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貝2021-02-24 00:01:59

此短篇小説,寫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根據真人真事改編而成,寫人性的迷茫,時光的錯位及歷史的無情。

1

看著妻日益隆起的肚皮,他焦急不堪,眼看中國大部分地區已被共軍占領,南邊的局勢越來越吃緊,剛剛在軍機處,處長秘書吩咐他收拾好文件,早些回家,靜候命令,三日内就要動身。

“不走是不行了。“ 他對妻說。

“我下月就要生了,你都知道醫生説我胎位不正,叫我別……..”説到這裏,妻子泣不成聲。

“你以爲我想走嗎?” 他暴躁起來,將椅子推開,走到窗前。窗外飄著春天的淫雨,濕,冷,往常還算熱鬧的小街,不知怎麽這些天顯得清清冷冷。背後傳來妻子委屈的啜泣聲。他慢慢轉過身,走過去,將妻擁入懷中,緊緊地抱著她-----如果這一刻能成爲永遠該多好,唉----

“ 我心煩,別怪我發脾氣,我不會離開你的,相信我,爲了他我也不會離去。“他用手指著妻的肚皮。

妻帶淚笑了,他輕輕吻去她沾在臉上的淚。

第二天,他回到軍機處,即感氣氛不對,一箱箱的文件擺在走廊,房間裏的保險櫃打開,人們脚步匆匆,秘書走過來,畢恭畢敬地對他說:

“處長請你到他房裏去。“

“鑒于共軍壓境的緊張局勢,我們軍機處所有校級以上軍官,今天上午十點將搭國航飛赴香港。”處長吸著烟斗,吐出一縷烟霧。

“我不能走,我妻下月就要分娩。”

“你的職責是什麽,你心裏明白。“ 處長從抽屜拿出一把手槍,輕輕放在桌面。“是留下還是隨隊撤退,請你考慮。不過,你真要留下來的話,恐怕衹能留屍首囉。”

軍車開動了,九點三十分,直駛向機場。經過家,他無奈望望閣樓唯一的窗,低垂的碎花窗簾隔開了他的視綫,他想象著妻子挺著大肚子,呆呆地盼望著他歸家的眼神。

當飛機吻別跑道最後的一端時,騰然而起,他感到濡濕的淚水順著鼻峽向下流淌。

妻,原諒我,原諒我。

2

百無聊賴,他伏在櫃檯上發怔,叔父喊道“喂,前面送貨來了,你去招呼人啊。”他懶懶地站起來,天氣又濕又熱,天花板上的吊扇好像轉不下來一點風,工人正從門外搬進一箱箱雜貨,一位穿竹布長衫的女子也跟著走進來:

“哇,熱死人啦,還是這裏涼快,喂,阿叔,送什麽新鮮貨來啊?” 擡頭望見了他,不由一怔,接著,忽然醒悟:

“咦,你不是阿水嗎?哎呀,你什麽時候回到香港的啊?我怎麽來幾次都沒見過你呢?我常常幫襯你阿叔這間鋪子的…….”

與他一起渡過童年的阿珍,如今出落得漂亮多了,幾乎變了個人,衹是那張能言善語的嘴巴沒有變。

阿珍,你結婚了吧?結了,老公一年前飛機出事死了,一兒半女都沒留下。

阿水,你也討老婆了吧?討了,老婆生孩子前一個月,我隨軍逃來香港,至今她生男生女都不知道。唉……..

阿珍來的次數越來越多,早上來晚上走,順便也幫幫店裏的事情,抵得上一個夥計。漸漸地,阿珍一天不來,阿水便若有所失,但阿珍坐在鋪子里,阿水又在想心事,不望阿珍一眼。有天叔父跟阿水說:

“你大陸的老婆是來不了的啦,你又不可能上去會親,現在連通信都不准,你能怎麽辦呢?我看啊,你索性娶了阿珍算了,這女孩不錯,你也還年輕,不要拖下去了。“

一年後,阿水阿珍擺酒、宴客,正式成親。可成親那天,阿水卻心事重重,喝了許多的酒,進洞房對著床上的喜被發了半天呆,妻的淚眼總是在眼前漂浮。阿珍走過來,默默地將手臂搭在他肩上,他轉過身抱住她,緊緊地擁著,就像那天晚上,赴香港的前一天晚上…….,他發覺喉嚨有東西堵著。

3

時間過的很快,結婚五年,十年,二十年,阿珍始終沒替阿水生下一男半女,顯然毛病出在阿珍身上,阿水開始還陪她去香港九龍四處求醫,中藥西藥吃遍,阿珍的肚皮仍鼓不起來,臉上的皮膚卻越來越豐潤,胸脯子好像也越挺越高,那張嘴也隨著結婚日子的長久,而變得放肆,常常跟店裏的夥計打情駡俏。

不過,阿珍到了阿水面前,立刻便乖順起來。結了婚,而沒有爲丈夫生育過的女人,心裏總是有些未盡其責的負疚感。阿珍私下裏不知掉了多少眼淚,她真心愛著阿水,願意爲他添個一男半女,但肚皮偏偏不爭氣。

而阿水并沒有埋怨過她一句,衹是話越來越少,他接受阿珍有時如母親般無微不至的照料、呵護,也接受阿珍有時如女兒般的撒嬌、發嗲。

香港大陸唇齒相依,三十多年來卻因政治上的原因,一點消息也傳不過來,妻始終沒有任何訊息,阿水甚至有些後悔爲什麽一定要來香港。那天離開A城,淬不及防,與妻也沒有告別一聲,連一張妻子的照片都沒有帶在身邊,衹有一枚結婚戒指還套在阿水的手指上,那年跟阿珍結婚擺酒,阿珍也沒計較這些。

三十年過去,妻的影子越來越淡,阿水常常下意識地轉動那隻戒指,不再是想念妻子,而是擔憂店裏的生意一天比一天難做,相依爲命的 阿珍,身體漸漸衰弱、多病。

阿珍啊,你可不要離開我啊。

4

祖昌是阿水的鄰居,那天要去江南A城探親,順道游覽,A城正是阿水與妻子離別的地方。將妻的名字和原來的地址告訴祖昌,阿水心裏好像踏實了很多,仿佛三十多年漂浮的一根羽毛,終于落到地面。

不久,祖昌從大陸來信:

你家早就拆了,現在是人民廣場。派出所說你妻張秀英跟丈夫遷到B城去了,還給了我她B城的地址。過幾天,我將去B城游覽,順便再幫你問問。

該多謝大陸的檔案制度,從A城遷到B城居然還能找到地址!“秀英跟丈夫…….” 妻嫁人了?阿水負疚的心中,似又有些寬慰,那孩子呢?帶孩子嫁人?繼父,寄人籬下,受氣…..阿水又在轉動那隻戒指了。

秀英終于來信了,三十二年,整整三十二年後,阿水才收到秀英的信。

5

水:

……..

你走後第二個月,孩子生下來了,是個女孩,我給她起名叫曼麗,并隨了你的姓-----鄭曼麗。曼麗與我相依爲命,用你臨走時剩下的一點錢,再變賣些家具,勉强夠我們母女倆生活。曼麗七歲上學那年,派出所登記戶口,問你去了哪裏,原來是幹什麽的,我一一告訴了他們,并説自你走後,我跟你完全失去聯係。

三天後,來了幾名民警,問我爲什麽明知你是國民黨,孩子還要跟你的姓氏?我不敢爭辯,趕快請他們將戶口曼麗的姓改成我的姓-----張曼麗。然後,民警又説要查封國民黨軍官的房屋,讓我們母女倆搬出去住。沒有辦法,我們衹好借住鄰居王嬸一間堆雜物的小房間,我非常感激她的幫助。

爲了曼麗,我什麽都做過了,拾爛紙、賣銅鐵、當保姆、掃大街…….。曼麗十歲那年,我在一姓馬的幹部家幫傭,老馬的老婆剛病逝,他說作長期傭人不如嫁給他算了;十年,你一點消息也沒有,老馬確實對我很好,也沒有看不起我,我就嫁給他了。

老馬的兒女都大了,對曼麗像是對自己的孩子那麽好,但他堅持要曼麗跟他姓,姓馬,我也就答應了。水,你別怪我,你知道一個女人帶著個孩子,丈夫逃去香港十年沒有消息,那日子該有多難過。

該是我命不好吧,跟老馬過了沒幾年,曼麗上中學時,文革開始了,你可能聽説過什麽叫文革吧,老馬在單位當了走資派,又批又鬥,曼麗當了紅衛兵,帶頭造老馬的反,宣佈與老馬劃清界限,不再姓馬,又姓回我的姓。曼麗這名字,她嫌太資產階級,改成“愛紅”----張愛紅。可是我在家裏仍叫她曼麗。

曼麗後來去農村插隊好幾年,知青大批回城,她卻因當年與老馬劃清界限,講明不是他的女兒,所以不能回到我身邊。再後來,她就在那小縣城找了現在的丈夫,結婚,還生了個兒子。

水,我們有生之年還能見面嗎?

我已將情況告訴曼麗,她很高興。她在縣城生活很苦,你是她親生父親,政策現在許可她去探親的,你看著辦吧。曼麗活了三十幾歲,連父親也沒見過,真是可憐。

我等你的信,水。 向你的新夫人問好。

秀英敬上

6

“喂,請鄭良水鄭生聽電話啦。”

阿珍將電話交給阿水“ 啊,我就是, 請問你是哪位?”

“這裏是人民入境事務處,請問鄭曼麗是你什麽人?”

“是,是我…….” 阿水的口水突然乾了,心裏緊縮了一下。

“是什麽呀?是不是你家人啊?” 對方顯得不耐煩起來。

“ 是啊,是啊,是我的女兒,今年三十二歲,從中國來…….” 阿水好想將一切都説出來才痛快。

“好啦,好啦,現在她在羅湖海關,一會就到紅磡火車站,等著接人吧。” 對方挂斷了電話。

海關怎麽知道她叫鄭曼麗的?我每次寫信,信封上都是些“張愛紅”,阿水想了半天都想不通。但這電話實在帶給他太大的驚喜,光是鄭曼麗是鄭良水的女兒這句話,已經令他激動了好一陣子。

阿珍也跟著受傳染似的高興,往常骨痛的老毛病,今天也像好多了,她忙著跑進跑出。

是曼麗一個人來,還是一家三口一起來?

你怎麽也不問問清楚?

買些什麽菜,起碼要買條魚吧?

這麽熱的天,長途旅行回來一定想喝口粥吧?

哎呀,現在都中午了,街市早上的菜可能都賣光了,買什麽好呢?

本來奧熱難耐的小小房間,被鄭曼麗的即將到來,仿佛也變得充滿活力,阿水一邊漫應著,一邊望向鋪子墻壁上唯一一面小圓鏡,順手從抽屜拿出一柄舊梳子,對著鏡子仔細梳理他那已十分稀疏的幾縷頭髮。下意識地摸摸下巴,又找出剃鬚刀……..

“去哪裏啊?兩公婆穿的這麽姿整?”在門口等的士的時候,祖昌太太笑著打招呼。

“ 去火車站接女兒啊。” 阿珍一手挽著阿水,大聲答道,臉上的皺紋因笑容的牽動而堆在一起。

7

“曼麗,你怎麽證件上的名字又改回鄭曼麗了?上回的信你沒有提到這事啊?”阿水問道。

“爸爸,我是你的親生女兒是不是?親女兒是不是該姓親父親的姓?那個‘愛紅’是文革的名字,太土,還是媽媽起的名字名字‘曼麗’好。“曼麗坐在沙發扶手上,雙手攬著坐在沙發里的阿水,嬌滴滴地說。

“吃飯了,曼麗來端菜啊。”從厨房傳來阿珍的大呼小叫。

曼麗像是沒有聽到,阿水推了她一把,并使了個眼色“去幫幫她”。

“哎,珍姨,我來啦。” 曼麗婀娜地扭著腰肢走進厨房。

阿珍使出渾身解數,做了四菜一湯:葱薑炒蟹、醬爆鷄丁、清蒸石斑、紅燒牛肉,另有火腿冬瓜湯,擺滿了一桌。二十幾年來,這是第一次讓阿水夫妻兩個這麽高興地大宴賓客,阿水的親生骨肉來團聚,這太不容易啦。

“阿珍,拿酒來。“阿水吩咐道。

“又喝酒!醫生叫你戒酒呢。”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喝怎麽行?明天就不喝了。”阿水笑道。

麗,怎麽不帶孩子一起來?

麗,丈夫對你好不好?他沒跟你一起申請嗎?

麗,平時你們吃什麽呀?

麗,想不想家啊?

……….

阿水阿珍你一言我一語地與曼麗話家常,不知是興奮,還是酒喝多了一點,他倆都顯得滿臉通紅,反觀曼麗,兩腮像搽了少許胭脂,襯著那白皙的皮膚,越發漂亮動人。

阿水問道“ 常去B城看你媽媽嗎?”

曼麗正在啃一隻蟹爪,聽爸爸這樣問,帶了幾分不快答道:

“我才不願去看她,“頓了頓,又再說下去 ,“她就不該嫁給那個姓馬的,讓我受盡繼父的氣。”説到這裏,她突然溜了一眼阿珍。

“你應該體諒你媽,她很不容易啊。再説,老馬對你也不錯啊。”阿水不無誠懇地說。

“算了吧。“ 曼麗吮完最後一點蟹肉,將蟹殼扔在桌子上。

阿水阿珍對望了一眼,無言。

曼麗嘩啦嘩啦在厨房洗碗,阿水在廳裏叫道“麗啊,快來,看看香港選美啊。” 曼麗一步跨出厨房,坐在爸爸身邊,阿水耐心的逐句用國語爲聽不懂廣東話的女兒解釋。

阿珍默默地洗著曼麗未洗完的碗碟。

8

曼麗未來港前,阿水衹跟她通過幾封信,見過幾張黑白照片,卻想不到女兒與妻子秀英是如此相似,這令阿水有些近乎迷惑,常常轉動著那隻戒指,偷偷望著曼麗的一顰一笑,發怔。

阿珍的話近來少多了,但卻每天變著花樣爲曼麗做菜,與阿水的談話話題也總是離不開----爲曼麗做點什麽事。

一個月後的一天,曼麗歪坐在沙發上看信,阿水走過來:

“老公來信啦?才來一個月,看把你想的。”

曼麗詭譎地一笑,順手揚揚手中的信:

“爸爸,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國軍特意寫信向我祝賀生日呢。哼,連爸爸都不記得女兒生日了…….” 説完,嘴角一扁,像透了當年秀英臨別那晚的樣子。

“ 你是春天四月十五日生的嘛。“

“ 哎呀, 你記錯了是陰曆,我媽告訴我是陽曆的四月十五日呀。”

阿珍走進來,兩父女停止了談話。

“ 麗,爸爸帶你出去逛逛街。” 阿水好像視曼麗是幾歲的孩子樣講話,這也難怪他,女兒匿藏在秀英肚子裏的時候,衹看到秀英膨脹的肚子像小盆,還不知是男是女呢。結果生下來,直至長大,也未見過這身上流了一半自己血液的女兒,突然,這肚裏的肉團變成個三十幾歲、亭亭玉立的女子,甜甜地叫阿水爸爸,阿水似乎如在夢中。

“兩父女買回什麽好東西?“阿珍在厨房一邊剝蝦殼,一邊笑著伸出頭打招呼。

阿水抿著嘴笑,沒出聲。曼麗在客廳里急著將彩紙撕開,打開一個方形紅色絲絨盒子,“幫我戴上。”説罷,半蹲坐在阿水脚下。

一條沉甸甸、黃澄澄的金項鏈、一對玉墜金鈎的耳環。

當阿水扣上頸項的扣鈎時,手指不經意碰到曼麗豐潤柔滑的脖子,一陣震顫的感覺傳遍全身,既熟悉又遙遠,他不由得盯著曼麗的後頸、肩膀…….。

曼麗扭動了一下“好了嗎?”她靈活并迅速地站起來,走到穿衣鏡前審視。

“爸爸,真謝謝你的生日禮物!”曼麗飛過去,摟住爸爸的脖子。阿水笑了,臉上的皺紋漾開來。

9

鋪子裏的生意一天比一天難做,阿水算盤加計算機,不停地計劃應該入多少貨,哪些舊貨可以減價賣出,哪些可以做贈品,吸引新老顧客……。天氣也真悶熱,大概是要打風了吧?

曼麗陪在一旁,爲圖涼快,連乳罩也沒戴,衹穿了件低胸低背的吊帶裝,爲爸爸使勁打著扇子,說道:

“這鋪子也應該裝個冷氣機了,這吊扇簡直沒有用。”

“ 你珍姨有風濕痛,不能裝冷氣的。”阿水隨口應道。

“爸爸,鋪子里這麽忙,不如讓我和國軍來幫你做吧。我現在是限期探親,衹要你申請讓我來幫你打理鋪面生意,公安局就會批我們單程定居啦。“ 曼麗挨得很近,乳溝搽的香水飄出陣陣芳馨。

阿水瞥了她一眼,目光觸到那條發著金黃啞色的項鏈,圍在那精緻的脖頸上,下面,噴薄欲出的雙乳隔著一層布搖搖蕩蕩…….。阿水隨口“嗯”了一聲,把眼睛別過去。

頭有點痛,眩暈。

“哎,天氣太熱,渾身都是汗,我要回去洗澡了。爸爸,你跟我一起回家吧。”

“你自己回去吧。“ 阿水想靜一靜。

“不嘛,我要你陪我回去,這裏反正有夥計看鋪,再説珍姨一會就回來了。爸爸,跟我回去啦。”

反正是身體不舒服,不知是不是血壓高又犯了,回去躺躺也好。

10

曼麗在浴室嘩啦啦地沖涼,阿水斜倚在客廳的沙發上休息。

“爸爸,我不記得拿毛巾了,幫我拿來啊。“ 浴室傳來曼麗的聲音。

阿水猶豫著,站起來,面向著浴室門,不知如何是好。

“爸爸,快點嘛,毛巾在露臺晾著。”

等阿水將毛巾從露臺拿來時,曼麗一隻沾滿水珠的渾圓胳膊已伸出門縫,阿水又猶豫了一下,將毛巾遞過去。

門縫開大了點,胳膊縮回去,裏面一股肥皂香氣裹著一種肌膚的熱氣撲出來。門沒有關,開著比胳膊稍“粗”一點的縫。

阿水頹然坐回沙發,眼前卻出現秀英三十年前的臉龐、身影,阿水閉上了眼睛,盡情沉浸在當年的纏綿中。

“ 爸爸,你來啊,你來啊,爸爸。“曼麗又叫。

阿水不動,衹是在轉動那隻戒指,奇怪,那戒指像是有魔力,轉了幾下,阿水的心情歸于平靜,頭也沒那麽痛了。

“ 爸爸,你來啊。”浴室的聲音又起。

爸爸,我是她的爸爸,她在叫我爸爸,我是爸爸。

阿水舉步走向浴室。

“爸爸,你幫我搓搓背,行嗎?“曼麗用塑膠浴簾遮著下半身,探出個濕淋淋的頭,嘻嘻地問道。

阿水接過毛巾。

客廳的臺式電風扇早就壞了,衹能做九十度的搖擺,單調地吹著無人坐的沙發,無人的客廳,報紙被吹得嘩啦嘩啦響。

浴室的水還在嘩啦啦地流,偶或會聽到曼麗“咭咭”的笑聲。

太陽好像忘了下班,六點鐘了,還賴在天邊不走。

11

阿珍不知什麽時候回來的,站在浴室門口,驚得一句話也説不出。

阿水一頭大汗,一身衣服全濕了,不知是汗水還是曼麗的洗澡水。他直起腰,卻瞥見阿珍白著一張臉站在門邊,他怔了一會兒,推開阿珍,向睡房走去。

“爸爸,你怎麽……” 曼麗探頭剛好與阿珍的目光相遇。

也不知過了多久,阿水躺在床上,分不清是睡了一會兒,還是昏了一會兒,抑是夢了一會兒,睜開眼,外面廳裏兩個女人在大吵:

你怎麽能做出這種事情!

爸爸替女兒搓背有什麽錯?

你簡直不知羞恥!

你敢駡我?你是我什麽人?

你這不要臉的!

你這老不死的!

………

阿水重又閉上了眼睛。

太陽早就落山了,周圍黑洞洞的,門開處,阿珍瘦小佝僂的身影閃進來。

阿水緊擁著阿珍,滾燙的淚珠滴在阿珍瘦削的肩胛上。

夜,好深好沉好靜,好像是一個黑色的句點,空空洞洞地籠罩著大地,結束了白天的一切。

(1988年寫于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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