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
一声闷响。
老郑的一生和他的车祸现场一样冷清。在这二十一世纪的全新时代,见多识广的人群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充满好奇心的到处寻觅新鲜事儿了。对于躺在地上浑身鲜血的老郑,过路的人只有几个驻步小窥,不多时便也匆匆离去,就像是经过一个肝炎或麻风病人的身旁生怕会被传染一样。唯一关心老郑的只有那个肇事司机。他一边恶狠狠的抽着烟,一边不停地翻阅着手机里的各种关系,打着电话。嘴里时不时的也有几句咒骂。在这个以钢筋水泥搭建而成的坟墓里,老郑的死不足为奇。老郑说过,他死后要埋在满是金黄色玉米堆的黄土地里。
春耕,夏忙,秋收,冬藏。
一年就这样很简单的被分为四季,十二月,二十四节气。老郑也就是在这样简单忙碌的节气中出生并成长。
其实几乎没有人能叫出老郑的全名。葛村里的人只知道老郑叫“三儿”。由于简单好记,大家也就这样一直叫着。老郑叫“三儿”,可其实他在家里并不是排行第三。
老郑的祖父辈还年轻的时候,因为征战四起,到处饥荒,所以由关外逃到此地。当年的葛村也不叫葛村,叫“姚寨”。据说是一个姓姚的大财主兴起的。还是清朝的时候,姚家的老大在朝中做官。十几年下来,家产甚是丰厚。看中此地,便运用关系“租赁”下来变为自家产业。小千亩的地自然需要许多人去打理。慢慢下来,姚家由一个小家变成了一个寨子。这千亩地也养着百来人。因为地处偏僻,战火难以及此,且依山旁水,所以寨子里的人衣食无忧。宛如陶渊明笔下的那座“世外桃源”。葛村是新中国成立那年改的,因为是抗日革命村。但名头太长,村里识字的人又不多,所以便简短的,以音代音的改叫葛村了。
老郑家幸运,没头蝇似地竟也撞到了好地方。于是老郑的祖父便停留此处。租了当时为姚家打工的一个张姓佃户的八亩地来耕种,以为生活。得过且过的活了几年,因和张租主家的二姑娘有了苟且之事被逐出姚寨。气愤不过,提刀报复。一夜连杀租主家大小八条人命,唯留下了租主家二姑娘。后被抓获,审也未审便当日问斩。前后不过一月,却只留下了张家二小姐,这也就是老郑的奶奶。
此时的二小姐已有孕三月。对着留下的这两进院落和十二亩田地就像医生面对末期癌症患者一样束手无策。好在实还有些家底,靠着这些钱独自生活了半年。寨子里的李媒婆早已打上张家主意,困于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一日赶五里地外的赵家屯庙会时,相上了一个年画手艺人。赵家屯的胶泥素质很高,用这种胶泥做成的砖块十分的结实。所以赵家屯有一半以上的人赖着砖头过活。像这样画画的手艺人实不多见。这人也是苦命,指腹为婚的妻子未曾见面便死在母体之中。加之他父母早亡,从此后也一直没有相亲。所谓“媒婆的口,荷官的手”,李媒婆没费多大劲,两边儿一说,这事儿就成了。不出两周,这年画人便与张家二小姐成了亲。拜天地那晚,张家二小姐临盆了,顺产一女婴,跟了年画人的姓赵,名为如。取“如意吉祥”之意。这便是老郑的妈妈了。
虽然姚寨里的人都说赵年画没入赘却也得一便宜丫头,但他却十分的坦然。把张家留下的十二亩地其中的三亩改为挑染作坊,雇了二人帮他画年画。而其余的九亩地则由他夫妻二人自己打理。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倒也井然有序。不出二年,张家二小姐为赵年画诞下一子,取名为赵择才。赵年画十分疼爱幼子赵择才。因为姚寨没有学校,所以在择才八岁那年便送他去了离姚寨十里之外的私塾上学。这接送择才上下学的任务便自然而然的落在了他十岁的姐姐赵如身上。
年复一年,姐弟俩已长大成人。赵如是一个十分善良朴实的女人,而弟弟在经过了传统教育后自愿成为了一名军人。择才说:保家治国平天下,现如今天下都没了,何来的家?!赵年画反对儿子去参军,因为产下择才后,张家二小姐不知患了什么病,从此无法生育。所以择才是赵年画唯一的希望。希望所至,不过是让择才有了学问,能管理好这十二亩地罢了。却未曾想到他要去“平天下”。可是一方土地养育一方人。也许择才随了赵年画的底子,就像赵家屯盛产的胶泥砖块儿一样硬。择才十六岁那年踢坏了赵年画锁他的那间偏房的土墙,跑出去参了军。这事儿是在赵如两天后才发现的。直到三年后的那个除夕,当赵年画一边想着儿子一边喝着闷酒时,择才回来了。冷冷的雪夜,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拄着双拐回到家中。坐定,吃团圆饭。没有任何悲伤,也没有提起任何事情。父子俩甚至在开心的喝酒。可是从第二天开始,择才变了一个人。像一只中了猎人埋下的陷阱而伤及骨髓无法忍受的野兽一样,对着赵年画全家不停地吼叫。再之后,他成天澿在姚寨的赌场和唯一的破烂不堪,充满尸臭的大烟馆里。经常是自己拖着膝下全截的双腿醉醺醺的倒在路旁,被姐姐背回家。
这时的赵如,也就是老郑的妈妈,二十二岁。背负着父亲对儿子的失望与心痛,背负着母亲不知所措的躲避,背负着弟弟如烂泥般的身体,如此的活着。她很少说话却十分心痛这个即将散去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