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溪谷2019-10-06 01:17:10

 

今年夏天又回了趟大连。不说乘坐地铁时的舒服畅快,毫无多伦多地铁里的阴郁感。就说每天面对晴空如洗的蓝天,那心情便是特别的敞亮顺畅。那蓝,人称“大连蓝”。蓝得心旷神怡,蓝得神清气爽。想起前几次回国遇到的灰蒙蒙,不禁感慨环境的改善。不仅城市面貌变得难以辨认,从前的荒山野岭也都郁郁葱葱起来。

 

对于巨大的变化,中文里常常用“沧海桑田”、“天翻地覆”或“日新月异”来形容。这类来自于华夏远古传说典故或天文现象的表述显现着中文独有的魅力。而在英文里,通常用“dramatic”一词形容,意思是“戏剧性的”。当然,这个词早已成为现代中文词汇。追溯起来,“戏剧性”这个词也是古色古香的,来源于古希腊文化。有人认为,戏剧表演发源于雅典。

 

从这个词的使用可以看出,戏剧性的本质是短时间里的巨大变化,比如认识、心情、感情、性格、人与人或与自然及神的关系,或者命运(经济政治地位,成功失败,理想的实现等)方面的变化。这些变化还得足够大,足够剧烈,足够不可捉摸。新中国成立以来,来中国的外国人常说,中国的政治经济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就包含了这些意思。

 

古希腊神话中关于引发特洛伊战争的情节就很有戏剧性。故事从Peleus和Thetis举办婚礼那天开始,所有的神都应邀前来参加婚宴,唯独到处挑争端的女神Eris没收到邀请。但没想到Eris不请自来,众神只好将她拒之门外。一气之下,Eris把一个写着“给最美的人”的金苹果扔到宴会厅里。当场就引起三个认为自己最美的女神的争抢,宴会一时便乱了套。

 

你们不让我来不是吗?那我就搅你们的局。Eris既然是个四处挑事的主儿,她便绝对把握着挑起诸神争斗的事由。这次就是美女心中最不许碰的东西:美中之美。Aphrodite,Hera,Athena这三位女神的美是公认的,但谁最美却没有定论。三位美女为争一个最美的名誉,一直吵到主神宙斯那里。

 

宙斯本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可在这事上,他也不愿得罪美女。于是,便将皮球踢了出去。这一脚出去,便踢出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特洛伊战争。说故事有戏,戏就在这一波三折里。面对争吵不休的三位美女,宙斯劝她们不要吵,我给你们指一个高人,你们现在就动身去特洛伊城,那里有个牧羊人,对美有独到的判断力。

 

三位美女一听,二话不说,驾起祥云赶往特洛伊城。很快便在郊外的山野里找到了牧羊人,急不可待地把前来拜访的事由说了出来:请在我们之中选出最美的美人。

 

不论相貌,还是宽衣解带后的身躯,美女们真的美到难分伯仲,令牧羊人难以做出判断。为赢得牧羊人的青睐,三位美女由口头争吵转成争先贿赂。Athena许诺说,若选她,就授牧羊人以武功秘笈、智慧及剑术。Hera许诺说,若选她,就让牧羊人做欧洲及亚洲之王。Aphrodite许诺说,若选她,就把世界上最美的女人Helen许配给牧羊人。

 

牧羊人一听这话,当即选Aphrodite为最美的美人。由此,上演了一出世界历史上最早的要美人不要江山的大戏。也因此而引发了世界最早的一场持续了十年之久的洲际战争:斯巴达(欧洲)与特洛伊(亚洲)之间的邦国之战。显然,欧洲人挑起的任何战争,都没什么正义可言,不论他们打着什么样的幌子,举着什么神的招牌。

 

原来,牧羊人Paris是特洛伊城的王子,有倾邦倾城之貌的Helen是斯巴达城的王妃。在Aphrodite女神的挑唆协助下,Helen跟着特洛伊王子Paris私奔,回到特洛伊。斯巴达国王Menelaus虽然感到奇耻大辱,却无力与特洛伊开战。

 

要说这故事有戏,真是戏中有戏。原来,当年Helen的追求者们曾宣誓说,所有的追求失败者都有责任保护Helen未来的丈夫。所以,眼下丢了媳妇的斯巴达国王Menelaus便理应受到这些求婚失败者们的保护,不论这事过了多少年,也不论他们还愿意不愿意。

 

这戏演到这儿,我们也就清楚了。说白了,特洛伊之战其实也就是命中注定了的一场战争。一场由女人(Eris,Athena,Hera,Aphrodite,Helen都是女人)引起,由男人(Zous,Paris)决定,由男人(所有的Helen追求者)参与,为争夺女人(Helen)而发动的战争。

 

这戏有点复杂。简单一点的也有。比如希腊神话里有个叫Niobe的女人。按《伊利亚特》的说法,这是个高产女人,一口气生了14个孩子,7男7女。本来算是幸运儿,可命却很苦。希腊文化中,苦命的人儿都有个命苦的性格。在戏剧中,叫悲剧性格(tragic flaw悲剧性缺陷)。其中最主要的一个苦命性格就是傲慢,英语化的希腊字是Hubris。

 

在自个家里偷着傲慢没关系,在弱者面前傲慢也没关系,但绝对不能在掌握自己生杀大权者面前傲慢。中国历史上所谓的“奸臣”们,还有所有那些我们认为是“巴结”上司的人们,都对此有十分清醒的认识。

 

Niobe就没认识到这一点。她以自己的高产为荣理应没什么错,错就错在她跑到只有两个孩子的阿波罗(Apollo)母亲Leto女神面前显摆,且语带嘲讽。而她的傲慢与讥讽恰恰又被阿波罗给听到了。这就是命。

 

自尊深受伤害的Leto当即让气急败坏的指使阿波罗领着妹妹Artemis带着弓箭找到Niobe的门上,当着母亲的面,在母亲的苦苦哀求声中,阿波罗一个一个射杀了7个男孩,Artemis则一箭一箭杀死了7个女孩。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讲述的太阳神阿波罗的这种令人发指的暴行的残忍性,与当年侵略中国的日本鬼子当着孩子父母的面枪杀孩子的兽行有一比。不过,我们在这个故事中关注的是Niobe的苦命性格给她的命运带来的悲剧式苦难。

 

Niobe为死去的孩子们哭了9天9夜这事曾让哈姆雷特深为感动。这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一戏中的场景,说的是哈姆雷特从德国赶回丹麦时发现,先王父亲尸骨未寒,母亲却已改嫁跟了叔叔,丹麦的新国王。看着母亲假惺惺哭泣的样子,哈姆雷特想起Niobe为死去的孩子痛哭的事,感慨动物们也会为死去的同伴悲伤一些时日,可母亲却如此快地就办了喜事。这让他难以忍受。

 

《哈姆雷特》这个故事也是很有戏剧性的。观众或读者往往关注其复仇、其关于人性及人生意义的主题,却忽略了这出戏对人生意义的无意义性的揭示。

 

在丹麦与挪威的战争中,丹麦老国王杀了挪威老国王。失败者的王位由其弟弟继承,而胜利者丹麦老国王反被其弟弟毒杀。失败者的儿子可以自由自在地继续向丹麦挑战,而胜利者丹麦老国王的儿子哈姆雷特却陷入家族内部复仇的困境。丹麦国内上上下下都在表现着自我的智慧与能力,并在相互的猜忌争斗中相继退出历史舞台时,曾被丹麦人讥讽为无能之辈的挪威王子却不费吹灰之力,从垂死的丹麦王子哈姆雷特手中得到了整个丹麦王国的继承权。

 

舞台上短短几个小时的戏演绎了强国被弱国取代的历史进程,不可谓没有戏剧性。当观众的耳边还回响着丹麦王子哈姆雷特那句著名的独白“To be, or not to be”时,挪威王子已经接管了丹麦。To be也好,Not to be也罢,都已无关紧要了。

 

反过来说,似乎一样地富有戏剧的讽刺意味。无论谁来统治这个国家,似乎都不妨碍人们可以继续思考着人生哲理,to be or not to be。

 

To be, or not to be?本来不是个问题,硬要当个问题来问,只能在自己演的戏里折磨自己了,最终就是个抑郁症患者。有人说这问题很哲学,也许有道理,不然,哲学家里也不会出些精神病人。

 

这种带有讽刺意味的戏剧性让我想到了法国一位王妃的故事。法国大革命(1789-1799)前夕,国王是路易十六。尔虞我诈疲惫了的达官贵人们吃饱喝足后,便想起了田园生活,在自家庄园里盖起农舍畜舍,甚至雇人种起了庄稼。难怪当时在法国十分流行荷兰田园风光的艺术作品,与其说是有闲阶层的怀旧,倒不如说是勾心斗角打拼奋争带来的焦虑,急需在虚拟的生活中得以释放。王后Marie Antoinette在凡尔赛宫大花园里盖的小农庄(Hameau)便是其中典型的代表。

 

想一想,这位奥地利王室深宫里最小的公主,14岁就嫁给了法国王室15岁的未来国王,哪里会有对农民生活的怀旧基础?她不过是追风赶时髦,力图摆脱诸多宫廷生活的烦恼而已(法国大革命前夕可谓“山雨欲来风满楼”)。农庄里有磨房、挤奶场、鸡舍、羊圈和田地,甚至还堆起了假山。王后会时不时地着一身农妇打扮,做点新鲜的撒拉,烤点新鲜的面包,挤点新鲜的羊奶,做点新鲜的冰淇淋,偶尔搞点新鲜的家庭聚会,或来点心动刺激的幽会。

 

现今社会里向往追求的那些时髦的返璞归真、“采菊东篱下”的把戏,人家王妃早玩过了,而且玩得富于戏剧性。据说,巴黎民众攻陷巴士底(Bastille)那天(1789年7月14日),王妃还在自己的农庄里,一身村妇打扮,拎着小奶桶,举着以自己的乳房为模型做的奶杯,跟农庄上饲养的唯一一只母羊,玩着小羊挤奶的游戏。转眼之间,自己也跟着国王住进了巴士底监狱。1793年1月21日,国王路易十六被送上断头台。9个月后,在监狱里依然可以吃到自己农庄蔬果的王妃步丈夫后尘,于众目睽睽之中,在铡刀下(guillotine,)身首分离。这位当年曾迷倒数万巴黎市民(据说第一次与市民见面时,场面轰动,竟有30多粉丝成了一睹其芳容的五万多市民脚下的冤魂)的王妃,自导自演的一场田园怀旧大戏终于落下帷幕。

 

除了故事戏剧及历史里的戏剧性变化外,还有我们亲历的戏剧性变化。当你“乡音无改鬓毛衰”地回到故乡,“儿童相见不相识”时,那是发生在你身上的戏剧性变化。当你故地重游,沧海已变桑田,星已移,斗已转,那是你面前的世界发生了戏剧性变化。本来很自豪地以为多伦多的天很蓝,回到大连才发现,那里的天更蓝。这种认识上的变化是不是也很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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