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上学的路上有家维族人,兄妹俩跟我差不多大,天天在外面玩,我有时跟那个妹妹一起玩。有一天,她哥哥跑过来抢我发卡,那个年代好不容易才有的发卡啊,我生气地在后面追,他有点吃惊我居然动手抓他,闪身挣脱后拿着发卡飞速跑走了。我恨恨地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要是有个哥哥该多好,之后一见到就给他白眼,但过了些天他就开始笑嘻嘻地冲我打招呼,弄得我也就没了脾气,后来换了学校不再经过那条路,也就见不到了。工作后有一天去二道桥的巴扎买东西,旁边的摊主居然是他,我们几乎同时认出了对方,惊喜不已,互相拍拍对方的肩膀称兄道弟,他也顾不上做生意了,只是不停地说着我们小时候斗鸡眼的故事,临别时又塞给我一把杏干,互道珍重。不打不相识的朋友,如果再见面还能认出来吗?
从小学到初中,有个维族同学的身高跟我一样,入学第一次排队就挨着,以后成了习惯,一直到初中身高不太一样了还往一块凑,自然而然地成了好朋友,放学一起疯玩,跳橡皮筋一定要跟我一拨,跟别人有争执时总是无条件地站在我这一边,可惜到高中不在同一所学校,就再没见过了。男生们打群架,有民族朋友的那一方基本都占上风,彪悍且勇猛,不耍心眼。工作后跟几个维族同事都很亲,都曾在对方家里吃过饭。他们就是给首歌唱、给支舞跳就灿烂的一群人,只要你真心对他们好,他们回你的就是两肋插刀的情谊。在各个暴乱中,包括七五期间,总有维族兄弟冒着风险站出来掩护汉族,所以如果笼统地说维族人是疆独、搞暴乱,那么伤害的都是自己人。
其实少数民族只是热衷于显示他们的肌肉力量,对事物的评判标准比较单纯,比汉族更容易交朋友,而且一旦认准你是朋友,就会侠义心肠地跟你站在一起。王震当年歼灭的最强势的哈萨克首领乌斯满就是一个典型:乌斯满是阿勒泰可可托海人,作为三区革命的一个分支,他一开始反的是盛世才的暴政,并得到苏联支持,跟新疆省军南征北战地打得不可开交,甚至还屠杀了一大批当地的汉族平民。在得知苏联欺压哈萨克斯坦的同族后感觉被骗了,开始反苏、反三区革命。他看到苏联人不分昼夜、成车成车地把稀有矿产从可可托海拉走,非常痛心,汇报给了当时取代盛世才、主管新疆的张治中,在张给他分了武器、派了国军前往阿勒泰支援后,他义无反顾地捍卫国民政府,带领手下的哈萨克、蒙古人同苏联武装起来的外蒙古部队死拼,保卫家园、维护统一,成为阿勒泰地区牧民的精神支柱。当新疆政权移交给中共后,他还是只认对他有过知遇之恩的国民政府,只认曾和他并肩作战、流血牺牲过的国军,结果被美国驻迪化(乌鲁木齐)领事馆所利用,带着自己的部下不断袭击王震部队,造成解放军伤亡惨重,最终被抓获、公审枪决。枪决的执行吓得大批哈萨克人逃往苏联。如果当初政权移交时,有他信得过的人员跟他解释清楚,并与三区方面做好调停,这本是可以避免的大误会啊,可惜了有情有义的一代枭雄。
草原上的牧民把整个山川河流都看作自己的家,毡房拔起后,草地如初,没有塑料袋、可乐瓶,他们呵护的是天穹笼罩下的四野,看到游客随地留下快餐盒会不高兴。绿洲上的农民喜欢绿树鲜花,爱惜粮食、爱惜水源,从不往湖水、河水里丢拉圾,他们用小水壶接水洗脸,既干净又省水。他们看到汉族吃饭扔一半、开着水龙头让水哗哗地流走,会心疼。见到兵团农场把大片荒凉的戈壁滩变成了绿油油的树林和良田,觉得自己的家乡变得美丽了,他们就很开心,也乐意接纳这样的汉人。其实他们的信仰中还留存着古老宗教的痕迹,留存着对绿树、河水的崇拜。去回民饭馆吃饭,不用担心,肯定干净:无他,那是伊斯兰的教义。每个民族各有所长,每种宗教也各有所仰。西方开明人士所倡导的“共同存在”(COEXIST)恰好就是我们常说的“和平共处”,是人类残杀之后惨痛的教训,是真正的普世价值。
九十年代时去过两次广东,心里就有了一个疑惑:自从1979年画过那个圈后,广东的发展势头超过老牌经济中心上海,不太明白为什么。之后读到一篇关于经济发展三步走的文章,这才明白:深圳作为计划中的一个试点集中了全国之力,并减免税收,是国家政策使其富,然后优惠政策扩大到广东其它地区。广东作为省级试点成功之后,全国其它省份就被划分成三个阶段进行逐步发展:先是东部沿海地区,不包括作为老工业、农业基地的东北;然后是中部,最后是西部。但文章中所说的西部开发只是指陕西和四川,没提新疆。在新疆人眼里这两个省算中部好不好。理解国家没钱,只能集中资源分批投入,只是上海还在崛起之中,湖南湖北还在摸着石头,东北正全线下岗。按照这个进程,若我有生之年能看到新疆富裕,也都白发苍苍了。是留是去?
纠结中去了一次北京,拖着又大又重的行李找地方住宿,居然被拒了:服务台说按公安机关规定,持新疆身份证一律住新疆办事处,其它旅馆不得接收。顿时呆住了:我戴着“建设边疆”的高帽子被当作恐怖分子一样防范?什么人定的政策?心灰意冷中一跺脚,终下决断远走天涯,到那大报小报宣扬的自由平等的地方。多年以后才明白,当年的宣传原来只是某些人意念中的理想,现实则是继续当着三等公民,下一代仍受歧视,成了另一个版本的“献了青春献子孙”。叹往事、空惨愁颜,只能以这里不需要垦荒、到处都青山绿水来自我安慰,权且当作第二故乡。
2001年纽约九一一惨案爆发,听到这个消息时震惊之余也激动不已:不是幸灾乐祸,而是以为从此美国愿意跟中国合作反恐了,新疆将要太平了!几年以后才明白,想多了啊。
2009年七五惨案发生后,CNN、纽约时报等各大媒体报道说维吾尔人在反抗中共暴政,不提几千名恐怖分子拿刀残杀汉族平民,而当汉族因警察没接到命令不能平暴、后又因平暴太慢而游行抗议却被抓、忍无可忍到第三天才愤然拿起木棒自保时,报道立刻称他们为暴民。原来新闻可以表述得如此“自由”,令人开眼。那段时间电话、网络全部中断,联系不到家人的我几乎天天试着各种电话卡,直到第二年春节才打通:大半年了,不敢相信电话那头真地传来母亲的声音。
恐怖分子利用脸书、谷歌等网络平台号召、组织了那场屠杀,之后逃脱了大半。中国警方要求脸书、谷歌合作破案,或者取消那些恐怖分子的账户,让他们以后不能再组织暴乱,但各网络平台分别以保护客户隐私、维护言论自由为由拒绝了,致使中共开始建网墙。到底孰是孰非啊。
七五之后,逃脱的恐怖分子继续在全疆各地搞暴乱,其中2014年5月在乌鲁木齐公园街早市上又一次造成重大平民伤亡。那年回去,本打算去二道桥一带买东西,正值中午下班高峰期,等了很久都不见空的出租车,后来终于有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我面前,司机把窗户摇下来,一听我要去的地点,冲我一瞪眼,没好气地说:你跑那里干什么!然后一踩油门扬长而去。我楞了半天:维汉之间成这样了吗?
后来路过一所中学,门口赫然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我惊呆了:这是电视上的中东啊。注意到我神情中的异样,几道冷峻的目光向我扫来,我一阵发毛,赶紧开溜。
不清楚1984年推出的那项民族政策(请参阅《新疆之痛(二)那些年、那些致命的政策》)到底有没有被正式废除,反正人们终于不再以它为准绳了。警方从2014年开始严查,不论大街小巷,每个商场、菜市场、银行、邮局、医院、药店、公园、影剧院及加油站,等等,只要是公共场所,都安装着飞机场那样的安检门和箱包扫描带,所有人都要空手通过安检。2015年母亲住院期间,又是送饭又是买药,进进出出的,每天都要被X光扫无数次。居民们都主动配合,默默地期盼着平安的日子早点来临。
各类恐怖事件一直持续到2017年底才消停,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在遍布全疆各地严格的安检设施的保障下,新疆人民终于可以放心地出门了,可以安心地去买菜、逛商场、看电影,也可以来一段天山南北说走就走的旅行,不需要再提心吊胆地搜寻炸弹,不需要再躲藏拿刀乱砍的暴徒。久违了三十多年的平安日子终于回来了,而且新疆成了全国最安全的地方,老百姓脸上开始洋溢起舒心的笑容。
不过,一年又一年过去了,随着对治安放下心来,人们开始厌烦起没完没了的检查、一遍又一遍的X光照射:什么时候才能撤掉这些设备?曾经长达十三年、由教育厅长主导、全疆性的疆独洗脑,需要多少年的恢复才能不再靠安检维持正常生活?
跟安检相配套的是治安联防,每个单位(包括个体户)都要抽调人员协助警察维持治安,每天巡逻。这一措施让犯罪分子无处可逃,非常有效。只是,那些个体经营的商户们,经常是正给客人卖着东西,哨子一响就必须立刻停下生意去集合,真是买卖不成侠义在。由于不能安心挣钱,外地来新疆的商户大都关门走人了,新疆本地的民汉各族店家属于冷暖自知,一直在坚持着。
另外还有无数个摄像头:外媒把它们当作破坏个人隐私的证据,新疆人民则把它们当作抓逃犯的救命法宝。先把小命保住了再说吧,至于大街上公共场所的隐私,那是未来社会的高级追求。
除了这些设施外,还有结对认亲、下乡扶贫的举措:各政府、国有企事业单位的行政与技术人员,绝大部分是汉族,也有少数民族,都被轮流派往偏远、贫穷的乡村、山区,按结亲与扶贫的不同类别,少则一周、几个月,多则三年,上山下乡。如果是结对认亲的,就要借住到当地老百姓家里,跟当地人结成亲戚,同吃同住,一同下地劳动。有些偏远地区的村民睡的是沿用了好多年的老土炕,一些城里人不习惯,为了卫生以及其它种种原因,自带被子,结果被认为是搞特殊,受到批评、甚至处分。听着他们的诉苦,我心里都在滴着泪。
下乡是指派的任务,除非家里有人病危,一律不得请假回家,即使家里有孩子、老人需要照顾,也得各自想办法解决。于是出现了孩子被老师请家长,到场的却是家长的同事或邻居。还有准备退休的人,本打算下乡扶贫三个月、一年就回去办退休手续了,却赶上政策分别变为一年、三年,只得留在乡下继续添砖加瓦。
这样的代价换得的成果却是喜人的:老旧的土炕换成了新的,或者换成席梦思床,很多地方装上了马桶,增添了家具,冰箱、电视等也一车一车地运往乡村。最受实惠的要算医务人员入住的村子:以前离医院太远看病难,现在医生就住在家里,免费诊治,左邻右舍全都得到福利。而且乡下认的亲戚也被邀请到城里来参观游玩,孩子们看到游乐园、高楼很开心,也更愿意好好上学了。孩子们高兴,大人也高兴。
新疆的民汉相处,可以很复杂,也可以很简单:天阔地空的地方,难得见到几个人,又都是豪爽的性情,撇开民族、宗教,人间真情都会记在心里。
除了新疆本地人下乡,沿海内地也有大批的人员来援疆,大都是一年的时间。其实援疆属于实行了很多年的传统,包括当年的兵团,也包括当年的支边知青,还包括当年上海的定向支援:被新疆这样的穷兄弟拖累,上海那时的发展也是步履维艰。感谢全国为新疆付出的人们!其实新疆与沿海内地的关系就像少数民族与汉族一样,谁也离不开谁:我为你守护,你为我繁荣。将来如果能全面使用滴灌、攻克盐碱难关、解决缺水与土质问题,以着新疆的面积,完全可以多养活一个亿,缓解人口大省的困境。
十年前,有一则消息说渝新欧铁路修通,一阵激动,仔细一看原来只是货运,是现代版的火车驼队。盼着什么时候也能运人,或者能开通从欧亚各国到乌鲁木齐的直航,不再需要飞过头顶、继续往东四个小时、转机、再往西回飞四个小时,折返一大圈才落到那个点。
天已远,伤飘泊。留在新疆的,不管自愿还是无奈,都是那里的建设者,在那里撑起了一片天、拓出了一片地。我在愧疚中祈祷,唯愿家乡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2021年4月10日
4月30日补注:这一篇《新疆之痛 曾经与现在》与另两篇其实是《新疆之痛》一文的三部分,因为太长,只好分成三篇来贴。为了不引起误解,我把另两篇的链接加在这里:
《新疆之痛(一)纷杂动荡的两千年》介绍了为什么说新疆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一部分,以及从民国以来尤其是盛世才时期血腥的林林总总,都与近年来的事件有着渊源,包括现今西方对新疆问题的干涉也都与三、四十年代有关。
《新疆之痛(二)那些年、那些致命的政策》介绍了八十年代到2016年之间,造成新疆动荡的那些致命的政策。曾经的政策让新疆人如惊弓之鸟,但追究责任不能保证今后不犯类似的错。我的目的是为了恳请有关人员正视曾经的过失,今后在制定政策时做足调研,造福新疆的黎民百姓。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对新疆,我就算是“不负如来不负卿”了。
谢谢各位对新疆的关注!我才学有限,只写了自己的所见所闻,贴文之后有网友提了不少见解,是我以前不了解、没想到的,在这里谢谢了!人都有局限,但每个角度的观点都听一听,最后能拼起一个相对完整的框架,也留给后代一个较为清晰的轮廓。欢迎到我的博客留言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