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正碰见少奇同志的子女们在房间里商量父亲追悼会的事,王光美对我说:“小孙,我们没有把你当外人,家里的事都不回避你,你有什么不清楚的尽管提出来。”
于是我就说我还没弄明白,少奇同志原本是毛主席的接班人、亲密战友、后来两人怎么出现那么大的矛盾、分歧呢?有人说从1956年党的八大他们就有分歧和权力之争,而毛主席在《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中说的是“联系到1962年的右倾和1964年的形‘左’而实右的错误倾向”。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王光美坦诚相告来龙去脉,使我深受教益,时隔近30年,仍然记忆犹新。
少奇同志1922年和毛主席相识,后来长期从事工人运动和白区工作,有很长一段时间和毛主席不在一起。但少奇同志的睿智卓识、杰出才干和卓越功绩,赢得了毛主席和全党信任。1943年3月,中共中央调整领导机构,毛主席、少奇同志和任弼时同志三人组成书记处,毛主席第一次正式当选为政治局和书记处主席,少奇同志第一次担任书记处书记、军委副主席,成为毛主席的亲密助手,两位伟人同时成为全党全军的第一和第二把手,从此更加亲密地合作。
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党中央分一线、二线,少奇同志主持一线工作。国家这么大、事情那么多,情况非常复杂又都没有经验,少奇同志看问题的角度、深度和工作风格与毛主席不尽相同,难免有些不同看法,而且毛主席经常有些新思考、新想法,少奇同志总觉得有点跟不上。如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在资本主义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中,在探索社会主义经济建设中,有些问题就曾有过不同角度的不同看法和想法,都是属于工作中正常的意见差异,从无权力之争,也没有影响两人感情。少奇同志非常尊重毛主席,紧跟毛主席,忠心耿耿地维护着党的团结统一和步调一致。
在1956年党的八大上,少奇同志作的《政治报告》是按照毛主席讲的《论十大关系》为基准起草的,各项报告和决议都是毛主席和党中央经过充分的调查研究、深入讨论通过的,充分体现了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领导集体是紧密团结、相互尊重、相互学习的。八大闭幕不久,毛主席认为决议中有关社会主义社会主要矛盾的提法还不够完善,对决议中的一句话的提法表示怀疑。这句话是:“这一矛盾的实质,在我国社会主义制度已经建立的情况下,也就是先进的社会主义制度同落后的社会生产力之间的矛盾。”这是陈伯达在八大闭幕式前提出,经毛主席同意临时加上的。毛主席此时并没有否定决议中关于主要矛盾和主要任务的基本论断。后来他还作过这样的表示:“先进的社会制度与落后的生产力的矛盾,虽然这句话说得不够完善,但是得到了好处,并未发生毛病。”(毛主席改变八大关于社会主义社会主要矛盾的正确论断,是在1957年反右派运动以后的事)。
党的八大前后,国内外发生了一些重大事件,的确令人深思。首先是波匈事件和苏联领导集团内部的激烈斗争,影响极大;接着,国内也出现了不少群众游行示威、罢工、罢课,农民闹退社、闹缺粮的严重风潮,甚至出现殴打闹事、要“共产党下台”的事件。这对于刚刚建立新中国7年,一直还沉浸在欢悦、自豪和自信中的中国共产党人来说,无疑是极大的震撼。
为了巩固新中国和执政地位,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一致决定,从政治思想和经济建设两个方面来解决问题:一方面是要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整党整风,巩固执政地位;另一方面是想通过一系列大的改革,把全国人民的积极性都发动起来,以推动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快速发展。于是在1958年,毛主席提出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大家都是一致赞成和拥护的。在刚开始的一段时间,“三面红旗”也的确调动起广大人民群众极大热情,创造出不少令人兴奋的成果。大家都以为找到了高速度发展社会主义的正确道路,没想到结果犯了严重的“左”倾错误,高指标、强迫命令、瞎指挥、大炼钢铁、大办食堂和浮夸风、“共产风”等,造成很大损失。大家也有些不同看法和意见,但大都认为主要是下面执行的问题。1959年庐山会议本来是要纠“左”,却又错误地批判了彭老总,在全国掀起“反右倾”运动,促使“左”的错误更加严重,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三年经济困难,新中国遭受巨大灾难,这才感到问题的极端严重性。在总结三年困难原因、寻找克服困难的办法问题上,两位伟人之间才开始发生真正意义上的意见分歧。
两位伟人的分歧
1962年初,中央扩大工作会议(一般通称七千人大会)在北京召开,总结新中国成立以来特别是1958年以来的成绩和经验教训,共克时艰。少奇同志在大会口头报告中,提出“三分天灾,七分人祸”这种在当时听起来颇有些刺激性的话,对毛主席来说不会是愉快的。他们对形势的分析判断,有明显的不同意见,可以说,这是两人分歧的开端。
七千人大会之后,少奇同志仍然主持中央工作,又在解决困难的措施上同毛主席产生了分歧,这就是农业生产中的包产到户问题。包产到户是一种统称,实际上包括20世纪60年代初在我国农村形成的各种形式的以家庭为主要单位的生产责任制。毛主席曾在1961年同意安徽省委第一书记曾希圣试验包产到户。少奇同志内心是赞成在农村搞包产到户的,但为慎重起见,没有在公开场合明确表明态度。1962年初,田家英从湖南农村调查回京向少奇同志汇报工作,提出农村实行包产到户的意见。少奇同志表示赞同,并同意田家英向毛主席汇报。在此期间,陈云、邓小平等也在不同场合表示了赞同包产到户的意见。但出乎少奇同志意料,毛主席不仅没有同意包产到户的主张,而且严厉批评了田家英等人。尽管田家英汇报说是个人意见,但毛主席在同少奇同志谈话时,仍对少奇同志前一阶段在京主持工作表示不满,指责他在包产到户问题上为什么没有顶住。此后,少奇同志收回了自己的意见,并在接见中央下放干部的谈话中,专门讲了巩固集体经济的问题。
毛主席从反修防修战略出发,决定在全国城乡发动一场普遍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即“四清”运动,少奇同志对此是赞同的,他认为“大跃进”以来党内和社会上确实存在着相当严重的投机倒把、贪污盗窃等腐败现象,党内确实存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对这些必须花大力气整顿,必须对广大党员和干部进行社会主义教育。
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有一个发展过程。这个教育运动应当怎么搞,并不是一开始就有了一套具体的方针、政策和方法。毛主席在探索,少奇同志在探索,党的各级领导也在探索。在探索中,总会有不同的意见发生。随着运动的深入进行,毛主席和少奇同志主要在运动的性质和工作方法上出现了分歧。1964年12月15日至1965年1月1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在北京召开中央工作会议。会议期间,毛主席多次对少奇同志进行不点名的严厉批评。
首先是在运动的性质问题上,少奇同志的着眼点主要放在整顿基层组织的基层干部上,主要是投机倒把、贪污盗窃等经济领域问题,并且把出现的问题主要作为人民内部矛盾来处理。他虽然提出过“追上面的根子”,但仍认为问题主要在下面。因此,他多次提出,现在的主要矛盾是“四清”与“四不清”的矛盾、党内外矛盾交叉在一起,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交叉在一起。毛主席显然不同意这种看法。他更多考虑的是党内当权派会不会出修正主义的问题。反复强调阶级矛盾、阶级斗争和反修防修的严重形势。71岁生日那天,毛主席特意用自己的稿费请许多人吃饭。他在给大家递烟时举例说,现在用几盒香烟就可以把一个党支部书记给贿赂了;如果把女儿嫁给一个干部,那就要什么有什么,他们与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是两个尖锐对立的阶级了。他坚定地认为,党内有产生修正主义的危险,特别是那些“当权”的腐败干部最危险。正是基于这种估计和看法,他决定把农村“四清”(清账目、清仓库、清财物、清工分)和城市“五反”(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把、反对铺张浪费、反对分散主义、反对官僚主义)合在一起,统称“四清”运动,改为“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他反复强调,“四清”运动的性质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矛盾,是两条道路的斗争,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在运动的具体做法上,毛主席对少奇同志也是不满意的。毛主席虽然一开始没有对“桃园经验”表示不同意见,但后来还是不点名地进行了严厉批评,主要是批评工作队搞“人海战术”、“繁琐哲学”、“扎根串联,搞神秘化”。毛主席强调要相信群众、依靠群众,放手发动群众起来斗争。
这次会议起草和通过了《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即“二十三条”)。会后,少奇同志主动找毛主席,做了自我批评。此后,他又在自己家里连续举行有部分中央领导人参加的党内生活会,听取对自己的批评和帮助,并委托陈伯达把每天生活会的情况向毛主席汇报。尽管少奇同志做了这些努力,但毛主席和少奇同志之间的裂痕并没有消除。毛主席写的那张《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中,就把1964年形“左”实右的错误倾向作为少奇同志的一条罪状。1970年12月,当斯诺问毛主席从什么时候明显感到必须把少奇同志从政治上搞掉时,毛主席也回答说是制定“二十三条”那个时候。
我不禁问:毛主席亲自发动“文化大革命”,是不是就是为了打倒少奇同志?王光美明确表示“不是!”发动“文化大革命”是同“四清”运动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不是个人恩怨问题。“二十三条”下发全党后,并没有产生“立竿见影”、“轰轰烈烈”的效果,反倒更加冷冷清清,搞不下去。这是因为“四清”运动的许多提法都改变了,从中央到各地“四清”工作队和广大干部群众都不理解,都不知道“党内走资派”是什么意思、指哪些人,“清政治”、“清思想”该如何搞。大家无所适从,顾虑重重,生怕搞错了犯“反党”错误。农村、工厂发动不起来,连江青直接插手的文艺界也搞不起来,《海瑞罢官》也批不起来。毛主席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失落,很不甘、很气愤,斥责北京市委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文化部是“才子佳人部”、中宣部是“阎王殿”等,直接怪罪中央一线同志领导不力、右倾保守,甚至是在有意袒护和抵制。
一贯爱窥视和揣摩毛主席心事和想法的林彪、康生和陈伯达一伙早已看在眼里,极力拉拢江青达成交易,林彪帮江青从部队打开文艺界缺口,树江青为全国“文艺旗手”;而康生则敏感地发现北京大学“四清”运动中聂元梓等人对学校党委的不满大有文章可做,制定了“从北大点火,往上搞”的策略,完全避开在一线主持中央工作的少奇同志、周总理和小平同志,派康生老婆曹轶欧到北大直接策动他们造学校和北京市委的反,贴出火药味极浓的大字报,震动了中央高层领导。少奇同志、周总理和小平同志都支持北京新市委,强调“党有党纪,国有国法”、“内外有别”。以康生为首的中央文革小组,对少奇同志的表态极为不满,暗地里写信向毛主席告状,并以“绝密”件寄去大字报底稿。1966年6月1日,毛主席批示同意,向全国全世界播发了聂元梓他们的大字报。林彪、江青、康生和陈伯达他们一伙特意抬出“毛主席亲自发动”的名义点火造势,终于以学校为突破口,以学生运动为“好形式”,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等极具煽动力的口号鼓动下,使“文化大革命”哄然而起,轰轰烈烈。少奇同志请示毛主席后,主持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商量对策,并经毛主席同意,决定派工作组控制混乱局面,维护社会稳定。而以康生为首的中央文革小组却鼓动造反学生抵制,掀起反工作组浪潮,少奇和小平同志与康生、陈伯达的直接矛盾迅速激化。1966年7月18日晚毛主席回到北京,陈伯达他们“恶人先告状”,少奇同志赶到丰泽园时却吃了“闭门羹”。
围绕工作组问题,少奇同志和毛主席发生了严重矛盾和激烈冲突。1966年8月4日,在党的八届十一中全会的小会上,毛主席大发脾气,严厉批评少奇他们害怕群众,少奇同志忍不住当面顶撞:“革命几十年,死都不怕,还怕群众?!”毛主席批评派工作组是镇压群众运动搞专政,少奇同志又当堂抗辩:“怎么能叫专政呢?!派工作组是中央决定的。”而且决心抗到底:“无非是下台,不怕下台!”这是少奇同志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毛主席正面冲突。毛主席也不曾想到少奇同志会当众这么坚决地对抗自己和群众运动,回想起以前的分歧更为生气,第二天就写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表明他决心搬掉少奇同志和小平同志这两个“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最大障碍。
至于少奇同志为什么非要在工作组和群众运动问题上“顽抗到底”?王光美说,毛主席在领导革命和建设、纠正党风反对腐败时,历来都是热衷于大搞群众运动,喜欢轰轰烈烈,而且是“放手发动”。可这是一把“双刃剑”,轰轰烈烈中涌动着无政府主义极左思潮,可以使热情变成狂热冲动,甚至失去理智;如果不能及时加强领导、正确引导,就很容易失控,产生极大的破坏力。“文化大革命”哄然而起,无政府状态相当严重,少奇同志敏锐地感到极左的危险,认为必须派工作组控制局面,抵制极左思潮。只可惜,毛主席始终没有理解少奇同志,最后连他自己也被林彪、康生、江青一伙及其极左运动害得很惨。
关于毛主席与少奇同志的分歧及其恶化的来龙去脉,王光美不赞成在孩子们的回忆文章中写很多。我们很理解,很尊重这个意见。(孙兴盛于2013年5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