的一个、半个小时,之前他要躺在床上养精蓄锐大半天。

2009年4月30晚7点,我和王子冀(陕北宜川插队、原中组部干部、主编文集《回首黄土地》、电视剧《回首黄土地》的编剧和制片,2018年去世),庞沄(校友,同公社插友),耿铁群(我先生,陕北安塞插队、雕塑家)相约来到水碓子史铁生的家,陈希米把我们迎进门。

 王子冀(右)与史铁生

我们进去时,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正与一位女士谈话,客厅没有开灯,我首先看到的是史铁生宽厚的背影(以后这个背影就长久地留在了我的脑海中)。这位女士站起身拉开灯,替铁生接过我手里拿着的鲜花和王子冀带来的绿茶。我打量着这间小小的客厅,有段时间我送给史铁生的画挂在左手边的墙上,画的是他坐在轮椅上的半身油画肖像,背景是陕北的大山。那是我在中国美术馆第一次画展时的作品,画展后我把这幅画送给了史铁生。后来希米告诉我,觉得在墙上挂自己的像别扭,好像伟人似的,就摘了。现在他们的书架里摆着两幅做成水晶版的小油画,那是我画铁生的又一幅画像和画陕北的山桃花。在右手边的墙上挂着一幅装裱精美的隶书“诚实善思”,不知是谁写的,这四个字是史铁生的心声和写照。

我们一一与史铁生握手,他的手很凉。落座后询问史铁生的身体。他调侃说医生预计他只能活到四十岁,已经赚了二十年了,够本了。现在又查出乙肝、丙肝(透析过程中被传染),不管它了,都没关系了。史铁生说他鼻子以上,脑子非常好,一点没坏。以下都坏了,给别人捐献器官都不能用了,又看看我们羡慕地说:“你们的器官还能捐献。”

王子冀提到他还要出一本关于陕北青年看知青的书,到时请史铁生写前言。史铁生看着王子冀对我们说:“子冀状态多么好,其实他能当共产党最好的官”。(1989年后王子冀因故断送了他的仕途)

王子冀主编的陕北知青文集《回首黄土地》

庞沄提到他最近开始画画,上来就画油画,而且画肖像,平生第一张油画肖像画的是他自己的夫人。我说我看了庞沄那张画,感觉非常好,明暗关系、人物造型都不错。

史铁生说:“人要爱什么或是怕什么都是好事。爱好什么不是有功利目的爱,怕什么也行,比如怕鬼神,人就有了约束。就怕什么都不爱也什么都不怕,就坏了。”

我说,现在大多数人除了钱什么也不爱。

史铁生说:“爱钱是贪,把自己的钱给别人是爱,把别人的钱拿来是贪。人分四种类型:好人、坏人、聪明人和笨人,都是这四种的组合,只是程度不同。好人又聪明最好,坏的笨人也坏不到哪去,聪明的坏人就坏事了。人的痛苦其实都是自己和自己打的痛苦,人的精神和自己的肉体打,肉体战胜精神是病痛,精神战胜肉体就是精神病了。”

我先提出想说的第一个话题,我说活到这个年龄终于悟道:其实精神、物质应该划等号,精神就是物质,或是林彪说的精神变物质,因为精神也有能量,信仰不虚,信就有。

史铁生马上表示赞同说:“有人以为看不见的东西就是没有,那么爱情是什么呢?人不是什么都能看得到摸得到的,精神力量太大了。比如说,抽烟呀,喝酒呀,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精神好,生活规律,就没事。并非有形的东西才存在。想什么和不想什么,说什么和不说什么,大不相同。一个民族或者一个社会,相信什么样的神,便会有什么样的精神。”

庞沄说他自己现在就想活的简单,什么都不想,不想那么深奥的哲学什么的。

史铁生说:“也行。有两种,一种是什么都不想就这么活着,也挺好。一种是要想就想透,就怕在半截。”

我想坏了我就是在半截。于是我提出最想说的第二个问题。我说对生死百参不透,苦恼于生命的无意义,以至于惶惶不可终日。史铁生很注意很有兴趣地听我说下去。想到史铁生在与友人的通信中说过:当别人问到我曾想过的问题时,我就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也许此时他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说我怕死。

他问我:“怕死的什么”?(这个问题我问过许多人,没有一个人如此一针见血。史铁生曾在地坛里用几年的时间把死的问题好好想过,他在《病隙笔记》中这样写道,怕死的心理各式各样,有人怕地狱是真,有人怕天堂有诈,有人怕来世运气不好。)

我说,怕没了。(沒死之前怕死会没自己了,死之后自己没了也就不知道怕了,这个问题自己绕上了圈子。我之怕死,许是最糊涂的一种,也是最难回答的吧。)

史铁生著《病隙笔记》

史铁生说:“没有没了,不可能没了。‘有’,怎可能没?佛家说的“空”,不是无。”

见我懵懂,他掰开揉碎讲给我听:“你想你死了,去了一个没有的地方,没有的地方怎么去呢?再说,一旦你去了,那个地方就有了。不是吗?”我想他可能是说:即精神不会与肉体一起消亡,精神或灵魂不等同肉体。一番努力后他说道:“这太深奥了,不是一句两句说的清的。个体的意识没了,但集体的意识永恒。”

但集体的意识和个体意识的关系是什么呢?

我说关键是接不上,接不上我怎么知道我的灵魂一直没死?我从小就问自己我是谁?我曾用问过别人,人家说我就是我,我能是谁!?

后来我在史铁生的书中看到他用幽默的口气说这件事,他写道:问“我是谁?”是个最累人的问题。设若“永远只是‘我在故我玩’,你一生大约都活得安逸,”“可一旦谁要是玩腻了,不小心这么一想——‘我是谁’好了,世界于是轰然膨胀,以至无边无际。”“这么一想之后,山不仅是山,水不仅是水,我也不仅仅是我了——我势必就要连接起过去,连接起未来,连接起无穷无尽的别人,乃至天地万物。”

史铁生说:“我以前也问这个问题,现在问的是,我为什么是我?我为什么是史铁生?为什么不能是别人?”

我问,这是同一个问题吗?

史铁生说不是同一个问题,又已进一步了。接着他对我说:“我今年会再出一本书,到时你看吧。”

在这里抄上几段史铁生曾对生命、对生死的探讨,助我自己和朋友们理解。他说,“若是世界上只有我,我心里大概就什么事也不发生,甚至干脆发现不了我自己。我心里之所以有所发生或发现,就在于这世界上还有别人。”

上帝“他把一个浑然的消息分割进亿万个肉体和亿万种残缺的境况,寂寞的宇宙于是有了热火朝天的‘人间戏剧’。”

“每一个人都是那浑然消息的一部分,而折磨,全在于分割,分割之后的隔离。肉体是一个囚笼,是一种符咒,是一份残缺,细想一切困苦都是由于它,但后果却要有精神去担负。”

“怕死真是人类最愚蠢一种品质。不过也可能,就像多年的囚徒对自由的担心吧,毕竟是一种新的处境。”

“人是什么?我思故我在。那么思是什么?思即是:思在其中的这个世界所永恒传扬的消息罢了。肉身是其载体。或,此世界即是此消息的载体,而我是我的世界的一部分。由此看来,死,有什么可怕?永恒的消息能死吗?永恒的消息不需要一种载体吗?这载体能不自称为‘我”吗?于是乎‘我’能死吗?而‘我’的某一段的旅行究竟取一个什么姓名,这重要吗?”

我对史铁生说,我儿子居然能看懂你的《务虚笔记》,还说:妈,你们同学写的这本书太好了。

史铁生笑道:“不只一个年轻人这样说,下一辈人比我们更能理解是因为他们没有框框。”

史铁生著《务虚笔记》

王子冀频繁看表,表示该告辞了, 大家用眼睛相互示意,坚决地站起身。看得出来史铁生谈兴正浓,我们不忍走,不想走,就又站着和他聊。我和耿铁群邀请史铁生夫妇及各位在天暖的时候到我们农村的画室去玩。史铁生很高兴,说植物多动物(高级动物)少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史铁生仰脸望着我们这站着的一圈人,脸上写着意犹未尽的失望,说:“这么快就走?”

希米送我们出来高兴地说,真是速战速决呀。然后她忍不住又说“你们走后他就折磨我”。希米的话使我们本有的纠结更加上心痛。
 
神聊、聊神

自春天的四月我们去看望史铁生时曾邀请他到我们在顺义的画室来玩,我就一直在寻找时机,五、六月小院的植物还没长茂。七、八月又太热。进入立秋以后,我和王子冀开始策划。子冀给史铁生打电话联系,史铁生很高兴来,但他臀部上最近有一处擦伤,说再好几天他会主动来电。接下来希米与我频繁短信,首先谁去接?希米提议张铁良(校友、陕北插友)去接他们夫妇,庞沄的车带王子冀。希米的重点问题是:画室是否有床或能躺下的长沙发?史铁生因臀部的伤不能在轮椅上久坐;中午饭是大家包饺子还是去吃农家饭?希米考虑了几天后来电话拍板:大家一起包饺子,事后证明这个决定是英明的。

事情决定下来我们夫妇开始做迎宾的准备。这一天是2009年8月30日。周日,夏末,天公作美,阳光灿烂但已不炎热。画室和居室共四百平米,整理打扫一次就要用大半天的时间。我还拿着剪子特地跑到院子外面去剪各色野生的花,拿回来插在花瓶里装扮房间的迎宾气氛。

他们是上午11点到的,张铁良带着史铁生夫妇,庞沄带王子冀再拉上铁生的电动轮椅。从院子的大门口延伸一条砖铺的小路,经过挂着大葫芦的瓜架可以直接进入画室,再从画室另一个门拐入木廊进入房间,我们这里的通道无障碍。

2009年初我为知青插队四十周年在中华世纪坛办画展的画,现在大部分挂在画室。史铁生摇着轮椅看画。大家都说我为史铁生画的第二幅肖像更好。我解释说因为第一幅画的有些拘谨,意犹未尽。事后又在一块木板上随手很快又画了一幅,反正也不给谁看,画完就放在一边,后来拿出一看,觉得还不错。史铁生说这就对了,这样才能画出好画。我们纷纷跟史铁生在这幅画前合影。

史铁生在画室

史铁生最喜欢的是我在陕北的写生,尤其是那幅“山桃花”。他回忆说,那时整年在山里放牛,到春天山沟里光秃秃的还没有绿色,但最先是粉红色的山桃花开了,满沟的山桃花真美啊!这幅画让人想起很多… 我要把画送给他,他说送我遭害了,只要给一张打印图就好。我说那就把这幅画洗成照片,再做成水晶版,一定也很漂亮。

大家来到客厅,安排铁生躺在大沙发上休息。我和希米洗菜准备拌肉馅。这时发现了一个人才,张铁良即会拌肉馅又会煮饺子。于是张铁良负责拌馅,我和希米擀皮,其它男士一起上手包饺子。希米专门擀了十几个小面皮,她说这是给“皇上”(铁生)的,他吃的少,只能包小一点,我们在家都是这样的。

我抽空跑到院子里摘下几根鲜脆的小黄瓜拿给大家,史铁生咬了一口便举着黄瓜叫希米:“你也尝尝,太好吃了。”

饺子还没下锅,史铁生就摇着轮椅往外走,说他要去晒太阳。不一会就听见史铁生和王子冀在外面喊什么。耿铁群进来说,他们要在瓜架下吃饺子,说这么好的地方怎么能不在这儿享受。我端着一盘煮好的饺子走到瓜棚前,哇!太漂亮了,他们围坐在铺着兰色印花布的小桌子,上下左右被绿色的植物簇拥着,阳光将薄薄的叶子照透,又从绿叶的缝隙射进来,长的丝瓜,圆的葫芦,深褐、中绿、浅绿、亮黄,希米穿着一件粉色的体恤杉。我放下饺子转身就往回跑,去拿照相机。

桌子小只能放一大盘饺子,希米一直站在史铁生身边,边照顾他边用手捏饺子吃。史铁生仰脸对希米说:“今天我吃的真不少,把你包的小饺子都吃了,还吃了几个大的。”大多数人不能喝酒,因为这里有三个司机,只剩我和王子冀相互碰了一听啤酒。大家说不去吃饭馆的农家饭太对了,否则哪里会有这等的享受和自在?

史铁生看着周围同伴脸上的汗珠,对我说:“在别人都觉得热的受不了的阳光下,我却感到刚好,我身体里的阳气越来越少了,常感到从里往外的一股冷,骨头里透出来的冷。”听了他的话,我分明知道,阴气正一点一点夺去他的阳体。

史铁生不由又说道:“我想过死的三种方式,最好的是突然咔吧完了,第二是有一粒药,也很痛快,第三就只能随它去了。”

庞沄想起了一句老话,说:“咳,还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吧。”

史铁生感叹道:“你是不知道什么是赖活着呵!”

史铁生在画室。站立者左起陈希米、邢仪、耿铁群

回到屋内史铁生又得躺下休息伤口,我们大家把椅子拖过来围着他聊天。史铁生调侃说:“你们看,这像不像遗体告别”。

接着我们大家神侃开始(以下照抄事后笔记)。

邢仪问史铁生说:你认为人在世上只活一次吗?

史铁生说:我不这么认为。你看人是从虚无中来的,死后又回到虚无中去,你怎么肯定你只来过一次呢?你如何知道你没有来过两次以上呢?虚无是什么?虚无不是无,虚无是你从这个角度看不见了,只是角度的问题。

邢仪说:在网上看过一个东西,说我们的外面是一个大宇宙。但如果从我们的手上的一点看下去,那里面的微观世界也是一个大的宇宙,所以说我们只是站在中间这个点上,站在这个角度上。

史铁生说:我们活着就永远是站在中间这个位置上的,死了是不在这里了,但不是无。既然有就不会没,事物是循环的。人也其实一直在变,没有固定不变的你,人体细胞会新陈代谢,每三个月会替换一次,旧的细胞死去,新的细胞诞生,几年以后一身细胞全部换掉。也就是说,在生理上我们每过几年就是另外一个人。最终不变的可能只是你的记忆,人活着只能证明记忆是连续的,人死是记忆的中断。所谓成佛可能是将记忆链接起来。你看藏传佛教的转世灵童怎么找,不是看这个孩子有多聪明,而是看他对前世有多少记忆,或者说看他对佛经的记忆和理解有多少。如果是转世灵童,他肯定与生俱来会对佛经有杰出的认识,他与别人不一样,他也肯定会让人能够在人群中看出来,找出来。

史铁生说:这也就可以解释天才、天生的和遗传基因等等说法。记得有个哲人说,学习就是回忆。

希米说:是柏拉图说的,学习就是回忆。

史铁生说:为什么有人聪明有人笨,有的孩子一学就会,一点就通,不是你教会了他,是他想起来了。

大家会心的笑起来。

庞沄说:其实我觉得人生下来就要面对死亡,这本身就是悲剧。因为正像铁生所说,‘只有人才把怎样活着,看得比活着本身更要紧, 只有人在顽固地追问,并要求着生命的意义。’生命的价值取决于你的生命对其他人有多大意义!对,就这么简单。而且当你尽可能地帮助别人、爱别人去提高自己生命价值的时候,你会发现,你真的得到快乐了!刚才你们说的我也有这样的经历,这个地方好像很熟好像什么时候来过,但这辈子又肯定是不可能来过的。

史铁生说:这就是记忆的连续。现在美国的小学课本教学生两种起源论,一种是达尔文的进化论,一种是创世论。

邢仪说:考古学到现在还没有支持进化论。

史铁生说:人是在一个时间内突然出现的,是被专门设计的。比如看到一块石头,说这块石头是经历了上百万年演化过来的,你信。但如果看到了一块手表说是百万年前演化过来的,你不信,你认为手表太精细了,太有设计了,太有目的性了,它不可能是自己碰撞出来的。那么人是比手表更精细了不知多少,更有目的性不知多少,你凭什么相信人是自己演化出来的、自己碰撞出来的呢?

闻听此言,我们在座的都震惊于自小所受教育的单一和狭窄。这个道理很有说服力,为什么以前不知道呢。当然这不是史铁生的原创,是百年前一位欧洲的哲人所说的,达尔文之前是神创论主宰世界的。

在顺义的意大利农场 ,左起陈希米、庞沄、史铁生

史铁生躺着说话有些累了,希米扶起他又坐到轮椅上,然后希米很自然地站在史铁生身后替他按摩刚刚躺酸了的脖子和肩头。

希米说:他(铁生)最喜欢讨论这种话题了。有一本书叫《理智设计论》,在当当网上可以买到。

(《智设计论》具有很强的科学说明力,它极有希望成为取代实证主义和自然主义进化论的科学研究纲领,因为理智设计论能解释许多进化论所解释不了的生物现象。当代信息论的发展也强有力地支持了理智设计论。)

希米接了一个电话,对大家说是孙立哲打来的,他正在参加一个癌症讨论大会,问我们在讨论什么?我说反正不讨论癌症,我们在讨论是否有来世。

邢仪说:现在有人说将来的社会和人的发展趋势会用虚拟的代替现实的。

史铁生说:也许我们现在就是虚拟的,是被设计的也说不定。

邢仪说:我觉得世上很多的人并没有对于生命的疑问,或是说他们没时间想、回避不去想。我的意思是很难找到知音。话说回来,一般人如我,自己想也想不透啊。

铁生说:这个没错,所以杰出的人比例很少,比如莫扎特,比如梵高,他就和一般人不一样,他带着他的前世的记忆又来到世上以后可以看出来,他在人群中很突出。为什么说三岁看老呢,就是这个意思。

邢仪说:举一个自己的例子,我在四岁的时候就害怕死,晚上不睡觉,哭。我妈问哭什么?我说怕死。把我妈气坏了。最近看到一个报道,说人可以异地转移,比如将这个人的全部信息用计算机储存起来,在另外一个地方按照这样的信息重组,就可以使此人在彼地彼空间出现。我想,啊!这个办法我在小学的时候就想过,因为我总是冥思苦想如何使人可以不死的办法,终于灵机一动想出来:组成人的最基本的粒子不是都一样吗,那么人与人的区别就是基本粒子排列的不同,如果把一个人的排列记下来,不是可以重生这个人吗。

史铁生说:你四岁就怕死是挺聪明的。

(这里有一个问题,重组好人形后,灵魂也会跟去吗?看来小孩子虽聪明,却沒分得清灵与肉不是一码事。史铁生也想过复制的事,他在书中说,“比如要想克隆张三,那就不光要复制全部他的生理,还要复制全部他的心绪、经历、愚顽…..最后终于走到这一步:还要复制全部与他相关的人,以及与他相关的人相关的人。这办得到吗?”)

史铁生说:“原来我认为基督教有道理,因为基督教几千年来一直在发展,一直有人在研究,而佛教没有发展。现在我白天信基督,晚上信佛……”

(史铁生去世后关于白天信基督、晚上信佛的文章已成书。)

时间接近六点钟,王子冀终于说道,该走了。

这样的聊天太难得了,明知道时间在飞快的流逝,但大家和我一样故意不提,连希米都没说话。这一下午史铁生谈兴很浓,像是知道大家的担心,他安慰我们说这里跟在家一样,要躺可以躺着,所以一点不觉得累。
                             
身体、炼狱

2009年的三九天,史铁生闯了一次生死大关,着实把朋友们都吓坏了。2010年的春节史铁生夫妇都是在医院过的,史铁生患了肺炎,高烧不退,医院下了病危单。我们想去看他,但不敢,他极弱,我们怕带去外面的病菌。只有在心中默默祈祷。天气转暖的时候,史铁生居然病愈出院了,死神又一次放过了他。

三月里的一天,终于我和林达(同学、陕北插友、路遥的夫人)可以一起去看他了。我们是下午四点前到的,小阿姨打开门,希米上班去了。刘瑞虎(插友、校友、邻居)推着史铁生从卧室出来。据说刘瑞虎和史铁生、孙立哲是铁三角。这次刘瑞虎从美国回来看望自己九十岁的老母,但多半时间住在史铁生家。

左起陈希米、史铁生、谢渊泓、王克明、邢仪

大病初愈,史铁生比起去年瘦了,憔悴了很多。还是透析病人的脸,灰黑,沒光泽,但精神一贯的好,一如既往地笑着,说现在又已经比刚从医院出来时好多了。刘瑞虎对我们说,昨天陪铁生去透析,他们足足聊了两个小时的天。

我和林达都祝贺他躲过了这个大难。史铁生(预言似的)说:“就看今年冬天了,冬天是一个关。”

史铁生让朋友帮忙从瑞士买了一个小型吊车,如今史铁生从床上移到轮椅上,或从轮椅移到床上单凭自己上臂的力量已不行了,希米人小力薄,再说还要上班。那吊车像个机器手或是铲车,可以把史铁生从轮椅到床上抓来抓去,或是说铲来铲去。当我们问那吊车抓人的感觉时,发觉史铁生苦笑了一下,我和林达就都没有要去隔壁房间看那吊车的愿望了。

希米下班回来了,又说了一会话,我们准备告辞。希米对我说还想去我在顺义的画室玩,我大高兴,当下敲定等画室院里的植物变绿了就来。这其间我们夫妻去了一趟欧洲,回来后已是6月底,我仍惦记着这件事,给希米发短信,希米说刘瑞虎的想法是等他的夫人刘晓幸回国后一起来。刘晓幸现在美国,是位人类学博士、人类学家,也是我们一起插队的伙伴。

这样时间就到了七月的中旬,快是伏天啦。又和希米互发短信定在17号,说还是包饺子。我说院子里的豆角熟了,可以包豆角馅的,还有村口路边要多少有多少的野菜,希米回短信说绿色的最好不过。商量好细节,我通知朋友们后又先行赶到画室打扫、准备。

没料想希米发来短信:“史铁生又发高烧,这周不行了。抱歉。”

我大惊,回说:“但愿他下周能好。”

希米马上给我回短信:“应该能。”

不知希米的信心是为了安抚我们还是给自己打气,想想这正是三伏天,夏天的三伏,冬天的三九都是病人的关!提着心过了几天,我们祈祷但不敢抱奢望。

希米的短信又来了:“我们下周继续吧,上帝保佑。”

我们大喜,互相转告:上帝保佑!

史铁生哪里是一般人的意志力?他一定也在期待着走出家门的乡村聚会,他的烧发了两天便退了,于是才有了这次七月二十四日的盛夏聚会。

2010年7月24日,我一早起来先去院子里摘豆角,剪韭菜,合面…..林达和董晓红(同一个公社的插友)先到,她二位进门就加入,也忙开了做饺子的准备工作。

11点多钟时小狗波特儿大叫着朝外跑,我们三人仍在忙活没顾上出去迎接,但好一会不见人来,正在纳闷,老耿满头是汗地进来说史铁生的轮椅有些问题,又拿着一个扳子匆匆出去了。客人是一个一个进来的,刘晓幸、殷罡(同级校友、中东问题专家)、陈辉(旅瑞典校友,他帮史铁生买的吊车)、张铁良,刘瑞虎和希米随着史铁生的轮椅进门。大家七手八脚把史铁生从轮椅抬到长沙发上。

天热,史铁生只穿了一件白色的棉背心。因为前两天的高烧,又显得比三月份见他时更加的孱弱,他调侃自己说:“从家里的床上起来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又挪在这儿躺着了。”

客厅没有吊顶显得很高,从横梁吊下两个大风扇,正是伏天,虽然是接地气的平房,感觉还是挺热。人多聚会包饺子非常适合,有人杆皮,有人包,大家都可以各尽所能。我们有四种饺子馅:韭菜、豇豆角、野菜和西葫芦,只有西葫芦是买来的菜,其它都是院子里土生土长的。中东问题专家殷罡即会拌凉菜,又会包饺子,同时又在给包饺子的女同胞们讲解中东及伊斯兰教问题。 

我送给史铁生吃一个最小最嫩的小黄瓜,那是特意留着的刚刚从架子上摘下的。史铁生说要坐起来吃这个黄瓜。刘瑞虎帮忙抱腰,希米抬腿。史铁生坐起来后脸色凝重半晌没动,希米站在他的身侧,伸出一只手臂,随时准备着。待史铁生把身子稳住后,他才对我们说:“现在这么坐着都感到危险,稍微一晃动就会向两边倒下去,因为胳膊已没有力量撑不住了,只有坐到轮椅上,才感到安全。”

这时我才注意到史铁生的两条胳膊,(之前史铁生一直穿着长衣服)小臂上鼓着好几个鸡蛋大小的青包,那是没完没了的透析扎的,十几年的透析几千针都扎在这个地方,令人不忍目睹,更令我不忍想下去。史铁生说他的胳膊一直在疼,不歇分秒的疼。我们听了心里十分难过。我记得以前的史铁生虽下肢萎缩,但他的双臂肌肉却还强壮,宽胸阔背,患病之前他是个魁梧的男人。

我不由说道:“你才是个铁人,你活着太不容易了。”

史铁生轻松地开了一个小玩笑说:“谁叫给我起名儿叫‘铁生’呢。”

林海平兔2021-02-01 07:26:49
生死相依
LaBrisa2021-02-01 07:49:07
史铁生的笑容很有感染力,里面满有单纯和真挚。
美丽风景2021-02-01 17:35:25
铁生活得勇敢。 他有一帮跟他精神品质相近的朋友, 大幸运:)
不吃胡萝卜2021-02-01 19:05:25
看得我心里酸酸的,想起我自己下乡的地方,想起我再也不能见面的同学,……
有言2021-02-02 01:52:23
猛士!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