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下放
上
贡江源于武夷山脉,然后一路向西流去,蜿蜒五百多里,在赣州城下龟角尾和章江汇合成赣江。而从龟角尾沿贡江溯流而上,走过六十里水路,就来到一个热闹的圩镇—江口。有三条江—贡江,桃江,平江在这里交汇。便利的水路,和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得江口成了赣州府城和外县重要的中转站,据说,当年红军在赣南中央苏区的时候,就是靠着在江口和赣州城内的商家暗中贸易,才换来苏区紧缺的食盐,药品,得以维持数年。而从江口往北,就是一片起伏的山脉。沿着山路走去,却是越走越荒凉偏僻,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茂密荒蛮的野林子,偶尔才能听到几声山鸡和野猪的叫声。走了一百来里,人都要绝望了,这时,忽然间,远远地看见山脚下出现了一座圩镇,几百栋破旧的房子散落在山峦之间,炊烟袅袅升起,几只公鸡在紧一声慢一声地打鸣。这,就是田村。文革中,爸爸在这里度过了四年的时光,
自从文革开始后,学校就没有正常上过课。学生忙着造反串联破四旧,老师要么被批斗,要么加入造反派,要么像父亲一样,成为逍遥派,谁也没有心思好好教课,谁也没有心思好好学习。这么闹腾了两三年,大部分走资派被打倒了,各地纷纷成立了由造反派,老干部,以及军人为主体的革命委员会,祖国大地已是“一片红”了。当局也想恢复秩序了。如何处置这些当初冲在最前面的红卫兵,颇令当局头痛。因为这些红卫兵人数众多,思想活跃,又富有造反精神,天不怕地不怕,若留在城里,肯定会是不安定因素。再加上文革以来工厂基本不招工了,城市里确实也难以安置这些人。于是,让这些年轻人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就成为一个顺理成章的办法了。
六八年夏天开始,赣州开始了大规模的上山下乡。大部分中学学生,都敲锣打鼓地被送往外县农村去了。学校里学生一下子少了很多。大部分中学教师,也随之下放,分配到各地农村里去劳动锻炼。
离开的那天在汽车站, “咚咚咚咚咚咚”的锣鼓喧天,“欢送革命师生上山下乡!” 的口号响彻云霄,送行的人,离开的人,人山人海。可就在汽车即将启动时,突然,“哇”的一声,有人哭了出来,结果引来了哭声一片,车站的气氛一下子变得非常凄惨悲伤。大家都流着眼泪,和自己的亲人依依不舍地告别。一声汽笛人肠断,车队缓缓地开动了。顿时间,车厢里女孩子都哭出声来,向车窗外拼命地招手,而车外亲人们的哭声,呼唤声相互交织在一起,叫人不忍直视,不忍卒听。
注销了户口,离开了亲人,离开了家乡,就要去遥远陌生的山区农村落户,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谁也不能预测将来是否还能回城,谁都感到了前途茫茫。
父亲和一位同事陈厚元来到了田村。淳朴的老表热情地接待了他们,然后把他们分到两个不同的村子里去了。父亲落户的村子在圩镇的西边,有一座破旧古老的土地庙,离村子里其它房子有三四百步远,据说晚上闹鬼,没人敢去。村里人说父亲是文曲星,镇锝住,就把父亲安排在庙里居住。父亲不信真有鬼,就一个人住了进去。没想到,到了晚上,父亲正在油灯下读书,突然“当”的一声响,在寂静的深夜里分外渗人,把父亲着实吓了一跳。第二天白天,他仔细查看,终于解开了这个秘密。原来是庙里的屋梁因为干燥,每到一定的时间就会收缩反弹,和屋檐摩擦碰撞,发出了响声。
父亲就这样在田村住了下来。白天,他和村民们一起下田劳动,晚上,就一个人在古庙里静静地看书。有时也会找陈老师聊聊天。因为父亲有文化,村支书让他每天在田头读报给大家听,父亲口才好,肚子里故事又多,他读完报后,还会给农民朋友们讲几个故事,大家经常被父亲逗得哈哈大笑,都喜欢上了这个既平易近人,又有趣的秀才。
田村有个敬老院,里面住着些孤寡老人。父亲经常去看望这些孤独的老人,帮他们做些事情,陪他们聊聊天,给他们讲讲故事。这样一来二去,老人们都熟悉了他,喜欢上了他,天天都盼望着他能来敬老院坐坐。
文革期间,农村都是集体上工,集体劳动,集体收获,干得多干得少分配时都一样。父亲发现,每天上工的时候,农民们都捏着锄头,坐在田埂上,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但就是不肯下田干活,村支书怎么训骂都不管用。但下工后,农民都飞快地往家里跑,在自家自留地里干得可欢了。父亲不禁想,这样的大锅饭公社制度,真的适合中国农村吗?
下
父亲下放在田村的四年里,妈妈带着哥哥和我,艰难地生活在赣州城里。
和爸爸结婚没多久,外公外婆和姐姐担心的事情就发生了。首先,她的入党申请没有被批准,也不让她去党校学习了。本来在广播室工作的好好的,却被调去车间当工人了。妈妈也很委屈,可当时是文革时期,一个人和出身不好的人结婚,就意味着这人不能再被信任重用了。妈妈为她的爱情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爸爸离开赣州城时,妈妈已经怀上了孩子。大哥一岁多时,又生下了我。虽然爸爸尽力有机会就回来照顾妈妈和孩子一阵子,但平时就只能靠妈妈自己了。幸好当时工厂对职工照顾得很不错,厂里就有哺乳室,幼儿园,妈妈每天上班时,就把两个幼小的孩子带上,一个放在幼儿园,一个放在哺乳室,中间休息时间就急忙忙地跑过来看一下,拍一拍,然后又急忙忙地跑回车间去。下了班,就背着我,抱着哥哥,一步一步的慢慢走回城里去。到了华兴街租住的小屋里,妈妈又得升火做饭,洗衣服,哄两个孩子睡觉。妈妈是多么的辛苦啊。
一个冬天的深夜,外面下着雨夹雪,朔风飕飕地刮着,卷动起雨丝雪粒,落在地上,变成一层薄薄的冰凌。九个月大的孩子生病了,一摸额头,烧得烫手。妈妈急坏了,抱着孩子就要出门去医院。大一点的孩子也惊醒了,闹着也要去。年轻的母亲没有办法,只好背着小的,一手抱着大的,一手撑着伞,走出了家门。
寂静的雪夜里,街上一个人都看不到,只有母子三人,艰难地慢慢走着。妈妈实在走不动了,就对哥哥说, “峰儿,你两岁了,是大孩子了。下来自己走,好不好?”。大孩子听话的跳了下来,迈开小腿自己走了起来。小的伏在妈妈背上,不哭也不闹,静静地看着小哥哥走在前面。
"峰儿,今天阿姨教你唱什么歌了?你唱来给妈妈和弟弟听一听。” 妈妈问道。“妈妈,我会唱小松树!”,小哥哥奶声奶气地唱了起来:“小松树,快长大,绿树叶,新枝芽,阳光雨露哺育我们,快快长大快快长大……”。妈妈欣慰地看着孩子,说道:“等你和弟弟都长大了,妈妈爸爸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想爸爸了。”小哥哥突然问道。
"快了,快了。等下过这场雪,再过一个月,春节就到了。春节到了,爸爸就会回家看峰儿和涵儿了。” 妈妈轻轻地说着,望着前面走着的大的孩子,再看看背上背着的小的,年轻的妈妈眼睛里放出憧憬的光,可过了一会,她的眼睛又黯淡了下来。妈妈想起了外公外婆的话:“将来你生的孩儿都会被牵连。”
"难道这么稚幼可爱的孩子,将来也要被他们从未谋面过的祖父所牵连吗?”
漫漫冬夜,寒气逼人,无边的黑暗笼罩着大地,只有几盏路灯发出昏黄的光圈。母子三人都感到了刺骨的寒冷。温暖的太阳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升起,驱赶走这黑暗,驱赶走这寒冷呀?
我妈妈带着我和哥哥(前右),和大姨二姨三姨小姨桂英姐小英姐斌斌哥小烽合影。可见妈妈那时很辛苦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