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老王!“ 无论谁 第一次见到他,他都这样自我介绍。
刚认识老王时,他38,9岁的年级,矮胖身材,不修边幅。他有着外国人的长相: 大眼睛, 钩鼻子,羊毛卷。像典型的穆斯林,又象中国的俄罗斯族人。他是那种自来熟特别健谈的人。 一开口就能把人说笑了。说话声音有些尖细语速比较快,外夹着俄语单词。 喜欢绘声绘色地讲个不停。还动不动就背诵一些数学物理公式, 或毛主席语录,反正背诵时普通话标准流利。他会拉小提琴,喜欢买欧洲古典音乐的录音带。我从他那里翻录过几盘磁带,现在只记得有 肖邦和勃拉姆兹Johannes Brahms。
那一年是1989年。 那时,进出口公司刚刚筹备成立, 他是刚被招进的俄语翻译。
我们在干校培训进出口业务,他偶尔去听听课。 他一去就活跃气氛。外教给每个人取英文名字。他说他叫“伊万”,外教就给他写上 Evan,英文发音是“埃文”。 但外教点名点到最后时,总是大结局似的高喊 “伊万!”
他是个自来熟, 和谁都有的聊。 常常会逗得陌生人哈哈大笑。 而且,他消息灵通,小道消息也多。是个“开心果”似的人物。 但是慢慢地你就会发现, 他不那么被人尊重。一起工作时间长了,所有人都会有点觉得他有那么点 “烦人”。
好像是我们上头的机关公司里有几个领导得罪过他,所以他每天说话必须要骂骂这些人。那几个领导的名字,我是通过他的 “骂” 熟悉的。他骂的内容也没什么具体的, 所以别人也不明就里。 他经常讲:今天我去附企公司看见某某某了, 我当他面说了.什么什么......。无非就是让人有点难堪下不来台的话。 有时候,某领导碰到他,离老远就转身走开。
慢慢地感觉到他在公司不受重视的原因了。 他说太多,口无遮拦。还总爱评论别人。而一旦办起事情来,不是丢三就是落四的。这让领导不放心把任务交给他去完成。
他是公司唯一懂俄语的。整天嘴里嘀了嘟了地谁也听不懂。 有一次他带一个老太太 “二毛子” 来公司,介绍给我。 我们东北有一些中俄混血儿,我们当地叫他们“二毛子”, 管正宗俄罗斯人叫“老毛子”。这些人改革开放后多数选择回国定居去了。这个二毛子我有时坐公共汽车时会见到她。 满脸的褶子,但是画着十分夸张的彩妆。十足的戏剧中的老妖怪形象。我很纳闷老王会和这样的人来往。 当然他是找她练习俄语的。有一年,有俄罗斯客人来,一开始他去做翻译。可是中间不用他了。 我们也都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也很沮丧。 听小道消息说他给人家翻译过程中说话不注意,什么漂亮姑娘之类的都说上了。 九十年代中国人对外国人还是很拘谨的, 翻译就是只能翻译领导说的话,多一句都不可以说的。 之后公司有个名额去莫斯科进修一年学俄语。当时 我们都觉得非老王莫属了,都羡慕他有这么好的机会。 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这个名额居然落到了当年47岁的不懂俄语的杜处长身上了! 杜处长在苏联学习期间,正好赶上了那个历史聚焦的关键时刻: 苏联解体。 先去的几个月一切很好, 后来就物资缺乏,每天排长队买东西。 他来信说每天看到长队就先排着,而且同一班同学互相帮着排队。等到近了才知道是要买什么。他说俄罗斯人排队很有耐心,不吵不挤的。
(二)
老王身世很复杂。他是他姨母带大的,但是姨母也去世的早,后来他又被寄养在一位医生家。
他给我看过他小学时他姨母帮他写的作文。 文字娟秀无比,行文典雅通顺。 典型旧时大家闺秀的手笔。 当然讲的是劳动光荣一类的内容,但是与后来流行的口号类文体截然不同。他的亲生父母当时全都建在。 但是他妈妈在美国,他爸爸在台湾。当初他们在国民党部队服役,49年前随军撤走。当时老王只有一岁多。 他有几个哥哥姐姐我不清楚,但他和三岁的姐姐留给了亲属。 他的姐姐被一个农村亲戚收养, 他被城里的姨母收养。 我问过他亲生妈妈的工作,他说他妈妈是部队的发报员。他父母后来分开了,父亲没再有联络。他不愿提及父亲, 很有怨恨之意。他母亲则去了美国。
他中学毕业进了工厂当工人。后来和远矿的一个工人结婚了。 媳妇家里有7个孩子,她是老大,家在农村生活也很困难。那个年代找对象首要看家庭成分,以老王的家庭成分,他不可能在市里找到媳妇。 婚后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在他儿子很小的时候, 忽然有一天,他们单位领导陪着鞍山市的相关工作人员到他家去慰问。看到了他住在矿山郊区的又小又暗的平房里,孩子刚拉的屎还在屋中央的土地上未来得及收拾。这之后不久他们就为老王一家安排了位于市内的一套双室住房。 在那个单位分配住房的年代, 普通人要想得到那样地点好又宽敞的住房简直比登天还难!那老王这从天而降的幸运是哪里来的呢? 原来是外事办得到通知他在美国的妈妈来中国了,要来看她遗留在中国的孩子们。
老王的身价瞬间倍增。房子解决了,工作也给换了比较好的岗位。 后来单位还送他去北京的清华大学进修一年。 他自己也念了夜大。 但是,他见过他妈妈之后,妈妈并没有带他一家去美国, 而是申请了他乡下的姐姐去美国。大概是觉得他没有工作能力去美国也不好办吧,还不如在中国混。 但是从那以后,他定期地收到他妈妈从美国汇来的美元。他的美元就一直存在银行里,一分钱都不动。 他媳妇掌握着。那时人们说老王是鞍山市拥有美元最多的人。 那时外汇管制,很难换到美元,黑市里的美元很贵。有同事出国,最初总是问老王可不可以换点美元给他们。老王总是答应着, 但是老王媳妇把着钱,从来没有换成过。有一年美元兑人民币涨了很多, 老王兴奋地说,他在银行的美元存款涨了将近一倍。单位同事说,你一分钱拿不出来又有什么意思。
(三)
老王骑车总是风风火火地。 有一年他出了车祸:他的自行车不知道怎么回事撞到了一辆132小货车上。 他被送进了医院。在医生护士紧急处理他血肉模糊的伤口时,突然听到他说“thank you; благодаря”。 没有人懂他说什么,以为他在说胡话,赶紧报告主任医生。后来才知道他在用英语和俄语说“谢谢”。他媳妇去医院看他,他不爱搭理。现在想起来可能是他和媳妇生气然后骑车出去导致的车祸。 媳妇哭笑不得地说:他这种人,拿他没办法。 大家的同情心这时候都给了他媳妇。 因为在以往老王的嘴里,他媳妇的形象并不好。 但是见过他媳妇的同事都觉得媳妇是正常人,老王不太让人省心。 老王的媳妇长得年轻漂亮: 大眼睛黑皮肤,高个子身材苗条。在工段里是个队长, 还是矿山公司的劳模。 看来是个精明能干的人。车祸后老王的额头多了一条长长的伤疤,横着在眉毛上方,倒也不算破相。有一次天黑了有人对他说: 骑车小心点,他说“我看不着!”
老王话很多, 对大事小情全都有评论。 爱管闲事,也知道很多内幕消息。真真假假外人无从得知。他的描述喜欢夹杂些半色情色彩。讲述一件事情总会添油加醋地绘声绘色。有时候让人听了不自在。但时不常地他也很能击中时弊,分析精彩。 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最初进出口公司办公地址在劳动大厦七楼。 电梯那时候经常出毛病。电梯一坏,我们就要爬-楼-梯。 说是7楼, 可是一楼的大厅有两层半高, 等于要爬8层半的楼梯。 我当时刚怀孕, 十分痛恨爬那个没完没了的楼梯。 有一次电梯在下行时突然失控了,向下猛滑, 好在停住了,我们都被重重地“墩”了一下。 有一天老王和几个人被困到电梯里了, 电梯上不去也下不来。那时候还有电梯员专门开电梯。 报告了情况之后大家就在电梯里等着, 因为大家不认识,没有人说话。这时候老王忽然小声地说了句” 我要撒尿“, 大家都哈哈地大笑起来。 后来被困的几个人都是从电梯门上方的缝隙中爬出去的。
某一天早上他给下属某工厂打电话, 要找的人还没去上班, 他就在电话里批评说: 现在都八点半了,怎么还没来上班, 你们单位这纪律管理也太松了,,,,,,。 还有一次, 有一个男的找到我们单位叫他出去,两个人吵了起来。 那人向我们处长告了状。 原来那人的媳妇在一家小商店做营业员。老王去买东西, 那女的态度不好, 老王就向商店领导反映了问题。 结果商店要处分她。 那时的商店还是“公家‘的, 领导要扣她工资。她精神压力很大导致血压高歇斯底里生病了。
老王对单位里的老正经老于很有意见。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 有一次处里开座谈会,他主动发言:我对老于同志提出表扬: 他对别人要求十分严格,,,,,
老王十分疼爱他的儿子。每天接送儿子,给儿子做饭,帮儿子去学校值日,这些事情全是老王一个人做。 儿子学校开家长会,老师说学校要办课后班,描绘了一番音乐美术等特长班的好处让家长报名掏钱参加。老王当着全体家长向班主任提意见: 学校应该以抓正课学习为主, 不要搞那些没用的,当然老王用的语言是很艺术的,很艺术又犀利地批评了学校的想法做法,气得老师直翻白眼;老师要求孩子值日打扫教室,他提意见扫地灰尘大影响小孩健康。 后来他儿子不让他去开家长会, 但是孩子妈妈没时间, 还是得老王去。他儿子对他说:“ 爸,以后开家长会你别胡说八道!” 其实,老王说得都是对的,但是在那种特定的大环境下, 对的道理是讲不得的。
老王每次提起他媳妇, 总称呼她“瘪犊子老娘们”。 财务科的邵姨对他说: 你下回提她就说”我媳妇“呗, 总那么叫你媳妇外人听了不好。 他生气地说;”你不知道她怎么叫我的!“ 邵姨不明就里:“ 她怎么叫你?” 她每次喊我都说” 我操你妈王育林儿啊!她每次和我说话之前都这么说!”
老王的媳妇又抽烟又喝酒, 老王不抽不喝。 因此他十分反感抽烟喝酒。他媳妇经常往家里拿一条条的烟, 可能是下边人送的, 她有时留着自己抽, 有时给上头领导送礼。 她经常周末也不在家。 有一次周日她的妹妹带孩子来家里看望她姐姐, 结果姐姐不在家, 老王和儿子也没什么像样的饭菜。 这小姨子过意不去, 在他们家给他们包了饺子。 然后老王作为回报, 把他媳妇放在柜子顶上的一条烟取下来给了他妹夫。 结果他媳妇回来和他大吵大闹:“ 那是最贵的烟! 谁叫你给人的!” 老王满不在乎, 在不抽烟人的眼里烟没有价钱高低之分。
有一年夏天老王出差买了一双很好的皮鞋。 邵姨注意到在很热的三伏天他也穿着。那时办公室没有空调。 邵姨说: 你这皮鞋挺好, 可是这么热的天穿不捂脚吗? 老王回答说:我要是现在不穿啊, 这鞋就轮不到我啦! 原来他媳妇看到了他买的这双鞋,说“这鞋挺好,给我弟弟吧!你穿白瞎了。” 气得老王不得已大热天也舍凉鞋穿皮鞋。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两年,因为有领导要安插人员进入,我们进出口公司就要有人员被调离。 他和另一个同事被“贬’ 到了下属的工厂。鞍钢大厂子是许多家分厂聚集一起的。 环境脏路途远,也不安全。自然大家都不愿意下厂里去。 这时候老王的媳妇帮他四处跑托人找领导。 终于,他被调到工程处机关。 还在我们同一幢大楼的5楼。 那时我们公司已经搬到立山宾馆2楼。 他在工程处并没有多少活可干。每天早晨上班,下工厂回来以及下班前都还是先到我们公司来报道一下。 先把他的黑色旧人造革兜子往桌上一扔,永远是那句话:“有什么新闻吗?” 要是没什么好讲的, 就觉得没意思。 我说你还总是上我们公司来,你们领导乐意吗? 他说不在乎, 他公司里的老头子们很无聊。
(四)
他看好了我们办公室刘姐的一个水杯 ----一个原来装雀巢咖啡的大玻璃罐子。那个大罐子很漂亮,可以做很好的茶杯。他几次向刘姐要, 刘姐没给他。 因为这个杯子刘姐是付出代价的。中国不产咖啡, 中国人原本也不喝咖啡。 改革开放最初进入中国市场的咖啡是瑞典的雀巢咖啡。 并且这雀巢咖啡占据中国市场一枝独秀有好几年。对于当时的中国人, 根本不认识咖啡,那么贵也绝对不会有人自己掏腰包买。于是,咖啡成了公款的礼品。 几乎每个人家中的两大罐漂亮的玻璃瓶咖啡及伴侣都是单位发的。 加上广告的“滴滴香浓” 诱惑,中国人开始喝咖啡了。 但是多数人并没有形成习惯。新鲜劲过去之后, 就不喝了。 象黄宏小品里说的咖啡有”一股鸟粪味儿“。刘姐家里就剩了半瓶这样的咖啡。 她很喜欢那个大瓶子, 想用它来做茶杯。 就是咖啡怎么喝也喝不完。 后来她把咖啡带到办公室喝。 终于在剩了一小部分(瓶子底座部分的含量)之后她等不得了。 有一天用开水将剩下的咖啡粉全部冲水加糖,一股脑地喝了下去。 没想到,喝完之后她就头晕心悸十分难受。被同事送进了医院的急诊室。 那天我正巧没去上班, 第二天她对我说; ’你可不知道,我昨天老丢脸了!喝了咖啡就不行了,走不了了,是李广达背我下楼打的车去的医院。 到了医院人家医生听说我是喝咖啡导致的, 都觉得奇怪。 从来没听说喝咖啡喝出毛病的!医生护士都当笑话来听。九十年代初期, 人们对咖啡的认识不足。其实现在我知道了是过量的咖啡因导致的心率失常。这很危险,一次性摄入大量咖啡因甚至有可能导致死亡。 所以呢,这个来之不易的杯子她自然是不愿意送人了。有一次老王来时,刘姐恰巧不在, 他拿起杯子放在自己兜子里想带走, 走到门口停住觉得不妥,又把那杯子放回了刘姐的办公桌上。
(五)
“有什么新闻吗?” 每天重复同样的话,但是哪一天是最后一句呢!
星期二上午,公司里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聊天聊得热火朝天。 闻处长走了进来。 通常他不参与我们年轻人聊天。 但是那天, 他加入了。 依然用他那不急不缓的平静语调说:“ 听说王**去世了。” 大家都静了下来。 “ 这老王又得罪谁了?” “不能”。 没有人相信。老王说话不注意得罪人是常事,肯定是谁故意整的。 “你们今天看到他了吗?” 闻处长又问。 没有啊。 大家有点懵。 但是昨天晚上他在这里等着洗澡,因为锅炉坏了没洗上, 他又把的罪过他的领导们挨个骂了一遍。怎么会突然没了? 但是闻处长从来不开玩笑。 这时有人想起给他工作的工程处打电话找他。 结果那边说他当天早上过世了。 大家这回真懵了。 互相看着没话说。 当时我们都是一群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老王也不过才42岁。死亡对我们来说太遥远了。“一定是他得罪谁了,人家故意恶搞他!” 这是我们大家当时的共识。这时候有人提议:去他家看看就知道真假了。 有人知道他家地址,于是我们八,九个人 骑车去了他家。 一到他家楼下, 就看到搭起来的灵棚,就听到奏起来的哀乐。他那上小学的儿子 全身白色孝服在那里烧纸。我觉得奇怪儿子当天早上上学去了,怎么这么快被叫回来还被全身披挂穿上了孝服。那时上午十点多不到十一点啊!距离老王过世不到三个小时。 怎么就一切都准备的妥妥地呢? 似我这等笨人做不到啊! 这回不得不相信了。 可是我还是觉得假,假得很。 我们这一拨人就站在那里发呆。 这时老王媳妇过来了。 她像是自言自语地对我们说“平时连感冒都不得的人说没就没了”, 边说边用手绢檫了一下眼睛 。 她的眼睛是红的,也是干的,并没有眼泪。 她的头发梳着多股辫子,很光滑很漂亮。 我还注意到她的眉毛画过了。 正当大家都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时, 她却流利地说:“ 都安排好了!后天一早五点火化,找人了给他排第一号! 七岭子买了墓地, 八百块。 八百就八百吧!“ 七岭子是本市烈士陵园, 墓地价格当时算是很高的。然后她又语速流畅地讲了老王当天早上的情况。 他早起做饭, 送儿子上学然后还买了菜 。” 7点半时还和邻居王国栋打了招呼!” 然后他回家准备上班,大概觉得不舒服 , 靠在被垛上。 “等我下夜班回来时人已经不行了, 被垛子都靠倒了, 脸都憋青了,都尿裤子了!” 那是早上八点多发生的事情吗? 我们当时在现场也不过11点钟。我真佩服老王媳妇张罗得这么迅速这么完备。她看大家都木讷地站在那里, 就豪爽地邀请“上楼坐一会吧!” 我没上楼,办公室主任和几个男同事上楼了。 听一个跟着上楼的同事说,进屋后, 老王媳妇拿出一盒未开封的烟招待我们办公室李主任。 老头50多了,天天是烟不离手,是一个时时刻刻把自己锁在烟雾中沉思的人。 可是那会儿却摸索半天没打开那盒烟的玻璃纸。 老王媳妇见了, 拿过烟盒,麻利地撕掉外包装上的玻璃纸包装条, 然后又娴熟漂亮地弹出一根烟递到李主任面前 ,这套礼仪看得大家目瞪口呆。
我们大家开始为他捐钱。 基本上每人十块钱。 我觉得心里不好受, 先交了十元写上名字后又多加了十元。 据说钱送到老王媳妇手里时, 她接过钱快速地点了一下,然后看着名单人数问: “怎么多出十块钱?”
(六)
火化那天早上三点还是四点就起灵了。总之比正常人家的早很多。那时是秋初,不冷也不热的季节。好像是1993年。单位里只有赵书记去了。 他说他见到老王最后一面终于相信他死了。否则他不会相信,就以为是愚人节的恶搞。他说” 这回 可不是王胖儿了,他一下子就瘦了。” 他的衣服上别着一个小录音机。 那是他生前喜欢的东西。 我看过一篇文章,说英国一个科学家测量过很多濒死的人的体重和死后那一瞬间的体重,他发现人死后体重马上降落。 那丢失的重量是灵魂吗?灵魂去了哪里?
老王火化后不久,我在办公室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 一个女的打过来,第一句就是“我要找王**”。我说他已经不在我们公司了,你往工程处打吧。 但是她坚持要问我老王怎么了。 说她是老王的亲戚,好像从湖北打来的长途。反复求我告诉她老王的情况。 我告诉她应该找老王的媳妇问, 她却说不知道她媳妇单位的电话。 那时多数人家里没有电话。后来我不得不说他已经不在世了。 电话那头立刻哭了出来“ 我是他的亲嫂子呀!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只能把她的电话号码记下,给老王媳妇家送过去,让她们和她解释。
我和刘姐都在反复回忆他去世前有什么疾病的征兆。 我们单位前一个月刚体检完。 老王又一次以他的风趣幽默逗得为他体检的医生护士哈哈笑。 那个医生还说: 像你这么乐观的人不会得病的。 一切健康。
但是在他去世前一两周, 他确实有过短暂的胸疼。过一会就好了。我真后悔怎么没想到那是心绞痛。刘姐则说他那一阵子和他媳妇生气。原因是他在武汉的侄子要结婚了,老王想多给些钱,可是他媳妇不同意,钱都在她手里。他们为此吵架吵得挺凶的。刘姐还说他媳妇外边有人,老王干生气也没办法。
有好一阵子,我们坐在办公室里,总感觉到老王随时就会推门而入,说那句经典的“有什么新闻吗?” 有时有同事也进来说“我怎么感觉是老王在说话”。一个出差很久才回来的同事听到这件事,第一反应是 “ 是他媳妇谋害的吗?” 我很多次梦到老王。最后一次是梦到他来到我们办公室, 挨个和人握手。 最后他把手伸向我,我吓得拼命向后躲,要夺门而出。结果我身后不是门, 是门边的墙角。 我只好拼命喊: “老王,你都死了,别和我握手!” 然后吓醒了。 当我和单位同事讲起来时, 书记问我: 你和他握上手了吗?“ 我说没有。 他说” 没握上就对了。要是 握上了,他就把你带走了。” 这句话很是膈应人。
刘姐的梦是他向她要那个杯子,那个超大的雀巢咖啡罐子。 有一天她对我说: 我打算把杯子给他。 我问: 你怎么给? 某天晚上, 刘姐捧着那个大玻璃杯子, 来到家附近一个十字路口, 口里喃喃地说:” 王**, 我把这杯子给你啦, 你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说完, 她举起杯子, 向柏油地面摔了下去。 杯子碎了。她告诉我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梦到过他。
老王曾借给刘姐一本很旧的书 ”尼罗河上的惨案”, 英文版的剧本。 刘姐说看那些人物对话, 就能想起来电影的场景。 她看完后把那本书借给了我。 老王去世后,我说把这本书给他家送去吧! 刘姐说: 不给,他们看不懂,没有用。 我想想也是,他们会把这书扔进垃圾堆或者烧掉。 于是, 我留下了那本书, 一直留到今天, 那本“尼罗河上的惨案”。
---- 完成于2020年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