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缘不只发生在人与人间,有时也萌生在人与物之间。人与动物的情缘大多源于动物与人互动的灵性,日久而后生情。人与植物的情缘却有一部分起因,是睹物思人忽忽而动的移情之心。唐代诗人牛希济的生查子里: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便是记得佳人离别时身着绿裙,往后就是见草如见人,不思量自难忘。而诗经周南卷耳篇: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更是个中经典,叙述的是采摘卷耳的女人,想起远征在外的良人。由此引伸再细细探寻,自己于是可以顺着记忆,找到若干蛛丝马迹,再握住笔端的思绪,缓缓舒展我那千丝万缕的地瓜情。
记忆中父亲酷爱吃地瓜,尤喜喝地瓜绿豆汤。夏天的故乡,炎热潮湿暑气逼人,除非时刻躲在冷气房,否则一个小动静都能让自己闷出一身汗。每到这个季节,母亲上菜市场总会记得多买些绿豆和地瓜,在周末来临前的闲暇时刻,就会舀两大勺绿豆,捡两颗地瓜,去皮切丁,熬上一锅地瓜绿豆汤,放凉后送进冰箱,周末就可让全家人消暑解馋。台湾的夏天太潮湿了,很多时候没来得及吃完的地瓜就从芽眼里冒出绿芽来。父亲兴致一来就会把冒芽的地瓜做成盆栽,让它在客厅的一隅漫延成一株藤绿,别具一格饶富情趣。
一直就觉得母亲是个幸福的女人,父亲年长母亲七岁,在那个保守传统的年代,母亲极其幸运的,没有受过婆媳相处的考验。父亲有十一个兄弟姐妹,排行老十,爷爷出身寒门,祖辈是穷乡僻壤的务农人家。在故乡落户后,依旧从事锄荷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辛苦农作。父亲与土地庄稼有着深厚的感情,父亲曾经拉牛犁田,脚踩水车灌溉田园,辛勤劳动却所得无多。很早他就明白只有走出农村,才能走出贫困。家中兄弟姐妹太多,奶奶时常要在白米饭里加上地瓜才能喂饱这样一大家子人口。地瓜易生易长,是贫苦的农家餐桌上常备的菜肴。更多时候米饭不够,干饭就熬成稀饭。也是因为这样终年操劳,爷爷奶奶来不及见到儿女日后的飞黄腾达就已撒手人寰。父亲一介农村子弟,奋发向上,考入T大,半工半读完成学业,并以优异成绩考取公费留学,奈何奶奶当时病重,父亲最终选择留守尽孝。奶奶的病拖了一年,最终还是怅然过世。父亲说,奶奶在最后的那一年就喜欢吃又软又香又容易吞咽消化的地瓜稀饭。
父亲成家时已是三十岁,在那个年代算是晚婚的大龄青年。父亲之所以三十而立就为了拼搏事业,与成家而后立业的理念是背道而驰的。然而这是父亲年轻时所立的志愿。父亲说,奶奶一生含辛茹苦,不曾享福是爷爷亏待她,他不能学爷爷。其实我明白,父亲对奶奶的感情远比对爷爷深。在十一个孩子中,奶奶最疼的孩子是父亲。而父亲对奶奶的思念化成了餐桌上的家常,地瓜叶,地瓜干,地瓜汤,地瓜稀饭,只要有地瓜,父亲的眼里就算有泪光,也是炯炯发亮。
父亲在透天的楼房顶层开辟空中花园,他为一向被他呵护的四个女儿在都市的高楼里建立一块净土,种过玫瑰花,牵牛花,西红柿,四季豆,雪豆,还有他心心念念的地瓜。孩子们也在他的首肯下养过黄毛小鸡,于是当年四个黄毛丫头是双手沾满泥巴,嘴角洋溢着快乐从童年走到豆蔻年华,而最终,我与老三却背起行囊远走天涯。但是,我和老三在异国他乡立稳脚跟,开枝散叶并安居乐业后,不约而同的在后院种起地瓜。我和老三仍然记得美好的往日时光,与堂弟们挖开顶楼种的地瓜,溜到孩子们的秘密基地,大壕沟边大榕树旁的空地,找寻枯枝石头,堆灶烤地瓜的陈年旧事。地瓜里有我们共同的密码,密码里隐藏的是陪我们走过人生历程,光阴的故事,无悔的童年与无怨的青春。
父亲当年思亲之情与土地相依相惜之情,现如今,我已了然于心。海峡上如地瓜的图腾,是我生命初始的胎印,瓜藤瓜叶一脉相承,走得再久再远,流动在记忆里的是不变的地瓜情,那地瓜图腾也悬成我生命星空里,一颗璀灿的恒星,我的心,我的情,不是梦,不是影。
童年记忆里的堆灶烤地瓜
地瓜稀饭
番薯糖(地瓜糖)
炒地瓜叶
地瓜藤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