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的今天,作家萧军(1907-1988)逝世
群学书院转发萧军之女鲍旭东的文章作为纪念
电影《黄金时代》剧照,冯绍峰饰萧军,汤唯饰萧红
我的生母和她的家庭
当年的故事必须要从我的生母与她的家庭讲起,不了解她的家庭,就不会理解这个故事。
后海北岸、银锭桥西二三百米的地方,有一幢英式建筑风格的二层小楼,坐北朝南、砖木结构。二楼有着宽敞的阳台,站在楼上凭栏远眺,不但后海景色尽收眼底,天气晴朗时,连远处的西山也遥遥在望,是名副其实的“银锭观山”。院子不太大,约两亩二分多,但很整齐。院子有前后两个门,一个门在后海北岸的海边,汽车可以从这里出入北面的另一个门斜对着铸钟厂胡同,向北一直走出去,就到了旧鼓楼大街,往东则是有名的烟袋斜街。
这就是我外公在北京的家,北京市西城区鸦儿胡同48号,母亲远走他乡之前生活的地方。后来由于萧军长期租住在这里,也经常被人称作“萧军故居”和 “海北楼”。
我的外公张公度,人称张公,民国期间毕业于中国陆军大学,先后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参谋本部、军令部、军政部任职,少将军衔。
外公是程潜的部下,解放后由人民政府安排,携妻女回到北京。我母亲是他们唯一的女儿,是个名副其实的“乖乖女”,孝顺之极。
外公天性耿直、古板、不苟言笑、做事认真。他一生从不损公肥私、见利忘义,有时简直正派得近乎无情。我外公在职期间,虽然公务繁忙,但是对孩子的教育却非常重视,要求严格,几近苛刻。
我的生母张大学,南京人,生我的那年,她25岁。从她年轻时的照片上,可以看到她当年的样子:苗条文雅,单纯热情,喜好文艺,善良真诚,一双大眼睛似乎永远带着忧郁。
母亲是新中国培养的大学生,对共产党、对新中国怀着虔诚的忠诚和热爱。为了摆脱出身和家庭带给自己的“资产阶级影响”,她努力学习,积极参加学校的进步活动,立志要做新中国的科学家,可以说是品学兼优。当时,由于她的良好表现和优异成绩,学校已经考虑等她毕业时将她留在北京,留在部里工作。在政治挂帅、政治条件重于一切的五十年代,对于一个国民党将军的女儿,这是多么的不容易啊!光明的前途似乎已经在向她招手了。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她的人生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变。
错位人生
张家是典型的严父慈母,家里一切我外公说了算。外公解甲归田回到北京后,由于时代变迁加上自己的历史问题,外公为人更加低调、谨慎,对外几乎谢客,对内管束颇严,对女儿尤甚。再加上两代人受教育的环境不同,所处的政治环境不同,对于人生和理想的追求不同,使得女儿对于双亲尊重有余,亲密不足,至于在家庭里进行思想交流、寻找共同语言就更是奢望了。
正是这样的家庭关系,后来间接导致了张大学人生的改变。
当时,张大学正与一位大学同班同学恋爱。那是她的初恋,她很投入,也很快乐。对方性格开朗、高大英俊,对张大学很好。但这桩恋情遭到张公反对。
父女之间第一次发生了公开地争执。虽然最终女儿赌气终止与对方交往,但也从此埋下了隐患:女儿认为家中没有温暖、关爱,只有封建专制,她非常反感,又生性软弱,碍于孝道,不好明争,于是心中郁闷与日俱增,渐渐酿成了强烈的反叛心理,从此不再与家人谈自己的事情,一心想要摆脱家庭控制、自己主宰命运。
为了摆脱家庭,张大学曾几次报名参军,结果都是外公指示外婆出面,以女儿是独生为由,给截了回来。一心要求进步的张大学觉得非常丢人,终日处在内心的煎熬之中。
就在这样的境遇中,她与萧军不期而遇了。
那是1951年,萧军44岁。虽然已经是中国很有名气的作家,甚至是东北作家群中的领军人物,但那时,他却正处于人生最艰难困苦的阶段。从1948年开始,萧军就受到东北局错误的批判和处理:被扣上“反苏、反共、反人民”的罪名,剥夺写作、工作的权利,被排挤出文坛。为了争取生存空间、保存写作权利,1951年初,萧军以养病为由,与家人先后来到了北京。
为了有个好的写作环境,萧军看上了外公的小楼,后来经人介绍,租住了外公的房子,成了鸦儿胡同48号里的房客。萧军一住就是几十年。即使他被平反后,担任北京市作协副主席那段时间前后,他的家人也从未彻底搬出那座小楼。直至去世,他始终是张公的房客。
父亲就这样走进了母亲的生活。当年萧军人虽到了北京,可是组织关系、工作关系、供给关系……一切生活保障都被扣在东北局,他没有固定工作,也没有稳定收入。
我的父母告诉我,他们就是在这种背景下,相识、相惜、相爱的……正是母亲与萧军那一场真诚、热烈而又艰难、痛苦的恋爱,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方向。
邂逅爱情
对于作家萧军的名字,张大学并不陌生。她读过萧军的成名作《八月的乡村》,听说过萧的经历,也和当时许多青年人一样,把萧军看作传奇人物和偶像。
但是,当这位久闻大名的作家真的站在面前时,张大学第一印象却是觉得与想象中大不相同。用她的话说是,“看上去粗犷有余、文静不足。”
“坦率地说,萧军不太像个文人。”后来母亲告诉我,“当时我以为文人都得像郭沫若那种样子呢!”
而张大学留给萧军的第一印象却很好、很深刻:“你妈妈当年很像萧红!但是又比萧红文静、漂亮!”——这是多年后,父亲亲口对我说的。我想,这也是吸引他初次见面就开始关注我母亲的最初原因吧!
后来,由于张大学的姑父徐教授和萧军很熟,经常在一起拉二胡、唱京剧,若碰巧赶上张大学在家,就会叫上她一起玩儿,诵诗、拉琴、唱京戏……随着接触的机会增多,他们谈话的内容也多了:谈文学、谈革命、谈延安、谈各自的理想和遭遇……很是投缘。
其实,萧军虽是行伍出身,却不是赳赳武夫,而是个有着火样热情和浪漫情怀、诗人气质的人。
对于张大学,萧军初次见面时,只是觉得她聪明、善良、有才华,很像萧红,交往中又发现她与萧红相比,少了些棱角和泼辣,多了些单纯、善良、柔弱和忧郁。特别是了解到张大学的家庭以及她失恋过程的前前后后,又对她多了一份真挚的同情和怜惜的关注。
一个周末,张大学回到家里,傍晚时间在屋里写东西,萧军从外面经过,看到灯光较暗,就说,“换个大些的灯泡吧,别把眼睛看坏了!”这简短的话语,从看似粗线条的萧军口中说出,似乎显得格外关切和温暖。
那时的张正处在失恋的阴影中,与家人关系非常紧张,几乎不与父亲说话,情绪十分低落。她一下子被感动了。
由于张家的人大都是读孔孟之书成长起来的,张大学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温良恭俭让,接触的也都是些温文尔雅的人,从来没有接触过萧军这样热情豪放、桀骜不驯的革命者。
萧军的身上有许多光环:书写第一部抗日小说、鲁迅先生的忠实弟子,去过延安,并且受到毛主席赏识、多次与毛主席交谈,以及在东北任鲁迅艺术学院院长、创办“文化报”……这些经历,对于出身于国民党军人家庭的她来说,是既新奇又羡慕的事情。加上萧军身上粗犷不羁、张扬奔放的性格和那种仗义执言的豪爽做派,都与张家人的文质彬彬、谦恭低调风格反差极大。这一切都让一心想摆脱家庭阴影、追求进步的张大学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特别是当她听萧军谈起在东北时期的种种经历,受到的错误对待和种种打击,张大学则视他如落难英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