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野花不採白不採2021-03-19 00:30:30
作者简历

李培禹

 
李培禹,《北京日报》高级编辑,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曾任《新闻与写作》杂志主编、《北京日报》副刊部主任等职。现为北京市杂文学会秘书长、北京市东城作协副主席,系北京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传记文学学会理事。作品曾五度获得“中国新闻奖”,也是首届全国“孙犁报纸副刊编辑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获得者。 著述甚丰。
 
原题
一篇旧文悼“行公”

 

作者:李培禹

 

 

 

张中行先生(1909年1月7日—2006年2月24日)

 

2021年2月24日,是张中行先生仙逝十五周年的忌日。

 

十五年前,记得是一个阴沉的日子,作为京城报纸副刊的编辑,肯定不能无动于衷,然而用怎样一篇独家的有分量的文章来送别这位“世纪文化老人”呢?我直觉地想到了我中学时代的老师赵庆培,他曾是北京二中、景山学校语文教研组组长,堪称北京中学语文教学界的一位名师,且对张中行先生很有研究。

 

我打通了赵老师的电话,不想,赵老师一口回绝了,他说,写有关张中行先生的文章,要找大家、大手笔。他随即推荐了张厚感先生。赵老师说:“张先生也是人民教育出版社的编审,与张中行先生同事多年,是‘行公’最认可、最贴心的知名学者。张中行先生的讣告悼文,就是由他来执笔的。”他特别嘱咐我,不能指望他自己写,在悲伤哀痛的情绪中,他是不会动笔赶稿子的。你们要登门采访,用访谈的形式来完成这篇文章。

 

按照赵老师提供的电话,我联系上了张厚感先生,约定当天下午即去他府上采访。我抓紧列出了采访提纲,大约十几个问题。恰好,刚刚从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正在我们副刊部实习的赵耕也在办公室,我就让她和我一起去采访。我本意是借此机会带带她。采访很顺利,我把写稿的思路说给她听,她点头并记在本子上;我又试探地问:“你来写初稿好吗?”小美女毫不犹豫,说:“好。”

 

其实,我心里是不踏实的。这是一篇要发整版的大稿,时间性强,容不得写第二稿、第三稿。为了避免被动,我连夜也开始动笔写稿。隔了一天,赵耕的一万多字的“大稿”交到我手里,初看就把我惊着了:真不愧是复旦新闻的高材生啊!文章写得很“还原”(如实记录了张厚感先生的谈话内容),又取舍得当,可说基本成型。我修改一稿后,第一时间传真给张厚感先生审阅,顺利通过。拼版时我大胆地把“张中行先生悼文”也附带放到版面上了。

 

 

张中行先生在北大红楼前

 

我让赵耕拿着拼出的大样送主管副总编辑初小玲审,目的是让报社领导注意到她,有利于她实习结束后能留在报社。初总很快退样子了,平时她都在自己名字上划个圈儿,表示同意。这次我一看,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怎么还批了好几行字啊?千万别让撤稿呀!细看,由忧转喜:初总一段话都是表扬的,她高度认可我们的选题及时,称赞文章写得讲究,有深度,对版面安排“悼文”开了绿灯。

 

特别让我感动的是,她最后写了这样一句:“辛苦了,谢谢副刊部!”文章见报后,总编辑严力强来到副刊部,肯定这篇文章写得好,这个版做得好。他问:“赵耕是谁?”我把赵耕的情况做了介绍,提出希望报社留用她,我们副刊部急需人才。严总笑了,说了句:“让她多写。”

 

转瞬,十五年过去了。我和初小玲先后从报社退休,美女赵耕已成为报社的中坚力量,日报副刊部的资深编辑。

 

令人惋惜的是,张厚感先生已于2016年因病辞世,享年75岁。我借用这几句来缅怀厚感先生: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张中行先生与启功先生

 

 

附原文

世纪文化老人张中行

——张厚感先生访谈

 

作者:赵耕、李培禹

采访张厚感先生,是在北京虽已初春却十分阴冷的一天。天色灰暗,我们坐在张先生家的客厅里,听他讲述即将被一个百岁老人带走的故事。作为与张中行先生共事多年的晚辈、同事、挚友,同为人民教育出版社编审的他,因刚刚牵头完成一篇沉重的写作——张中行先生的悼词,脸上明显留着疲惫。我们的采访一次次被打断,张先生的手机响,电话响……而一切都是围绕着一个名字展开的,那就是2月24日溘然长逝的世纪文化老人——行公。

 

 

张中行先生

 

1.著名语文教育家,学者,作家——我相信这样的称谓行公本人也会认可的

  

记者:您一直称张中行先生“行公”,这个称谓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行公”只是我们小圈子里的称呼,因为他随和,好玩,而大多数人还是称他“张先生”。

  

记者:您愿意谈一谈和张先生最后见的一面吗?是在什么时候?

  

:过了年就听说,行公的身体很虚弱,不吃饭,喝奶也吐,只能靠输液维持,家里人着急,就把他送进了医院。行公去世前几天,人教社老干部处处长就找到我,说行公情况不好,社里要我提前准备悼词,但不要声张。还问我要不要看看他们摘抄的档案材料,我说不用,情况都熟悉。当时我放心不下,就和几个同事及外地朋友去了医院。我们进病房的时候行公正在睡觉,护士轻轻把他叫醒,让他吸了点氧,精神看起来不错。我问行公:“认识我是谁吗?”行公很清晰地说:“张厚感!”另外几个同事,行公也都能勉强认出来。这样,我们觉得情况还好。我对行公说:“山中常有千年树,路上难逢百岁人。您要争取活到一百多岁啊!”没想到那次竟是见行公的最后一面。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我竟然在记事本上把我们四个人的名字记下来,过去多次到医院探病是从来不写的。

  

记者:概括一位世纪文化老人的一生并非易事,您是以什么样的思路来完成的?

  

:行公去世之后,我在第一时间得到通知,让我写悼词。我想,首先就要凭我们的理解,定一个大的“调子”。它要让社会认同,让送审通过。现在外界舆论把行公称作“国学大师”,或者“通儒”什么的。我认为这不准确,行公在世也不会同意。顺便说,“国学大师”这个称号安在启功先生、季羡林先生身上也不合适,因为他们的研究领域毕竟没有涵盖“国学”。像王国维、陈寅恪这样专门研究传统文化、学术的大家才能称得上“国学大师”。所以我们对行公的定位就是——著名语文教育家,学者,作家,人民教育出版社特约编审——我相信这样的定位是公允的,行公本人也会认可。其次,表达方面要灵活一点,尽可能不做八股文章。

  

记者:为您非常熟悉、崇敬的张先生这样的大家写“盖棺定论”的文字,您的压力一定不小吧?

  

:那是自然的。千余字的短文,我们几个起稿人就着电脑边议边改,改了五六稿,字斟句酌。比如怎样写行公去世,和所有人一样写“因病医治无效”?太一般。我们最后用的是“停止呼吸”,“无疾而终”。这是事实,是一种人生境界,行公走得很安详,无痛苦,达到了这种境界。用老话说,是“祖上积德”。记得曾有报道,夏衍临终前对上海来探望的人很自豪地说:“回去告诉上海的朋友,我夏衍是无疾而终!”据说丘吉尔逝世更妙,他手指夹着哈瓦那雪茄,桌上摆放着法国香槟,爱犬蹲在一旁,壁炉里火烧得正旺,他“躺在安乐椅上长辞而去”——这是什么样的境界啊!何况行公享年九十有八,就是百岁老人嘛。他生前也说过:“人生活到这一步,是比较满足的了。”

  

记者:送走行公,现在看,您觉得有没有留下什么遗憾呢?

  

:还是有点小遗憾。悼词定稿送审之后我们才想起来,忘了一层重要的意思。西谚有云:“失去一个老人,等于烧毁一座图书馆。”行公的逝世,是我社教材事业的巨大损失,也是我国文化教育事业的巨大损失——这尽管是套话,但也是要写的啊!发现后想补上,却来不及了。

  

记者:有什么办法来弥补这个遗憾?

  

:这两天我总想再写点什么东西送行公,但是脑子一直很乱。想写首诗,也刚出来两句:与公相识恨时晚,廿载沙滩几度谈。因为我和行公是北大中文系校友,他毕业比我早三十年,我们都有很深的北大情结,后来又多年在同一办公室里办公,饮酒吟诗,赏砚临池,其风骨,其智慧,沁人心脾。我们之间有真挚的亦师亦友之谊。中语编辑室还有一位北大中文系校友熊江平,是恢复高考时湖南的文科状元,行公和我多年都叫他小熊,现在都成五十几岁的老熊了。他为行公撰写了一副深情而大气的挽联:贤哉若此也非官非隐一介书生落落长松利与名只当梦幻浮云看;逝者如斯夫适来适去万般惆怅潸潸别泪人和事都在流年碎影中。刚刚我又收到一位年轻的同事发来短信,他也写了一副挽联:先生古之真人也负暄说禅论顺生大寝不梦;后学今者假想矣倚篱耕字悲逆旅小康即安。他就是曾为行公诗集《说梦草》写后记的才子李世中,与行公的友谊非同一般,情同祖孙,可见行公遗爱之深广。

 

 

张中行先生与第三任妻子李芝銮

 

2.他心态平和,就像一泓秋水,波澜不惊

  

记者:您和张先生共事二十多年,觉得张先生最重要的性格特点是什么?

  

:豁达,看得开,从来不生闲气。举个例子,有一次,行公被老伴支派去买点肉馅来包馄饨吃。他来到北大东校门外成府路的副食商店,售货小姐称好了肉馅,叫行公把钱放在一个盘子里。行公没听见,把钱放在了柜台上。该小姐很不高兴:“叫你把钱放在盘子里,怎么搁这儿啊?成心啊!”行公赶紧说对不起,我刚才没听见。你知道她说什么吗?——“那我骂你,你听见没有?”行公没说话,扭头出门,悠然打道回府,“真的”没听见。后来他在未名湖畔散步,跟北大的老教授聊起此事,他们听了,都说——妙!

  

记者:这也是张先生的长寿秘诀吧?

  

:应该是。行公八十多岁的时候,每周还到沙滩单位三四天,审稿子,看校样,会晤朋友,处理信件;另外三四天在北大家里,主要就是写东西,每周七八千字的产量,雷打不动,一天工作十来个小时无倦意。他还“训”我呢:“在人教社工作是有时间读书写作的啊!你为什么不多写点东西?”他自己出门总是挤公共汽车,从来不搭的。提着两壶开水能自己走上四楼。我觉得行公长寿的关键在于心态平和,就像一泓秋水,波澜不惊。他总是乐呵呵过日子,从不自寻烦恼。有时候得一方手感滋润的砚台,一天能摸好几遍,还让同事摸,朋友摸,指指点点,他能高兴好些天。

  

记者:除了豁达,张先生还有什么给您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

  

:行公是性情中人。前几年有记者采访他,说到生死观的问题,问他如果离开人世,可有什么留恋?行公说,当然有,帝王会留恋天下、三宫六院,我等凡人,留恋的无非是男女之情。记者又问行公,那您有没有情人?行公很干脆地回答:“有!”行公写过一篇叫《情网》的文章,里面就讲,在他弥留之际,如果“情网”中人能来看他,“执手相看泪眼”,他就满足了。

  

记者:看张先生的文字,的确是性情文章。

  

:前些年,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召开的时候,行公还出了一本书,就是讲妇女问题的。行公总是说,人生根本就是“饮食男女”四字,“饮食”好满足,“男女”却是满足不了的,但我等人也无非是发乎情,止乎礼义罢了。外国有句谚语,大意是,如果一个女孩子很漂亮,男孩子不喜欢她的话,就对不起上帝。行公有一次跟我讲,年轻的时候,几个朋友约好了去看赛金花,结果没去成,真是终生遗憾。若是见了,不知又能作出一篇多漂亮的文章呢!又说还曾和朋友约好去看魏喜奎,结果找错了地方,失之交臂,也是人生一大憾事。

  

记者:能说说张先生的家人吗?

  

:行公的老伴是三年前过世的。那时候行公的身体已经很虚弱,常常住院。老伴就由保姆和女儿女婿轮流值班照顾。老太太身体本来很好,可是有一天从床上掉下来,摔着了。当时正是闹非典的时候,也不敢往医院送,结果一星期之后老太太就过世了。行公那时虽然身体不好,但一点也不糊涂,这件事他心里应当很清楚,但是没有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行公常夸老伴温婉,能忍耐,关心别人,早餐两个鸡蛋,总是拣小的吃,是个大好人。他一往情深,诗中多有涉及,比如“路女多重底,山妻欲戴花。”“乞米求新友,添衣问老妻。”等等,写得情真意切。

 

 

张中行先生三个女儿在父亲告别仪式上

 

3.行公的功底深厚,他编课本、出诗集、写散文、写哲学佛学的书……还指导朋友编写过菜谱呢

  

记者:很多媒体都说张先生是“大器晚成”、“厚积薄发”,您认为是这样吗?

  

:这么说,不准确。他是哲人、诗人,在北大读书的时候,读罗素的书都是英文原版的。行公成就最高的当然是散文,但其实他在五十年代中期写的语法本子就很有影响力了,而他的兴趣却不在于此。他和我说过苦衷,涉足语法,一来感到安全,二来为了生计。当时行公的父母还都在世,加上岳母,三个老人;下面有四个女儿,老伴又没工作:全家九口人靠行公每月的百把块工资生活,够紧的了。但他从来没申请困难补助。行公就在那段时间写了《紧缩句》《非主谓句》等,反映很好。上个世纪50年代、70年代,两次在哈尔滨召开的全国语法会议他都参加了。我还记得行公曾经颇为得意地对我说:“赵元任先生还引用过我书里的例子呢!”就靠这些小册子,行公送走了三位老人,把四个女儿拉扯大,并送上了大学。

  

记者:哦,第一次听说。

  

:不光语法书啊。行公的功底非常深厚,他编课本、出诗集、写散文、写哲学佛学的书,一般人都知道,而有所不知的,他还指导编过菜谱呢!北京鼓楼前有个有名的马凯餐厅,行公和我,还有人教社的同事常去那里吃饭,一来二去,和经理、厨师等很熟。我们还帮助他们出了一本《马凯名菜谱》,行公亲自修改,定稿,作序,由北京出版社出版。当时,逢包桌的客人,就送一本。现在那个餐厅迁走了,行公也谢世了。真是人世沧桑啊!

  

记者:您本人最推崇的是张先生的什么作品呢?

  

:当然是散文。行公的散文随笔,既体现了深厚的传统文化功底,又不乏现代科学民主意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内容方面是言志而不载道,表这方面是写话而不诌文。”其文风委婉,自然,从容不迫,不泥章法,如行云流水;闪烁着智慧之光,往往把读者带进一种神出鬼没、妙趣横生的境界。行公还善于咏叹,比如,他被发配回老家,寂寞难耐,曾经写诗表达这种心情,其中的一联对得很妙:“榻前多鼠妇(潮虫),天外一牛郎。”备受称道。可他却著文感叹说:“很多朋友都说这两句不坏,但试想想,多年的苦难,才得这么两句,代价也太大了!”不禁令人嘘唏不已。我们随便翻开他一本书,比如《流年碎影》吧,不要说文字,单看那些小标题——“抄风西来”“伤哉贫也”“使民战栗”“既往咎之”……多么贴切,多么灵动!再看看那张他和启功先生举杯的合影,下面是行公借用的话语——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多么绝妙,多么有神韵。

  

记者:说说您给张先生的书作序的事吧。

  

:前辈请晚辈、先生请学生作序,行公可能是头一份。1991年我们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行公的《诗词读写丛话》,我是责编,行公执意让我写序。我当时请同是北大的同学陶文鹏一起写,因为牵涉到对行公诗词作品的评价,我感到没把握。还不敢称序,只叫前言。写好了拿给行公看,他一字未改。后来1995年又出了《说梦楼谈屑》,也是我作的序,又请同是北大同学的吴坤定参与,这次行公动笔了,我一看,改了一处。我们说他“文笔之奇高,有人叹为当今的《世说新??

Modbus2021-03-19 05:27:19
巜负暄》三集我都拜读过。第一本还是托同事从国内带来的。
世事沧桑2021-03-20 01:00:12
没觉得他有什么值得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