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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我从北京第四中学高中毕业后。经过层层选拔考上出国留学预备生,到北京外国语学院学习一年俄语,然后去苏联列宁格勒门捷列夫化工学院攻读放射化学专业,一切均由国家安排妥当。在当时,不可能有私人出国,唯一的留学就是由国家保送去苏联或东欧几个国家,学习的专业亦由国家决定。就在我刚刚进入北京外国语学院深造时,中苏关系彻底破裂,苏联拒绝中国留学生学习高科技专业,而只允许学习打猎、养蜂、园艺等专业,父亲建议我转去清华大学继续学习。
在清华园里,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麻省理工学院的西方建筑,也不是水木清华的楼台水榭,而是清华大学的反右展览,在那里我看到了校长蒋南翔和副校长钱伟长的决战——共产党和右派分子的决战。这是给刚入校新生的第一课,无疑是告诉我们在清华园里存在着激烈的阶级斗争,唯有跟蒋校长走,跟共产党走,才是唯一正确的出路。同时,我看到了蒋校长的许多照片:中等身材,圆胖脸,眯缝眼,带着金丝眼镜。就是他,在反右斗争中,把留美导弹专家钱伟长等一批右派批驳得体无完肤,落荒而逃;也就是他,既是清华大学校长、高等教育部长、中共中央委员,更是中国教育界最高权威。蒋南翔给我最初印象是一个和我父亲一样的坚定的共产主义者;同时又是一位著名的教育家。对他的崇敬之感油然而生。后来从父母那里又听说蒋校长早年在清华参加过“一二·九”运动,是清华地下党创建人之一,他和夫人欧棠亮的结合是由周恩来介绍撮合的……这使我更加敬仰这位校长。尽管我们从未见过面、说过话,他不知道在一万多名清华学子中有我,但我开始知道他。
1966年6月,我正在清华大学南口200号基地(原子能反应堆)作毕业设计,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爆发了。当时整个“革命形势”瞬息万变,往往是一个事件还未搞明白,另一个更让人吃惊的事件又发生了,搞得人们晕头转向、应接不暇。我们不得不停止毕业设计回校闹革命,整个清华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高教部长、校长蒋南翔,由于17年来执行反动的资产阶级教育路线而被批斗,由王光美带领的中央工作组也被轰走,蒯大富为首的清华井冈山一统清华、红极一时,学校里大字报铺天盖地,高音喇叭里反复播放着语录歌和革命口号,红卫兵小将行色匆匆,到处是战斗的气氛和火药味,而由清朝重臣那桐亲书“清华园”三字的二校门也被推倒了,整个校园里朗朗读书声消失了,我迷茫地看着这一切,还未等我醒过劲来,我的父母已被批斗、赶入牛棚,家被抄得一干二净,三个妹妹各奔东西,我成了黑帮子女。
第二次提审蒋南翔时,我不再板着脸、装腔作势和狐假虎威了,因为这些对他完全无济于事。我开始以相互平等的态度、和蔼的口气同他对话,甚至是讨论问题;但他仍然是沉默多于交谈。在接触的过程中,我渐渐地发现蒋南翔是一个非常内向而又沉默寡言的人,他的话不多,而一旦出口,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平静的举止中透着临危不惧的个性。
在整个文化大革命当中,人们都被逼疯了,整天都在干着哭笑不得、而又自相矛盾的事,我明明是被红卫兵扫地出门的黑五类,可又能代表红卫兵发号施令;我明明知道这些黑帮是好人,可却要叫他们劳动改造;我明明知道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逼他们交待反革命罪行。好在整个联络站就我一人负责,我开始胆大妄为起来,当时规定不许黑帮看报、听广播,我却开始给他们看《人民日报》,继而《光明日报》、《解放军报》,再接着我把《清华大字报汇编》及《井冈山》小报也拿给他们看,我知道这么做是在冒险。因此,我规定报刊让他们看完当天收回,不过夜。他们非常配合,为了增加他们的阅读时间,我把他们每天劳动时间从八小时改为四小时,分成二拨对换着:半天让他们劳动,半天让他们读报,给外人一种表象,只要劳改队里黑帮们在干活儿即可。同时。我把蒋南翔由扫厕所、刷马桶等最脏、最累的活掉换为较轻松的清扫食堂的活儿,而让一个“叛徒”司长顶替了他。这样一来,整个劳改队一下子活跃起来了,长时间的封闭被打破,死气沉沉被掀开,由于他们知道外面整个革命形势的发展,他们开始学习、思考,相应的讨论也多了起来,偶尔还能听到老人们的谈笑声,渐渐地我把单个提审变成了“神仙会”,经常找几个人到我办公室,就当前的形势发表议论。刚开始他们还很谨慎,按报纸的调子鹦鹉学舌,后来渐渐熟了,也摸准了我的底牌,便逐步打消顾虑,畅所欲言,直至认真地讨论起来。副部长里要数黄辛白和刘冰发言较多,黄辛白喜欢问为什么:为什么发动文化大革命?为什么派工作组?为什么撤工作组?为什么要让红卫兵起来造反?……总之,文革中的任何一件事他都想不通。而刘冰,高教部副部长、清华党委副书记,文革前,我曾在学校听过他的多次报告,现在的他仍像当年一样:身躯高大、昂首挺胸、侃侃而谈,他能巧妙地引经据典并用毛泽东的话来批判当时的革命理论,讲得头头是道。难怪他1969年复出后,由于骨子里难以和“四人帮”唱一个调而再次被打倒。至于蒋南翔始终是沉默多于言谈,但是别人发言时他却从不闲着,专注聆听,仔细记录,同时他那眯缝的小眼在明亮地闪动着,我看得出他的脑子也没有闲着,他在不停地思考着。我有时查夜,别人屋里都熄灯了,唯有他屋里的灯光还在:他不是在踱步沉思,就是在奋笔疾书。
有时“神仙会”也展开热烈的辩论,我的极左思想往往受到他们的群起围攻,把我批得体无完肤,这便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候。在与他们的讨论中我明白了许多永恒不变的道理;在和他们的接触中,我感到平等和温暖,我们之间无形中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亲情。
大约一周后一天的傍晚,寒风刺骨,风雨交加,在寒冷昏暗的暮色中我蹬着车去高教部值夜班,刚到楼梯口,我看到有一堆东西,走近看见是几个大麻袋,我随脚踢了一下,麻袋微微颤动了一下,我即刻明白了里面可能是他们,便立即将麻袋打开:只见一个人缩成一团,全身在颤抖着、臭气扑鼻;接着我又打开第二个:其中的人也是缩成一团,已不能动弹,身体滚烫、喘着粗气、奄奄一息;又接着第三、第四个……我将他们一一抱出麻袋,放在水泥地上,他们已无法站立,痛苦的折磨和极度的衰弱已经没有一点力气,我拿起一个脸盆,跑着来到西单商场,买了半盆馄饨及十几个烧饼等急忙回来,让他们赶紧吃,他们显然已是很长时间滴水未进了;其中的一个局长被打掉三颗牙,嘴角还在渗血。接着,我又去打了一盆水,帮他们擦脸时才发现个个鼻青脸肿、浑身带伤。待他们吃了点东西,稍稍恢复些体力,他们才告诉我:被装在麻袋里,像货物一样在火车上被踢来踢去,到杭州后分别在浙大、杭大等几所高校接受批斗,处处受到非人的待遇……我连扶带抱地将他们一个个送回小板楼住处,我扶蒋南翔时,发现他的金丝边眼镜已被打丢,其右腿拐得厉害,我问他:骨头有没有伤着?他说开始很疼,现在已经完全麻木了。安置他们停当后已夜深人静,我久久无法入睡:看着这些革命老前辈被无知的年轻人折磨成这样,我实在心疼,他们紧紧跟随毛泽东南征北战几十年,并建立了新中国,对党忠心耿耿,却成了走资派,而乳臭未干的少年都成了高高在上的革命派?
1968年我离开清华大学后,无论是在胜利油田劳动改造,还是在燕山东方红炼油厂当司炉工、车间主任期间,我始终关注着蒋南翔的消息。在那个年代里,好消息几乎没有,而坏消息接连不断,不时耳闻蒋南翔在不停地挨斗,他仍顽固不化、抵抗到底。我心里明白:他在维护做人最起码的尊严,为了坚持真理,他宁死不屈,确实是一条硬汉子。
1976年“四人帮”的倒台,意味着文化大革命的结束,然而,仍然没有关于蒋南翔的消息。直到1978年,从朋友处听说蒋南翔已复出工作,并在天津市委任职,我半信半疑,抱着投石问路的心态,致函于天津市委,不久,便收到了来自天津的复函,并且还是蒋南翔的亲笔,内容简短:孟起:你好!我已开始工作,现任天津市委文教书记,不久可能回北京工作,希望能早日见到你。保重!
数月后,单位领导转告我,蒋南翔已调入北京工作,并任中科院副院长,他希望能与我见面。在约定的时间,蒋南翔派车来燕山石化总厂接我前往中科院,在那里我见到了阔别了19年的老校长;我们再一次紧紧地握着手,热泪盈眶地彼此问候,接着他说:“对不起,让你吃苦了。”说实话,这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的,又可见我挨斗之事他早已有所闻,然而,与他相比我所受的苦又算得了什么。在这久别重逢之时,我仔细地端详着蒋南翔:他基本没有变,似乎比以前更内向、沉默寡言,表情甚乏;然而在他额头间的皱纹更加深刻,这是十几年来历经沧桑的见证。另外,当我将他托我保管的笔交还于他时,他异常地惊喜,他要我将它留作纪念,但我却不知为何执意要归还于他。
1980年,我被国家经委选派前往日本研修企业经营管理科目,回国后被分配在邮电部下属之508厂工作,并任厂长,这是一个千人以上的大厂,以生产集成电路为主,当时亏损严重……我接手后,吃住在厂里,并决意参照日本的企业管理方法将它彻底改变面貌……该厂位处小西天,我每天早晨在师大附近跑步,有一天清晨,我正在跑步,远处望见前面有位老人在散步,背影似乎很熟悉,我加紧脚步跑上前去回首望去,那位老人亦恰好透过他那金丝边眼镜望着我,并用手指着我:你,你是……他是蒋南翔,真是巧遇;我们边走边聊,原来他就住在附近四号院的部长楼里,已被调至中国社会科学院任党委书记兼副院长。
从这以后,因为彼此离得很近,我们不时在一起聊天、讨论,由于他对企业管理不熟悉,每次谈及此话题,他都很认真地听我讲,还不时地提问,并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有时还作记录,我见此赶紧劝住说:请别写日记,他听了便开怀大笑;在彼此谈话间,他仍然听得多,讲得少;但每次的交谈他都能教导我处事的原则及给予我各项事宜上的支持。当时,在企业改革的过程中,为了精简人员,我一下子裁掉了300员工,不少人上告国务院、中纪委,随后国家经委便派调查组对我展开调查;然而,蒋南翔却鼓励我:只要是正确的就要坚持下去。又当我准备改造工厂的封装工艺,并急需外汇时,他又主动提出帮我张罗外汇额度等等;这些帮助在当时解决了我很大的实际困难。我与他的交往,随着时间的推移彼此更加了解,我们有时边吃边谈,经常聊到夜深人静才散去,那时,在不知不觉之中,彼此已成了忘年之交、平等以待的挚友。当时,在他老人家的支持下,经过两年半的努力,工厂已扭亏为盈,我也因此被选为人大代表。
1984年,我被调至中国国际信托投资公司,并被派往东京任驻日总代表及东华基金事务局局长。从此以后,我与蒋南翔的联系便基本中断了。当时,中信党组书记、副董事长熊向晖是我的上司,他是清华早期地下党,并与蒋南翔是老战友,从他那里我常能了解到有关蒋南翔的近况。然而,由于我常驻海外,回国机会较少,而每次回国皆是公务缠身,来去匆匆,所以很难有机会再与蒋南翔相见。
记得1986年间,一次,熊向晖告诉我:“南翔同志住院了,在北京医院,你抽空去看看他。”我去看过他一次。他逝世前半年的一天,我曾去北京医院看望他。那时,他已病情较重,身上插满管子,鼻子里吸着氧气,脸色苍白,神情憔悴,言语吃力,当他认出是我时,热泪盈眶,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并劝他不要讲话,彼此就这样长时间地心心相印地偎依着,真可谓:此时无声胜有声。我深感如此一位在文革中被批斗千百次而宁死不屈的斗士,而如今被彻底地击倒在病魔面前,那是多么地无奈和可惜啊!探病号的时间到了,他仍然不愿松开手,我更依依不舍地离他而去,这便成了彼此间的永别。
半年后的一天,我接到了向晖同志来的电话:南翔同志去世了。下面的话便哽咽住了。我伫立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久久地注视着窗外……一场暴风雨之后,蒸腾的水蒸气模糊了喧哗的东京都,仿佛一切均腾升在云雾之中。我明白,这是上苍在悼念南翔同志。我的师长、共患难之挚友,尊敬的长者安息吧,您那硬骨头精神将永远驻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