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楣2021-05-23 05:34:20

专画澳洲土著的周小平

辛夷楣

 

他三十年来深入澳洲大漠,专心描画澳洲土著,与土著艺术家合作,把澳洲土著艺术介绍给中国观众,他已成为全世界描画澳洲土著最多的画家

 

认得周小平好多年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澳洲的中文周报《东华时报》担任编辑记者。听一位搞口述历史的澳洲学者介绍,周小平长期深入澳洲大漠,专画澳洲土著,我就很想采访他。那一阶段,澳洲社会围绕土著地权、土著拘留率过高、土著儿童曾被强行带离父母等问题争论不休。我曾就这些题目写了好几篇长文,向《东华时报》读者介绍。作为新闻记者,作为生活在澳洲的华裔,澳洲土著的历史、命运与现状,时时牵动我的心。

 

土著的血泪

大约距今七万到四万年前,因海平面较低, 一些人从东南亚与大洋洲诸岛陆续来到澳洲大陆,定居下来,成为这里的居民。他们以打猎与采集为生,不善耕作,属游牧人口。他们在水源附近搭起帐篷,食物耗尽就迁移。部落之间进行交易,交换物品。各部落有自己的语言,但没有形成文字,可是口头文学、音乐舞蹈与绘画艺术相当发达。

二百多年前,白人的到来破坏了土著长期平静的生活。1788年,英国殖民者到达澳洲大陆,七十五万土著人被从水草丰足之地赶到中部的不毛之地。有两万多土著被杀,还有大量土著死于天花等传染病,许多土著沦为奴隶。到1933年,澳洲土著人口仅剩七万。1901年,澳大利亚联邦成立,但把土著人归为“动物群体”,排除在人口普查范围之外。1910年,当局通过一项政策,以改善土著儿童生活为由,可以将儿童从父母身边带走,送入保育院。

直到1967年,澳大利亚人在全民公决中赞成修改宪法,把土著纳入人口普查,给与土著公民权和选举权。1970年,澳洲政府才废除了允许当局从父母身边带走土著儿童的法令。1972年起,澳洲政府废除“白澳政策”,重新认识土著人问题,开始改善土著人的生活居住条件。

几十年过去了,土著人的生存状态有所改善,人口总数已达四十五万,四分之一的土著仍居住在偏远地区,其他人住在大城市与中小城镇的政府公房区。他们属于澳洲最贫穷的阶层,文盲率、失业率、犯罪率均高于其他社群。土著居民的平均寿命比非土著居民低十七岁,婴儿死亡率也较高。

多年以前,我读到一本澳洲土著女作家萨利·摩根(Sally Morgan)撰写的家族史——《我的位置》(My Place)。这本书几乎是第一次把澳洲土著百年来的真实生活披露出来,1987年一出版就在澳洲引起轰动,并且被翻译成十几种文字。

1951年,萨利出生在西澳首府柏斯的贫民区。直到上了中学,她和妹妹才知道,她们是澳洲土著,但是母亲与外祖母对家事讳莫如深,只字不向她们透露。1978年,她已大学毕业,有了工作,结了婚,在家中见到外祖母的哥哥阿瑟时,迷雾才开始消散。

阿瑟1893或1894年间出生在西澳北部的一个牧场库奴那。他的母亲土著人安妮,是白人牧场主的家奴。这个白人牧场主有欧裔妻子,但是,他也和土著女家奴们睡觉。阿瑟就是他和安妮的儿子。安妮有土著丈夫。土著养父对阿瑟很好,生父白人牧场主却对他不理不睬。几年后,安妮又与牧场主生了一个女孩达希,就是萨利的外祖母。

阿瑟后来被强行送进保育院,他多次逃跑,都被抓回。几年后,他终于逃跑出来,四处打工维生。1925年,他来到柏斯,听说妹妹达希在柏斯郊区给他俩的亲生父亲家当女佣。他立即前去看望妹妹。两年后,他接到亲生父亲的信,说他们家不需要达希了,让他把她带走。阿瑟欢喜若狂地带走了达希。几个月后,达希生下一个女孩,就是萨利的母亲格莱迪丝。1928年,白人牧场主去世了。临终前,他把库奴那牧场的一些老照片寄给了阿瑟。这是他一生给亲生儿子的唯一礼物。

萨利去访问了白人牧场主的第二任妻子和儿女。他们不愿承认白人牧场主与土著妇女有染。年迈的阿瑟去世以后,萨利又和丈夫带着母亲去了遥远的库奴那牧场,见到了自己的许多土著亲戚。起先,她发现母亲与外祖母达希的父亲长得很相像,但是外祖母死活不肯说出谁是母亲的生父。1983年,外祖母去世之前,她终于愿意讲述自己的故事了。这时,萨利和格莱迪丝才得知,她们的猜测没错,这个白人牧场主既是外祖母达希的父亲,也是母亲格莱迪丝的父亲。

萨利的家族史有着相当的代表性。两百年来,澳洲土著没有地位,没有尊严,备受屈辱蹂躏。尽管,近些年来澳洲土著的境况有所改善,但是,在竞争激烈的现代社会的包围挤压之下,澳洲土著与北美的印地安人一样,仍然处于劣势。澳洲大地是土著最先开发的。同为这块大地上的生民,我怎能忘却土著曾经受过的苦难,我更希望他们的生活能尽快改善。不过,要彻底改善土著人的状况,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来自黄山脚下

我因此非常佩服周小平。作为一位来自黄山脚下、在文明环境成长起来的都市人,返回原始,长期在荒野中与土著同吃同住共呼吸,这需要怎样的毅力与决心?作为一位画家,忠实于自己的原始冲动与灵感,三十年来多次深入土著地区,这需要对艺术有怎样的执着?身为华人,一心一意地研究澳洲土著的文化与风俗,在求同存异中创作,这需要多么博大宽容的心胸!

1960年,周小平生于中国安徽合肥市。他的父母并不是安徽人,是1958年上海支援内地时迁去的。周小平该上小学时,中国爆发了“文革”,学校乱成一团,学生没有人管了。父母担心男孩子学坏,不许周小平到街上乱跑,给他买了纸笔,让他拜师学画。安徽民间向来文化风气浓郁,即使“文革”期间,也有一些平民百姓在家舞文弄墨。出乎父母意料,拜师不久,周小平竟迷上了画画,而且非常专心。后来,学校比较正常了,周小平每天上课之前与下课之后,都到菜市场或火车站去画写生。1979年,“文革”总算结束,周小平中学毕业,到小学教图画。1982年,他进入安徽省教育学院艺术系学习,得以接受到正规的美术教育。

八十年代,中国改革开放了,周小平不仅读了许多书,还遍访中国的名山大川,到处游历写生。他南下桂林,西上峨嵋,北赴中原,还曾涉足西北的荒原大漠。他最喜欢临摹明代大画家徐渭的画,尤其是他的泼墨大写意更使周小平醉心不已。周小平很幸运,在比较宽松的环境中,他有机会向文化大师刘海粟、朱东润与颜文梁等人求教。

名满中外的美术大师刘海粟最爱画黄山,他一生的最重要作品多以黄山为题材。黄山景观奇绝,被誉为“天下第一奇山”。1988年7月,已经八十多岁的刘海粟十上黄山作画。他到处写生,作画不辍。周小平有幸在黄山跟随大师作画学艺。

黄山位于皖南,就在周小平的家乡,他得以多次攀登,细心观察,画了大量速写。有一次,他正在山上聚精会神地画画,一位澳洲游客被他的画吸引,与他搭讪起来。周小平那时正在学英语,就操起磕磕绊绊的英语与对方搭话。没想到,两人聊得很愉快。最后,周小平很大方地送了澳洲游客两幅画后,两人依依惜别。过了不久,周小平竟意外地接到墨尔本一家画廊的邀请,要他来澳举办画展。就在周小平上黄山跟随刘海粟学艺不久,1988年9月,他来到南半球的大城墨尔本举办画展。

画展还算成功,周小平卖了一些画。他想,好不容易出国一趟,应该各处走走,画一些画带回去。提起往事,周小平微笑着对我说:“你知道,墨尔本空气新鲜环境优美,但似乎与其它西方城市没有太大不同。我找不到灵感来表现它。有人建议我去澳洲中部看看,我就决定坐上大巴去爱丽丝泉。”

 

深入澳洲大漠

讲到这里,周小平难掩兴奋:“我一下车,立刻被那里的景物、气候与人物吸引住了。土著人的脸太富有戏剧性了。我又兴奋又吃惊,我从来没见过澳洲土著,也没听说过他们。我拿出相机,立刻就拍。我想画他们,他们的脸,他们的表情,他们的姿态……”我知道,对于画家而言,这种原始冲动是十分珍贵的。

离开爱丽丝泉,周小平决定搭顺风车去艾尔斯岩。艾尔斯岩是澳洲中部一块举世闻名的大石头,他决心去瞻仰一下。没想到,他搭的车坏在了半路上,不知深浅的他决定徒步走向艾尔斯岩。

周小平冒着暑热在荒原上行走了一天,不仅筋疲力尽,头晕眼花,还迷了路。就在这时,三个土著孩子发现了他。土著孩子用英语叫他李小龙,周小平才知道中国功夫在土著孩子中也这么受欢迎。孩子们给又饿又累的周小平烧蜥蜴吃,还把他带回土著部落休息。

这是周小平第一次进入土著部落,第一次坐在树棚前。土著老人与他交谈,他吃了土著妇女烘烤的面饼,他还为土著老人画了像。当晚,他在树棚前席地而卧。第二天,三个土著孩子把他送到艾尔斯岩。

这首次的环澳旅行,这与澳洲土著的首次接触改变了周小平的一生。他决定深入土著地区,了解他们的文化与风俗,进而表现他们。他到移民局去申请延长签证,移民官认为他的理由简直不可思议,但是仍然同意给这位奇怪的中国艺术家延期。

周小平频繁地光顾图书馆,千方百计地查找有关澳洲土著的资料。他发现,有关土著的书籍很少,不过二十几本。他翻来覆去地阅读这些书籍,不断地思索。然后,他把这些书里的图片与自己拍的图片挂在墙上,想要开始创作。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对土著的了解还是太少太浅,眼前全是图像,却缺乏感觉。他决定再次深入土著地区。

这一次,周小平决定去西澳的一个土著村落宝格。大巴士到了一个小镇,就不往前走了,周小平又得想办法搭车。一位神父正要去宝格,周小平与几个土著青年一起搭车。因为是雨季,河流涨水,路上很不顺利。当晚,神父把他们带到一个定居点歇息。

看清了火堆旁的一群人,周小平大为震惊。他们肤色黝黑,穿戴与气味都象土著,却长着中国人的五官。他们看见周小平,也都惊讶不已。互通姓名之后才知,老人们叫“阿力、阿财、阿雷”,他们竟保留了中国式的名字!

大约1850年前后,澳洲东部发现了金矿。人们从世界各地涌来淘金,许多华人也从广东、福建跨海赶来。华人肯吃苦,淘金收获颇丰,引起白人嫉妒。后来,澳洲掀起排华风潮,一部分华人回国了,另一部分则到农场、矿山工作,有些人与土著联姻。

阿力他们是在土著母亲身边长大的,对自己的华人父亲仅有依稀记忆,甚至不知自己的年龄。十多年前,他们几人聚到这里做伴,其他土著人管这里叫“中国花园”。周小平是他们见过的第一个中国人。

宝格村居住着三百多土著。周小平与土著人一样,住在破烂不堪的房子里,喝同一个罐子里的水,分吃同一张大饼。他在村里到处走动,结交,画画。他与老人们长谈,看土著画家画画,看人们整日价玩牌,与孩子们一起游泳。他听人们讲述古老的传说,也亲身参加了庄重的土著割体典礼。

 

你有什么资格画土著

与澳洲土著接触越多,周小平想进一步了解的东西越多。他一次次以这一理由要求延长签证,最后移民局索性给与他永久居留。1990年,他的家人到来之后,周小平仍然一心一意往土著地区跑。他的妻子在中国是裱画的,深深理解画家的追求,从来不拖周小平的后腿。自1989年初到1994年底的五年中,周小平在澳洲各地的土著区域生活了二十个月,他画了很多画,办了几次画展。

1995年,周小平决定去北领地大学艺术系进修。北领地大学有不少研究澳洲土著的学者。去那里学习,不仅可以学到西方美术的技法,还有机会进一步了解澳洲艺术界对土著艺术的看法。

北领地大学条件很好,周小平有自己的画室和指导老师。他在中国是学国画的,一向用宣纸和墨画画,现在他学习画油画。他画了一幅大画,上面有八个土著人:一个踢球的,一个跳舞的,一个吹土著长笛的,一个祈祷上帝的,一个喝啤酒的,一个玩牌赌博的……

系主任、系里的教师和同学都来看这幅画,而且议论纷纷。有人说:“你不该把土著画得这么丑,这么悲哀。”有人说:“你不该画他们酗酒、赌博。”争议引来更多的人看画。土著系的一位女教授马西娅·兰顿(Marcia Langton)也来了。她身为土著,对这个问题却最宽容。她对周小平说:“我觉得,你这样画完全没有问题。”

既然,争议与兴趣如此之大,马西娅·兰顿要求艺术系的主任为此画组织一个讨论会。会上,争论激烈。有人对周小平说:“你是一个中国人,你到底对土著知道多少?你对土著文化又了解多少?你有没有能力画他们?”还有人质问周小平:“你对西方文化了解都不多,何况土著文化?”

周小平象捅了马蜂窝。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是进入了敏感的禁区。澳洲社会对土著问题一向存在很大争议。有些问题不但一时很难解决,还直接关乎人们自身的利益,因此亦相当敏感。此前几乎没有白人画家长期深入土著区域,描画土著。土著画家喜欢画动物植物以及图案,却很少画人物。像周小平这样以土著人物为主要题材,此前绝无仅有。

1996年,马西娅·兰顿在北领地首府达尔文组织了一个大型土著艺术讨论会。她邀请了十位土著画家,十位非土著画家,周小平是唯一的华裔。三百多人出席了这个讨论会。讨论会的中心议题是该如何画土著?到底是否有界限?周小平以他与土著人多年交往的亲身体验,结合他的作品,做了专题发言。在会上,有人对他提出:“你对西方文化都不了解,何况土著文化?你有什么资格画他们?”周小平沉着冷静地与对方争论。

周小平知道自己对土著的了解还很不足,但是他深信,他绝对有权按自己的看法来表现土著。他看到,一些澳洲人有历史包袱,自己不愿画土著,也不想让别人画;另一些人对描画土著表现土著这一新鲜事物难以接受。阻力很强大,但是周小平不会就此歇手,他是非常执着的。而这一争议也加深了周小平与土著女教授马西娅·兰顿的友谊。

 

与土著画家的忘年交

还是1990年时,周小平去西澳北部边城布卢姆(Broome)附近的土著聚居区。有人告许他,我们这儿有位很有名的土著画家杰米·派克(Jimmy Pike)。周小平到他家去,他的白人妻子说,他在监狱里。周小平就到监狱里去找他。两个人竟一见如故。

周小平告诉我:“杰米其实不太爱讲话,但他一喝了酒,话就多起来,喝醉了还会闹点事。那一次,他就是酒后闹事,被抓进去蹲些日子。他和他的妻子,一位英国女士派特就是多年前在监狱里认识的。当时,他妻子是监狱的工作人员,结果两人堕入情网。杰米出狱后,他带派特在荒漠中生活了三年,给她讲了许多土著传说。后来,派特把这些传说写下来,杰米配上画,就变成书出版。他还去英国与其它国家开过画展。”

周小平多次去西澳看望杰米。他们俩相差整整二十岁,可谓忘年交了。杰米带周小平去采集野果,去打猎,教他许多在野外生活的知识。在杰米引导下,他俩去了荒原上的很多地方。天气冷,杰米就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周小平穿上。在荒原上走累了,他俩就背靠背站着休息一会儿。

有一次,周小平拿出速写本画杰米。杰米也来了兴致,拿出纸画起来。不一会儿,纸上出现了一个身材细长的人,胸前挂着相机,身后背着背包,酷似周小平。周小平顺手在此人前面画了一个黑汉子。黑汉子一手拿长矛,一手牵着细长人寻找蜥蜴。然后,他们俩人又在画上画了绿树和土红色的蚂蚁堆。就这样,杰米一笔,周小平一笔,他们画了一张又一张。两人都来了兴致,杰米大喊:“再来!再来!”此后,这就成了他们俩人的合作方式。

周小平觉得应该给他们的画搞个联展。这个想法首先在他的家乡——安徽合肥实现了。1996年11月,画展在合肥开幕,中国观众反映热烈。在观众的要求下,杰米绘声绘色地讲述每一幅画背后的故事与传说。周小平担任翻译,他还放了介绍土著生活的幻灯。这是中国观众首次接触澳洲土著艺术。安徽美协主席鲍加对这个展览评价很高。

周小平带着杰米和派特上了黄山,还去了北京。杰米画了黄山,也画了长城。在去黄山途中,周小平带他们去祈门县看古民居。在祈门县的一个小饭铺里,他们坐下吃晚饭。没想到,等饭菜上来时,周围已经围满了人。人们一边看,一边还评头论足。周小平见杰米夫妇并未表示不满,也就放下心来。这时,人群里有人唱起当地小曲。杰米听得高兴,竟用筷子敲起桌子。人群中有人要求杰米唱一段儿。杰米毫不扭捏,立即唱起土著小调。一片喝彩声过后,人群里有人现编现唱:

“小镇上来了个老外,

他是吃着喝着唱着,

大家听着瞅着乐着。”

杰米听了周小平的翻译,马上又唱一段:

“我不是老外是老黑,

吃了两盘肉,听了几首歌,

我要带上我们的人,

再来和你们乐一乐。”

这恐怕是祁门县史无前例的异族联欢了。中国人画土著,土著人画中国。周小平与杰米的合作再一次证明,艺术不分疆界。在离开中国的最后一刻,杰米用刚学会的中文面对中国大地发出激动人心的呼喊:“我爱中国!”

回到澳洲以后,周小平和杰米又在维省的班迪戈镇及西澳的布卢姆镇举办了联展。1999年1月,《龙梦——周小平和杰米·派克画展》在北京中国美术馆隆重举行。这个展览是澳洲金龙博物馆、澳洲文化理事会、维省艺术厅与澳洲驻中国大使馆四家共同赞助的。周小平终于把他十年来对澳洲土著的研究与表现以及他与土著画家的友谊带到了中国首都。

周小平画了一幅油画“杰米·派克与周小平”,本来打算送到北京参展,后来他将它寄到悉尼参加一年一度的阿齐鲍肖像画展。画上,两个人背对背站在荒野上,一个华人一个土著,一黑一白一胖一瘦,表情异常协调温馨,让人怦然心动。此画最后参加阿齐鲍落选作品沙龙展,由两千名观众投票,得票最多,获“人民选择奖”。画廊的负责人告诉周小平:“你的这幅画深受观众喜爱,是高票当选。”一位澳洲著名评论家说:“这幅肖像画是澳洲土著文化与华人文化结合的有力象征,”“优美地反映了两位艺术家间的相互尊重。”

 

“海参”展览

澳洲北部达尔文市附近有一大片原始丛林。那里聚居着两万多土著人,有十个较大的村落,还有许多居民点。周小平一次次走进这片原始丛林,与那里的土著建立了深厚的情谊。

土著画家米克与他的两个妻子,还有十几个孩子住在一条小河边。白人教师曼瑞送教上门,教英语、常识和数学。周小平去了,就教孩子们画画。米克带孩子们和周小平去打猎,他们猎获了一只大袋鼠。周小平拿出带来的酱油,把袋鼠肉切成肉片,用酱油拌了,炒土豆片。孩子大人,每人都分到一大勺米饭一大勺菜,这顿中餐把孩子们美坏了。

米克是画树皮画的。他带着孩子们和周小平到树林里选树,然后教周小平如何砍下整张树皮,如何修整烤干。周小平兴致勃勃地看米克准备颜料,学习画树皮画。

有一次,周小平蹲在一旁,看另一位土著画家约翰·布龙布龙(John Bulunbulun)画树皮画。他看到约翰画得很认真,就开始帮他磨赭石颜色。这是一张小树皮画,可是约翰画得很慢,连续画了三天,周小平几乎都在为他磨色。他看到约翰情绪有点反常,拿笔的手在颤抖,几次停下来,就想为他代笔,但是约翰不让。

周小平说:“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龟,一只你现在正在画的龟。”约翰愣了好一会儿,双手把画捧到周小平面前庄重地说:“这画是我为你画的……我也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你和这只龟。现在,它就是你的图腾。”

此前,丛林里的土著老人给了周小平一个土著名字“高交克”。澳洲土著人的血源亲属体系有八大类,每一类分男女两组。“高交克”是土著血源亲属体系中的名字。它确定了周小平在土著人中的位置和辈分。现在,他又有了自己的图腾。

约翰·布龙布龙是很有名的土著画家。他谦虚善良,诚恳待人。周小平欣赏他喜欢他,常常去丛林里拜访他,尽管他们流动性较大,经常换地方。得到他送的龟图腾后,周小平自然更经常地想到他。他邀请约翰·布龙布龙到墨尔本的家中做客。他们俩人一起吃饭,一起喝酒,一起聊天,一起画画。

土著女教授马西娅·兰顿这时调到了墨尔本大学,担任该校澳洲土著研究会会长。她也经常到周小平家来聊天。看到这两位不同种族不同文化背景不同绘画理念的画家共同挥笔,画出一系列美不胜收的作品时,她深受启发鼓舞。她说,我们应该搞一个大型展览,来表现中国与澳洲,华人与土著之间长期的联系与交流。

早在1650年,印尼望加锡岛上的人就在每年雨季乘船到澳洲北部来捕捉海参。他们在澳洲土著的帮助下,把捕捉到的大批海参就地晒干、加工后,卖给中国商人。当时,中国市场上的海参主要来自澳洲。中国商人也通过望加锡人购买澳洲土著的海龟盖与珍珠之类。望加锡人用食品、衣物及工具与澳洲土著交换。这种三边贸易直到两百多年后,日本大量向中国出口海参时才渐渐中断。澳洲土著有吃米饭、玩纸牌与喝茶的习惯,也许是受了望加锡人甚至中国人的影响,也未可知。

周小平与马西娅·兰顿决定解读这段历史,延伸这段历史。他们给这个展览取名“海参:华人、望加锡人和澳洲土著人的故事”。展览的第一部分用文字、图片与实物讲述这段历史;第二部分则是周小平与约翰·布龙布龙的画,包括他们俩合作的画。这是一个很庞大的计划,需要一个设计、制作与联络班子才可能完成。他们很幸运地找到国际大矿产公司立拓(Rio Tinto)资助。第一个展览预定在北京的首都博物馆展出。

正在这时,2010年5月,约翰·布龙布龙去世了。周小平赶到丛林,参加了他的葬礼。老人的妻子和儿子决心与周小平一起,把展览带到中国。2011年4月,作为“澳洲文化年”的主要活动,“海参”展览在北京首都博物馆隆重开幕。约翰·布龙布龙的妻子、儿子与其他土著来宾吹起土著长笛,跳起土著舞蹈。马西娅·兰顿向中国观众介绍了澳洲土著的历史与文化,观众异常兴奋。约翰·布龙布龙的妻子扑在周小平怀里,激动地流下热泪。

大厅里的两幅大画吸引了众多的观众。一幅是“约翰·布龙布龙的肖像画”:人物是周小平画的;背景则是典型的大幅土著图案,出自约翰·布龙布龙之手。这一幅画就把土著人与土著艺术生动地展现出来了。

还有一幅是“从艺术到生活”:画幅的右边,约翰·布龙布龙用土著画法绘出望加锡风格的渔船与鱼,它们都朝向西面;在西面的水波里,这些土著画法的扁平的鱼渐变成有立体感的中国画里的鱼,当然这一部分出自周小平之手。周小平回忆说:“这幅画很大,我们画了很长时间。那一段儿,脑子里老在想这幅画。有一天夜里,我做梦,梦见布龙画的扁平的鱼在动。我醒来,突然就想到,要画这些扁平的鱼游过来,就变成立体的中国画里的鱼了。”

周小平与约翰·布龙布龙用这两幅画向我们揭示了一个深奥的道理。千万年来,从艺术到生活,从历史到现实,地球上的各个民族不正是在这种迁徙、对比、交流、切磋与融合中互相学习、蹒跚前行、不断进化发展的吗?

实际上,周小平已经成为全世界描画澳洲土著最多的画家;他也是第一个与澳洲土著画家合作创作的人。

周小平越来越自觉地做着文化交流的工作。他发现中国观众如饥似渴地希望了解澳洲土著。他就安下心来,躲进书斋,写了一本书——《寻梦澳洲土著》。2006年,此书由重庆出版社出版。这是一本内容丰富文笔生动的书。我们也许永远也没有机会深入土著地区;然而,这本书带领我们跟随周小平的足迹,去领略土著的家园与文化。

澳洲电影编剧及导演詹姆斯·布雷德利(James Bradley)被周小平的故事吸引,跟随他三次深入土著地区,拍摄了一部激动人心的纪录片《赭石与墨》。2011年,这部纪录片在世界各地的电影节公映以来,获得广泛好评,并获得了多个奖项。

对于如今的周小平,深入土著地区,已经不仅仅是画家“采风”,而是回乡探亲,探望他的大批土著朋友与亲人,寻找高尚纯朴的人性,寻找人与大自然的和谐,寻找艺术家的最高理想与良心。“总有一天,我会将画室搬进丛林。”周小平对我说。

 

选自在澳出版新书《这边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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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哥2021-05-23 05:52:31
当年法国画家高更,就喜欢画土著并混迹于南太平洋岛,同时和无数土著女青年交往。后来穷困潦倒又得了梅毒就逃回法国本土差点死掉。
多哥2021-05-23 05:54:16
高更运气好,此后收到伯父赠与的一笔遗产,又回到南太平洋岛和当地女青年打成一片,最后得了怪病全身生瘡化浓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