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ufang2022-06-24 00:52:18

我国汽车工业的先驱——我的父亲史久荣

Original 史济良 愚园路上 2022-06-18 07:00 Posted on 上海

作者:史济良  补充:宋路霞  翻译:杨姑姑(杨敏)

 

      编者按:本文是愚园路749弄22号的老住户史济良先生对他父亲史久荣先生的回忆。史久荣先生在上世纪20年代到30年代上半期,也是愚园路的老住户,当时住在愚园路275号他的姨妈倪曹惠英(宋家三姐妹的小舅妈)家里。他前后两位夫人夏璐雅女士和蒯卓伦女士的娘家,也都是在愚园路749弄内,可知,史久荣先生与愚园路的缘分不浅。

 

      本文主要是记叙史久荣先生早年,尤其是在抗战期间,对我国汽车工业的无可替代的艰苦研发和卓越贡献。这段世人知之甚少的历史,亦可证明,愚园路的确不愧为一条藏龙卧虎、人才辈出、名载史册的老马路。

 

 

民国外交官的长子

 

      我的父亲史久荣(1903-1981)是史家的长子,他下面有三个弟弟和妹妹:史久华(1908-1984)、史久贤(女 1915-2007)、史久光(1917-2011)。

 

 

▲ 我的父亲史久荣(20世纪30年代)

 

      我的祖父叫史悠明(1881-1940),浙江鄞县(现宁波)人,生在上海,1901年于上海圣约翰书院(即后来的圣约翰大学)毕业,毕业后曾远赴西藏,任江孜关监督,后来在北洋政府时期当外交官,曾担任中国驻纽约领事馆总领事、中国驻巴拿马总领事、中国驻秘鲁公使馆公使。他还是西藏问题专家,为了中印之间棘手的边界问题,曾去印度,执行过一年秘密使命。抗战期间他一直在内地从事战时的工业活动,包括率领一支中美联合组成的地质勘探队,在西北勘探、发现了著名的玉门油田……他终生劳累,东奔西走,直到1940年病逝于战时的重庆。可以想象,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我父亲的生活是很洋派的,而且,精忠报国的思想也是根深蒂固的。

 

      我祖父1902年结婚成家。我的祖母叫曹美英(1884-1945),上海川沙人(现属浦东),是当地著名的宗教界人士、律师曹吉福(晚清第一批旅美幼童)的女儿。曹家有三姐妹,大姐曹秀英嫁给上海中山医院的创办人颜福庆;我祖母是老二,嫁给我的祖父史悠明;妹妹曹惠英嫁给宋家三姐妹的小舅舅倪锡纯(他与我的祖父史悠明是圣约翰大学的同学)。

 

      作为长子,我父亲1928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然后赴美国留学,就读于美国密歇根大学工程系(位于安·阿堡镇),并于1930年获得工程系汽车机械专业工程硕士学位。他非常热爱自己的专业,在美国期间,还特意去麦斯尼汽车学校(这所学校在汽车界非常有名)学习了一段时间,以期获得制造汽车的实际经验。

 

      1932年,我父亲娶了我的母亲,即商务印书馆创办人夏瑞芳的五小姐夏璐雅(1905-2006)。他们婚后仍旧和我父亲的姨妈倪曹惠英(即倪锡纯先生的夫人)一家住在一起。父亲在上海读大学时一直和这个姨妈一家一起生活,因那时我的祖父祖母住在北京。这位姨妈很喜欢我父亲,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因此,我父母结婚的婚房就在倪家,第二年,我就出生在倪家的房子里。我父亲比姨妈家的孩子倪吉士、倪吉文等稍大一些,后来与倪家人一直保持了很好的联系。

 

 

▲ 1933年夏瑞芳家全家福

外婆抱着刚满月的我(居中)

前排右一和后排右一是我的父母夏璐雅、史久荣夫妇

 

      我出生于1933年10月17日,我们在倪家的房子里一直住到1935年。在这段时间里,父亲在美国通用汽车公司工作,是一名工程师。他有一辆牌照为976号的别克轿车,还雇有一个司机,平时西装革履,很有“派头”。

 

 

一起未遂的绑架案

 

      这期间,父亲遭遇过一次非常危险的绑架。

 

      1935年4月18日上午9时许,父亲乘自家车去公司上班,车子刚到公司门口时(公司在福煦路、迈尔西爱路,即现在的延安中路茂名南路拐角),他正要开门下车,突然冲上来四个强盗,其中两个挤入他的左右两侧,把他夹持在当中,“出枪示禁”。另外两个绑匪,一个钻进车前面的座位,另一个朝司机连击两拳,把司机赶下车,企图自己把车子开走。司机李阿林非常机智,见大事不好,立马把车子熄火关闭(将车上的“暗钮”关闭),使引擎无法启动,同时大声呼救。

 

      正在公司门口执勤的一个印度门卫(上海人俗称“红头阿三”,是法租界的巡捕),看见我父亲的汽车到了,就上去为他开车门,他不知道车内已经发生绑票。一个绑匪看见“红头阿三”走过来,以为他们的行动已经暴露,随即拔枪朝“红头阿三”开枪,击中了“红头阿三”的左腿。枪声一响,惊动了周围的市民,一位俄国人铜匠弗莱克见状大惊,遂用华语大声呼叫“抓强盗!抓强盗!”。双方争斗之中,绑匪见车子无法开动,企图已经暴露,知道事情无法成功,遂跳车逃跑,而俄国人弗莱克不肯放过,奋起追赶,边追边喊“抓强盗!抓强盗!”绑匪回身连发两枪,幸未射中。这时候,正好有公共租界的华人巡逻警察开车巡逻到此,遂加入了追赶,并将其中一个绑匪击毙在西摩路(陕西北路)附近。至此,法租界巡捕房的大批探捕接到报警也赶到了,遂将绑匪的尸体收去验尸。而我父亲不幸中的大幸,他毫发未损,只是受到惊吓。不幸的是公司的那位印度门卫受了伤。 

 

      经过捕房调查,我父亲被误认为是强盗绑架的目标,其实他们认错人了。尽管是一场未遂的绑架,但在上海滩也引起了轰动,申报以“史久荣险遭匪绑”为标题,详细刊登了这一事件的过程。

 

 

清华大学:汽车梦开始的地方

 

      1935年秋天,清华大学工学院聘请我父亲前去该校机械工程学系任教,因该系有一个飞机汽车工程组,与父亲的专业完全对口。清华大学是我国最早设置汽车专业的大学,当时清华工学院院长是顾毓琇先生,机械工程系系主任是庄前鼎先生。该系的实验室设备大多从欧美国家购置,“比之欧美大学机械试验室设备,实不相上下,堪称国内最完备之机械实验室”(《清华大学历史沿革》)。父亲是该系唯一一位读汽车专业出身的教授。

 

 

▲ 1935年父亲史久荣(前排左三)

与清华大学工程系师生合影

 

 

▲ 1936年,父亲史久荣(前排左三)

与清华大学工程系航空组师生合影

 

      这期间,为了配合教学和学生实习,在学校的支持下,父亲从上海中华汽车材料车行订购了一整套一辆载重汽车的零部件,运抵清华后,在父亲的主持下组装成一辆载重2吨的货车。这是继1931年张学良将军请美国专家主持组装了一辆卡车之后,又一辆在国内组装成的进口卡车。尽管当时只是用于教学和研究,但这是一项具有开创意义的工作,培养了我国第一代汽车工程技术人员,同时也说明,父亲对于载重卡车已经了如指掌。

 

 

▲ 父亲史久荣在清华大学主持组装的卡车

(供教学和学生实习用)

 

      或许从那时起,他国产汽车梦就已经开始了。此后他的工作,一直没有离开中国国产汽车的研发。我感觉他的心中有一个信念:外国人能做的,中国人也能做。能够亲自研发、生产中国自己的汽车,是他毕生奋斗的目标。

 

      父亲去清华大学任职后,我和妈妈就搬到愚园路749弄22号我外婆家居住。

 

 

▲ 父亲史久荣(前排右一)

与夏家老小在愚园路749弄22号

他手里抱着我

 

      1936年下半年,父亲还在青岛的山东大学担任过教授。那一年我和母亲跟他一起住在青岛。

 

      1937年夏天,我们又回到了上海。因为这年8月,日本人在上海发动了“八·一三”事变,上海再次受到日本炮火的重创。

 

      不久,父亲参加了国民政府的资源委员会的抗战工作,前往香港。母亲和我在1938年秋天去香港与父亲汇合。我记得我到香港入读一家幼儿园,我去的时候幼儿园已经开学了。 

 

      父亲在1938年春天已经在香港了,因此他没能参加我们在愚园路749弄22号夏家老房子里的复活节派对。

 

 

国产第一辆载重卡车的诞生

 

      1938年4月24日,我的祖父史悠明率领两名美国地质学家与一名中国的地质学家,完成了在中国西北部(甘肃、青海和新疆)勘探石油(即后来开发的玉门油矿)的历史重任,并把两名美国地质学家从武汉乘飞机一路护送到香港,以便他们从香港飞回美国。我父亲在香港启德机场,接应了从武汉飞来的我祖父一行。

 

      这年秋天,母亲带我到香港与父亲汇合。我们一家住在香港九龙太子道的一栋公寓里。从公寓开放的门廊,可以看到太子道上方的广九铁路的天桥。我们在那里度过了一个冬天。

 

      1939年5月,因为父亲有重要的使命赶赴美国,母亲和我就乘坐一艘法国邮轮回到了上海,而父亲则经由檀香山前往美国。

 

      当时国民政府为了解决战时的军工和民生之需,制定了一系列发展工业的计划,其中包括建立一座汽车制造厂。1939年9月,资源委员会所属的中央机器厂在云南昆明正式成立,总经理是著名科学家、物理学家王守竞先生。这是当时中国规模最大、设备最齐全、技术最先进的机械厂。中央机器厂下设5个分厂和4个处,第5分厂就是汽车制造厂。承蒙王守竞先生器重,任命我父亲担任厂长。这是中国的第一座汽车制造厂,完全是为了抗战而创建的,是在日本大规模入侵中国时期,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工程,迈出了中国汽车工业的第一步。

 

      我父亲的第一项任务是,代表中国政府的资源委员会,去美国纽约水牛城,买下斯蒂瓦特(Stewart)汽车装备厂的全部旧设备,并运回中国,以便在国内生产载货卡车。这家美国工厂的信息是这年5月,由正在美国的化工专家、资源委员会的专员侯德榜先生提供的,他向国内报告说,美国水牛城的斯蒂瓦特汽车厂行将破产,急欲将工厂廉价出售。资源委员会当即决定,将这家厂的全部器材和设备买下来,交与中央机器厂,制造中型货车。王守竞先生遂派我父亲与钱学榘二人赴美洽购。

 

      他们二人到达美国后,很快办好了买厂的所有手续,过程很顺利。斯蒂瓦特厂的全部器材和设备共1500余吨,父亲又在当地采购了一些汽车零部件,总共2000余吨。在打包、验收和办理运输的过程中(历时5个月),父亲开始着手适合中国路面的载重汽车的设计,在美国历时6个月完成,设计出了适合在中国西南部山地长途行驶的4吨中型货车(发动机为六缸机,轴距260英寸),取名“资源牌”,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的第一辆卡车!

 

      1940年夏天,在美国试制出4辆“资源牌”卡车,两辆用汽油,两辆用酒精,在底特律组装完毕。第一辆汽油车制成后,父亲亲自驾车从底特律出发开往纽约试车,装运了一万磅(约4500公斤)生铁,试车很成功,证明车子质量良好。接着再将这4辆卡车拆散,打包船运回国。原计划是要运到中国沿海的一个港口,由于日本封锁了中国沿海的港口,美国的货船只能在越南海防市靠岸,然后用火车运到中国。但是货到海防市后,火车又不通了,越南通中国的铁路被日本人炸毁了。只好把这些零件用汽车运到缅甸的仰光,在仰光重新组装好后,沿着滇缅公路驶往云南昆明。这4辆卡车在昆明组装后,我父亲亲自驾驶了其中一辆车,从昆明开到重庆,向政府部门汇报。这4辆卡车与回国后又造的两辆,一共6辆,后来一直由中央机器厂(解放后叫昆明机器厂)使用,这些车辆一直用到解放后的1956年,在昆明机器厂获得了解放牌卡车后才报废。

 

 

“资源牌”卡车的中国元素

 

      关于“资源牌”卡车的设计及制造,我父亲曾写过一份详细报告,在1941年8月25日召开的资源委员会(重庆)总理纪念周会上报告。这篇报告的节略刊登在1941年9月出版的《资源委员会公报》第一卷第三期上,文章的题目是《中国公路行驶车辆之需要与资源牌汽车之设计及其成绩》。文章介绍了“资源牌”卡车最主要的设计特点是,针对中国西南部糟糕的路面而自主设计的,“这种货车制造,实属创举”,完全适合在中国运行。当时中国西南部的路面,一是用泥土或石子铺成,路面不平,遇到降雨,就成为陷坑;二是转弯太多,有许多急转弯的狭小的路,极易失事;三是坡度太大,在将要上坡的时候还有弯道,所以驾驶时,无法预先加速登坡……因此耗油量极大。美国的车辆是根据美国的路面设计的,遇到我们的公路,再加上载量过重,自然不能耐久使用。他在报告中说:“所以我们一定要自己动手,一则为供给目前一部分之需要,二则是为建立将来交通工具的基础。将来的汽车一定需要自给自足。”

 

      还有燃料的问题,中国当时没有国产的汽油和柴油,常常想到使用酒精、煤或炭气,而美国“原有卡车的引擎不能使用这类燃料,即使能用,而所发的力也很小,效率也低。所以决计放弃原来设计,依据中国公路的情形及需要,作彻底设计,选用最优良、最高等、最可靠的材料,用了6个月时间,完成了‘资源牌’货车的全部设计。”

 

      他在报告中还介绍了“资源牌”货车的轮胎的负重、强于爬坡、灵活转弯、坚固耐用(可行驶一万英里以上)等种种特点。这篇报告的最后讲到,在美国设计制造的4辆“资源牌”卡车到了国内以后的情况:“这四辆车的机件到了仰光,就装配车身,于完成后,即驶至畹町,装货四吨以上,开往昆明。第一辆车现在已经在国内公路上行驶过五千英里,连在国外共行驶了一万零五百英里,合一万六千余公里。我们可以说,像普通美国货车的毛病,‘资源牌’车绝对没有。”(摘录于余少川著《中国机械工业的拓荒者王守竞》,云南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这个时候,我相信父亲是非常自豪,非常高兴的。

 

      那些从斯蒂瓦特厂买来的全部器材、设备1500余吨,加上父亲在美国采购的汽车零部件共约2000吨,装了1000余箱,从1939年8月起,从美国陆续启运,于1940年5月前已经全部运到了越南的海防市,准备经滇越铁路运往昆明,这时正在昆明建设的汽车制造厂厂房已经接近尾声,计划在1940年年内机器安装调试完毕,1941年可以投产,计划月产资源牌卡车300辆,年产3600辆。孰料战争年代,形势瞬息万变,这个计划很快成了泡影!

 

 

汽车梦断:日军的又一暴行

 

      《中国汽车工业史》(人民交通出版社1996年出版)记载了当时的情况:“1940年6月日军侵占越南,滇越铁路关闭。中央机器厂通过美商转运这批设备中的260吨至仰光,其余部分于1941年5月全部落入日军之手。抢运出的设备由仰光运至国境线上的畹町。因滇缅公路运输紧张,加之有些设备无法通过限重10吨的铁索吊桥,未能运达昆明,只好在龙陵县临时建简易厂房安装,称龙陵汽车分厂。到1941年底1942年初,建厂工作基本完成,并制造出‘资源牌’货车2辆。因设备不足,工厂生产计划缩减为年产300辆。但是,1942年5月4日龙陵沦陷,工厂落入日军手中。” 日本人攻陷了汽车厂所在地龙陵县,把厂里的设备劫掠一空,整个工厂毁于一旦。

 

      这对于父亲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他多年来的心血,就这样被击得粉碎。《中国机械工业的拓荒者王守竞》一书中还披露了一些细节:“1942年5月4日下午6时,龙陵被日军快速部队攻陷,龙陵分厂全落敌手。中国汽车工业早期的一株幼芽,就这样再次被侵华日军彻底摧毁了!龙陵分厂沦陷后,曾先后被日军54师团和13军团据为前沿指挥所。反攻的时候,因龙陵的战略地位十分重要,敌我之间曾三次反复争夺。1944年6月最后一次反攻中,龙陵分厂被盟军的飞机炸成废墟。1944年11月3日,龙陵光复后发现,龙陵汽车分厂的设备早已被日军劫掠一空。”

 

      父亲抗战期间一直在云南,直到1945年8月日本向盟军投降。我当时完全不知道父亲在这段时间里做了些什么。我第一次知道他创办汽车制造工厂的事情是在2012年。他在这一时期的努力被记录在别人的书里。他设计和制造出了中国的第一辆卡车,已经研制成功,正准备批量生产,投入紧张的抗战物资的运输时,被日本人毁掉了。日本人无法容忍中国的这个前所未有的汽车工业发展的计划,父亲与他的同事辛辛苦苦建立起来中央汽车制造厂,还没有投入批量生产,就寿终正寝了。

 

      幸好已经造出的6辆“资源牌”卡车,事先已经离开了工厂,避免了轰炸。这6辆卡车后来一直奔驰在滇缅公路上,为抗战承担运输任务,直到解放后50年代中期还在使用。中央机器厂解放后改为昆明机器厂,1956年,当昆明机器厂获得了国产解放牌卡车后,才将这6辆“资源牌”功勋车报废。汽车梦断,父亲的心头在滴血。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离开他热爱的汽车行业。

 

      从30年代中期到40年代中期,10年间,我父亲的工作总是不安定,从上海到北京,到青岛,到香港,又到美国,再经过越南辗转到中国的云南。他毕生都在追逐一个亲手制造国产汽车的目标。非常遗憾,这个事业刚刚开始就被迫夭折了。

 

      现在回想起来,从我出生的1933年到1945年抗战胜利,我与父亲在一起生活只有4年:两年在上海,住在倪家的房子里;一年在青岛;一年在香港。抗战胜利父亲回到上海时,我已经12岁了。

 

 

抗战胜利了 家庭却破裂了

 

      母亲在上海从来没有自己的房子,因为她和我总是可以住在我外婆那愚园路749弄22号的大房子里,与玛莉大姨和璐梅四姨住在一起。1942年夏家的愚园路大宅被卖掉时,我和母亲搬到她的一个妹妹即璐瑛七姨夫妇住的地方。战争期间,在经济上,母亲不得不通过工作来养活我和她自己。当时父亲在中日前线,往上海汇款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母亲却让我过着非常舒适的生活。

 

      1945年8月日本人投降了,这年年底,父亲和胜利北归的中国官员一起回到上海,和我们一起住进了璐瑛七姨在安福路上的一栋公寓,他很高兴从此有了安定的生活。

 

     我很高兴父亲回来了。但是他不善言谈,更不会表功,他在抗战期间,历经坎坷,但是他没有告诉我他的任何经历,任何事情。直到最近一些年我才知道,他的经历很传奇,很惊险,很有故事,尽管他没有谈起他的成功、挑战、经验或遗憾,但是在中国历史上,尤其是中国汽车工业发展史上,他的名字与他设计制造的“资源牌”4吨卡车,已经名载史册。

 

      父亲回沪之后,又回到他战前曾工作过的美国通用汽车公司中国销售公司工作。尽管他拥有所有的汽车技能,但当时没有条件发挥他的特长,这份工作对他来说是非常简单的,毕竟他当过汽车制造厂的厂长。

 

      1946年中期,我和父母从璐瑛七姨的公寓搬到了璐懿三姨住的瑞华公寓(现在的常熟路209弄1-4号)。后来,父亲于1947年初,独自搬离了瑞华公寓,搬到他服务的公司的楼上一个房间去住了。不到一年,我的父母就离婚了,这对我来说是个致命性的打击,但我感觉母亲在离婚后好像是松了一口气。

 

 

父亲的新家

 

      1949年对我父亲来说是很重要的一年。这一年,中国人民解放军抵达了上海,上海解放了。父亲的许多老同事和老朋友纷纷各奔前程,有的去了香港,有的去了美国,包括父亲在抗战时期的直接顶头上司、著名科学家王守竞先生一家,也去了美国,父亲服务的美国通用汽车公司也离开了上海。但是我父亲却选择留在上海。我不知他的这个决定是基于怎样的考虑。

 

      有些奇怪的是,在这个时候,我父亲倒想到要置办自己的房子了!他不是简单地在哪栋公寓里买一套居室,而是大手笔地在延安西路上买了一块地,建造了一栋三层楼的独立的花园洋房,门牌号码是延安西路1295号,旁边是他倪家表弟的房子。我想这时候父亲大概总算想明白了,作为一个家庭的男主人,置办一处房子是他的责任。

 

      这期间,我父亲与蒯卓伦(1910-1996)女士认识了,据说他们是在打桥牌的过程中认识的。

 

 

▲ 父亲、蒯卓伦女士与蒯家老太太邵婉香合影

 

      蒯卓伦女士出自晚清一个官宦家族,祖籍安徽合肥,祖父蒯光典是李鸿章的侄女婿,也是李鸿章的洋务幕僚,曾在英国伦敦担任外交官(中国留学生总监)多年。祖母是李鸿章的侄女(李鸿章六弟李昭庆的女儿),所以蒯卓伦与她的父母及姐姐也在伦敦生活了多年。她们姐妹俩都出生在英国伦敦,于是姐姐叫蒯卓英,妹妹叫蒯卓伦。蒯卓伦女士很有学问和修养,于1941年圣约翰大学历史系毕业,她从未结过婚。她下面有两个弟弟,蒯世元和蒯世京,蒯家四个兄弟姐妹都是优秀的桥牌选手。尤其她们这对蒯家姐妹,在上海桥圈里很有名,多次参加各种比赛,是中国最早的桥牌女选手。

 

      父亲就在他建造的新房子里迎娶了蒯卓伦女士,我称蒯卓伦女士为阿姨。她所有的家人,包括她的母亲(邵婉香,晚清上海道邵友濂的孙女、著名诗人邵洵美的姐姐),都把我当自己的家人一样对待。所以那时,我既喜欢住在妈妈家里,也很喜欢住在父亲的新家。

 

      蒯家是一个很有情趣的大家庭,在业余时间,尤其是在周末,是蒯家一家最喜欢的桥牌时光。1950年代后期,由于种种原因,蒯家老太太邵婉香与蒯卓英、余良夫妇,都住进了延安西路1295号。当时我父亲已经去济南工作,一年只有很短的休假时间回上海。那时,几乎每个周日家里宾客不断,桥牌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甚至朋友的孩子和学生,来打牌的、来看牌的、来学牌的,济济一堂,非常热闹。主人好客,还有好茶好饭助兴,父亲的家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桥牌之家”。

 

 

▲ 1980年,我去上海看望父亲与蒯卓伦女士

 

      蒯阿姨脾气非常好,话不多,做人非常低调。在我看来,父亲固执的倔脾气遇到了温柔低调的蒯卓伦阿姨,真是他的好福气,因为她实在是脾气太好了,从来没有和父亲争论过。一旦父亲发脾气了,她就会悄悄地走开,去和她的姐姐在一起。蒯阿姨与父亲在任何问题上都没有重要分歧,他俩互补的性格被朋友们戏称为“火烧冰激凌”。

 

 

老将出马 研发黄河牌卡车

 

      1951年,当新中国开始布局工业发展时,父亲参加了中央交通部上海办事处的工作,任工程师。1953年,他被调到山东省济南市,在山东省交通厅运输局任技术室主任,1954年任山东省交通厅工程师。蒯阿姨没有和他一起长住济南,他们从此过着牛郎织女般的生活。蒯阿姨每年去济南探望父亲一两次,每次在那里住几周,父亲则在每年在春节期间回上海探亲一次。济南的生活条件不如上海理想。蒯阿姨解释说,只要她继续留在上海,父亲在退休之后就能够回到上海。正如她说的那样,若干年后,父亲1972年退休回到了上海。

 

      1957年初,我们还在一起欢聚。不久,我获准去香港探望我母亲,当时大家都觉得我不会回上海了。父亲在那年春节后又回济南工作了,但是想不到在接下来的24年里,我们竟无缘见面了。

 

      关于父亲在济南的19年,与他在抗战中的情况一样,他埋头于汽车工业的研发和创新,但是从来不愿意跟人谈起,我们根本不知道那些年他干了些什么。直到几十年后,我从一些资料中,才发现了他大致的一些闪光的人生片段。

 

      父亲是一个事业心相当强的人,他把国产汽车事业的发展当作自己毕生的事业。他在山东省交通厅工程师任上,具体在济南汽车制造总厂工作,参与了1956年开始研发、四年后制造成功的国产重型货车——黄河牌载重八吨重型卡车。这在当时是一件轰动全国及世界的事件,毛泽东与朱德前后都亲临现场参观,从此黄河牌载重卡车在祖国大江南北奔驰,为国民建设作出重大贡献。罗元旭先生在《东成西就——七个华人基督教家族与中西交流百年》(三联书店2014年出版)一书中写到:“新中国成立后,他被派到济南为山东交通厅及济南汽车制造总厂工作。济南厂于1956年开始研发,四年后成功生产中国第一辆重型货车——八吨重的黄河牌,毛泽东及朱德都亲临参观,史久荣多年的汽车梦亦终于成真。”我希望父亲也感到,他的国产汽车梦终于梦想成真!但是这个喜悦只是埋在他自己的心头。如今,他工作过的、为之打下基础的这家企业,有了更辉煌的发展,那就是目前的中国重型汽车集团。

 

 

车库里的“桥牌俱乐部”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爆发。这场浩劫持续了10年,直到1976年。在这可怕的10年里,我和父亲彼此失去了联系。至于蒯阿姨,“文革”中他们被造反派从延安西路自家的花园洋房中赶出,住到武夷路100号底楼的两个汽车间里,家中条件今非昔比,三个保姆只剩下一位黄妈(早年在蒯家带蒯家姐妹的大弟蒯世元的保姆),打牌也成了“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可是,桥牌已经成了他们生命的一部分,已经融入他们的血液,一旦外面的管控松弛,过去的牌友渐渐又“追踪”过来。那两个十来平米的汽车间,就成了那个特殊时代、中国最高级、最神秘的“桥牌俱乐部”。

 

      1972年,69岁的父亲从济南退休回沪,他被宣告无罪。

 

      他们在车库里的生活非常艰苦,但他们精神上并不颓废,还经常苦中作乐,打打桥牌,朋友们聚聚,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父亲在此居住了7年。

 

      粉碎“四人帮”之后,作为落实政策,1979年,他们被安排住到镇宁路405弄164号的二楼居住,那里有两间卧室。居住环境自然比武夷路100号楼下的车库要好很多,但是此时,“廉颇老矣!”

 

      在他去世前10个月,也就是1980年3月,我在美国IBM公司到香港工作的两年期间,我回到了上海,进行了为期一周的访问。我乘坐了国泰航空从香港到上海的第一次包机。这是一次结束了24年分离的重逢之旅。77岁的父亲身体非常虚弱。他急于见到我,因为我在他看来似乎很成功。见过蒯阿姨后,他很快把蒯阿姨支开,对我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去告诉你妈妈,对不起。”他的话让我感到吃惊,但我并没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知道我母亲给了我在美国取得成功的机会。但他是否还暗示了别的什么吗?父亲的性格既骄傲又固执,从不善于详细阐述自己的想法,是他终生的缺憾。

 

      1981年1月4日, 父亲与世长辞。

 

      后来蒯阿姨与她的姐姐、姐夫及黄妈,被安排到延安西路895弄18号二楼居住,在城市更新的动迁中,又搬到近郊的紫藤一村过渡三年。在三年过渡期间,她们先后都离开了人世。

 

      就个人角度而言,我觉得我父亲一生的奋斗很执着、很艰难,他只知奋斗,不计后果。可惜,他毕生的理想和对中国汽车工业的奉献,几乎没有得到多少认可,几乎没有得到过什么回报,甚至没有使他获得一种成就感。

 

      父亲的火化遗体被我带到美国,埋葬在纽约阿德斯利的芬克利夫公墓,位于曼哈顿以北20英里车程处。1996年蒯阿姨去世时,她的火化遗体也被我带到了芬克利夫墓园。

 

      我每年都会去芬克利夫墓园看望他们,我对他们的愿望是:安息吧!

 

(原文为英文写作)

 

华府采菊人2022-06-24 20:02:16
支秉渊也是中国汽车的先驱之一
西北东南2022-06-24 20:02:43
谢谢介绍。才知宋氏姐妹的小舅舅倪锡纯(1907年和宋庆龄一起考取公费留美)和小舅妈曹惠英也住在愚园路上;闸北商务印书馆
dong1402022-06-25 03:37:57
謝謝介紹
east-to-west2022-06-25 06:37:57
谢谢wmfen
east-to-west2022-06-25 06:40:03
谢谢分享历史. 我知道钱学榘先生. 他们还有其它交往吗?
east-to-west2022-06-25 06:42:00
我知道钱学榘先生. 他们还有其它交往吗?
tw12342022-06-25 19:24:20
对中国人民,还有你们家,49年后是解放了?还是失去自由和正常的生活?
西北东南2022-06-26 03:25:21
作者的外公夏瑞芳(1871——1914),是商务印书馆总经理,1914年被陈其美(陈立夫的叔叔)派人暗杀。留下妻子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