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双林★2003-12-30 07:41:00


邓双林 

一、赋格曲由谁奏鸣?                      
斯帝文·斯皮尔伯格的影片《辛德勒的名单》是一部十分动人的好电影。与许多二战题材的影片不同,它不仅具有沉重的人道主义思考,还对法西斯主义者的思想基础和内在心理结构做了深刻探索。片中有一个小插曲看上去很不经意,似乎有点跟他的主题关系不是很紧密、我初看时并没有很在意。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插曲”,但却令人恐惧,令人深思。

在克拉夫特大屠杀的晚上,德国的军人以他们特有的精确和认真态度搜查犹太人。他们就是国防军,不是党卫军,也不是盖世太保的秘密警察。在战后,如果审问这些人,他们一定会告诉法庭自己只是在执行任务。其中有的人还会象今天的某些作家、红卫兵,或红卫兵作家一样理直气壮地声称他们当时是出于纯洁的动机和崇高的理想主义。经过白天的大搜捕和大屠杀,犹太人居民区已经人去楼空。但是还有一些人想尽一切办法藏在一切可能藏人的地方。德国军队有的是耐心,他们也具有高度严密的组织才能。为了找到躲藏在楼梯下和夹层里的老人和孩子,全副武装的军队居然用上了听诊器!在一阵手电筒的光晃动之后,德国军队在钢琴里面、床板下面、楼板夹层中找到了躲过了白天大屠杀的残存者。又响起了一阵阵的枪声,又一批生命消失了。

可是,这时楼房的一个黑暗的房间里居然响起了钢琴声,弹奏的是巴赫的《平均律钢琴曲集48首》中的一首赋格曲。演奏者的技巧很好,乐曲弹奏得节奏流畅,触键的颗粒性很好,旋律给人的感觉十分欢快、激扬。两个纳粹德国的国防军士兵居然站在门口谈论起来:“这是巴赫?”,“不,这是莫扎特。”此后,这曲子就伴随着枪声一直在画面中延续。大屠杀的夜晚,到处响着枪声和被屠杀者的惨叫,这钢琴曲一直伴随至这杀人现场切换成黑暗小镇全景的结尾。

我问过几个看过的人,在这一段中,是谁让钢琴鸣响?有的说没注意,有的说是一个犹太人在弹奏,导演以此表现犹太人视死如归。《当代电影》是大陆的很权威的专业性电影杂志。该杂志1995年第3期登了《辛德勒的名单》的电影剧本,是国内人根据影片记录编译的。编译者也将此一段理解为是一个犹太人在弹奏:“这时,一位犹太音乐家却端坐在钢琴前,入神地弹奏着雄壮的钢琴曲。蜂拥而至的德国‘屠夫’冲进房门,在一阵狂笑声中,用机枪将钢琴扫得粉碎。”

那位业余钢琴演奏家、很有水准的音乐爱好者是一位德国军官。
这是极其令人震撼的一笔。它写出了德国军官在杀人时那种极为自然的心态,用平常、正常写出了纳粹军人是如何把这种族灭绝的大屠杀当作一个工作、一个任务。他们简直就象受到邀请到别人家中去做客,玩累了,就弹上一段钢琴曲休息一下,用音乐的怡悦换换杀人趣味,或者是冲淡一下杀人的烦闷。这一笔写出了戈培尔博士怎样把德国士兵都锻造成元首杀人机器上那些可靠的、闪闪发光的螺丝钉。更加让我们看到这一群官兵在杀人现场的状态。他们在杀人现场处于一种极其自然、正常的心理状态中。这更让我产生了凉透骨髓的荒诞感、恐惧感。在这一段,编导还多次用了这种反写的方法表现了德国军人的正常状态:早晨,集中营司令官高特以有魅力的语言激发起士兵们心中神圣的事业感、种族优越感、参与创造新历史的使命感。从这段钢琴曲来看,他的动员令是很有效的,士兵们以如此认真、纯净的心境在清洗犹太人居住区。在这一段,编导也让他发出了嫌夜晚寒冷的牢骚,他抽着鼻子抱怨这个“夜晚”怎么还不结束。

本文想研究的是:为什么我们会出现如此南辕北辙的误读?美好的音乐与美德有联系吗,反过来说,沉浸于心旷神怡、或宁静、辉煌的音乐就能让人不干坏事吗?

观察渗透理论,对《辛德勒的名单》的这一处误读可能与目前我们这里比较盛行的文化信念有关。

对于音乐的作用、音乐与人们心灵的关系、音乐与人的精神生活、音乐与创作者及其欣赏者的良心的关系,我看到许多让我很奇怪的信念。

《方法》是一本很有学术水准的探索思想和科学方法的杂志。有一位有些名气的胡亚东先生在上面撰文,他认为:“有人说音乐可以净化人的灵魂,此话虽有夸张,但是常听贝多芬或者巴赫的音乐,绝不会出现做坏事、抄袭、做假等等现象。强大的美可以抑制丑的滋长。”

赵鑫珊是国内对法西斯的艺术关注较多,并做了很有价值的研究的一位学者。在《希特勒与艺术》一书中,他提供了大量的纳粹时期艺术的材料,发出了许多富于人道情感的深沉疑问,有许多思考是联系我们民族的历史现象作出的。作者的资料占有令我获益菲浅,作者的澎湃思绪很有感染力。可是,作者对音乐本质的一些认识我不敢同意,甚至觉得有点危险。

“在1942年,在希特勒的生日庆典上,居然用贝多芬“第九”来装点这个人类的死敌,对此我大为吃惊:贝多芬的曲子竟被坏人曲解、利用至此!我恨。我在波恩贝多芬故居访问,……我就想起他的音乐伟力被希特勒利用一事,心里便充满了愤慨,这愤慨并不亚于奥斯维辛集中营在我心中激起的憎恨。”

民间对这个问题也有一些很可怀疑的全称否定判断,我们经常听到的一个说法是:学音乐的孩子不会学坏。

二、魔鬼殿堂回荡的美妙音乐

这里有两个方面的表述:一个是听音乐可以使人的本性得到升华,还有的试图把这一判断限制一下或者加上了对音乐更严格的纯净选择:好的音乐可以使人道德水准得到提高。这两种表述其实是基于一个信念:音乐可以使人向善,听音乐,或者说听那些被认为崇高的音乐就能提高一个人的道德水准,就能剔除一个人性格中那些恶的倾向,就能使灵魂得到拯救。从这个信念推导出另一个结论:恶人不能欣赏音乐,听不懂伟大、崇高的音乐。对这一问题很有思考的赵鑫珊先生就这样认为:“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司令官克拉麦以亲手杀人为乐,哪里懂得什么童心?又何以能听懂《梦幻曲》?一颗充满仇恨的心怎么能同一颗充满挚爱的心(指舒曼的美好心灵。作者注)共鸣?” 撇开音乐是否能听“懂”这一音乐美学的另一个很值得争议的问题,这里我要讨论的是,坏人喜欢音乐是不是装出来的?人间恶魔听到美妙的音乐有没有深深的感动和发自内心的快感和怡悦?音乐能不能给我们提供一种道德担保?

就我的观察和思考,听音乐,学音乐能使人具有更好的教养,具备更高的文化素质,具有更丰富的内心情感,使一个人给人的感觉更文明一些。但是,要说学音乐、创造音乐会使一个人的道德良心得到多少善良的升华,这不好说。反过来说,因为一个人喜爱听音乐,或只听经过道德和音乐双职称教授挑选的“高雅、高尚”的音乐,他就能得到某种道德担保,我也不能下肯定判断。热爱音乐的坏人,跟不喜欢音乐的好人没有统计学上的相关性差异。也不能证明,坏人就不能欣赏音乐,好人就对高雅、纯净、向上的音乐有什么天生的敏感和应和。最让我担心的是,这些高雅、纯净、向上的好音乐怎样确定、由谁来确定?什么样的音乐圣哲和强有力的文化机器才能完成这个任务?

纳粹的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司令官克拉麦杀人如麻,他的主要任务就是用毒气杀害囚犯。他还为此做过很多实验。他是一种极度认真和冷静、实验的态度来做这件事的,他说:“门一关上,他们(指裸体女囚犯)就开始尖叫。我通过管子把一些盐放进去,然后从一个小孔去窥视会发生什么现象。这些女人只挣扎了一分钟便倒在地上。” 可这一点也不妨碍他是一个真诚、热情的音乐爱好者。他在集中营里组织了囚犯的管弦乐队。他经常听奥斯维辛女子交响乐队的演奏。听到舒曼的梦幻曲时,他动情地落泪了。
党卫军的保安处处长,秘密警察的副首领海德里希生性残暴,他很好地组织和负责地执行了希特勒亲自提出的“对犹太人的最后解决计划”。他设计了对1100万犹太人的屠杀方案和具体措施。但是,他也是一个忠实、热情的音乐爱好者。他对古典音乐有一种狂热的喜好,尤其是对海顿和莫扎特的乐曲。他自己也能很好地弹奏许多古典音乐家的曲子。

纳粹的领袖希特勒不光是一个有着疯狂思想的人物,也是一个有着很高的艺术素养的人。他对音乐的热爱是世人皆知的。他最喜爱的三位音乐家是瓦格纳、贝多芬、勃拉姆斯、布鲁克纳。1942年4月20日希特勒53岁生日的庆典上,演奏的就是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可是这三位音乐家的许多作品至今仍是我们许多音乐会上的保留曲目。希特勒对瓦格纳音乐的崇拜,伴随了他的一生,从他的维也纳流浪时代起,他经常买站票去欣赏瓦格纳的歌剧。据希特勒自己说:光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就听过34遍,而且每听一遍都有新的感受。他甚至能把《钮伦堡的名歌手》的第二幕的歌词背出来、唱出来。希特勒在1942年1月曾经说过:瓦格纳的每一部作品都给我带来了莫大的愉快!当他成了大独裁者之后,一直竭尽全力推崇瓦格纳音乐。

意大利法西斯独裁者墨索里尼也有较高的音乐素养,他也崇拜瓦格纳,他还擅长演奏小提琴,他原先的理想是做个音乐家。


三、迷人的音乐和迷人的法西斯

音乐是美的。但它仅仅是美的。
法西斯是恶的,但它也是美的,迷人的。

法西斯的美,是我在整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所迷惑、思考和探索的重要问题。而且,我至今仍不能把思路转移到21世纪是哪个文化的世纪,由什么文化来拯救21世纪的世界这样宏大又伟大的问题上来。

法西斯的美表现在许多方面。

法西斯使用和创造了许多美丽、迷人和有力的形式。音乐只是它利用的一种审美形式。法西斯的VI(视觉定位体系)和CI(公司、团体定位体系)系统是迄今为止最成功、最有力的广告宣传和意识形态系统,只不过这是一种美学的暴力支撑的成功,是以压制普世价值观、压制人的善良本性为代价的。法西斯的制服是设计和制作得极为精细、唯美的一种制服。这种制服更加使里面的人有一种对群体的归属感,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优越感。穿上它,一个在底层的愤怒、不满的红卫兵、红小兵也会很容易产生一种自媚的心态,会感觉自己精神起来,有力起来。“比较起平民化、缝工也较为粗陋的美军制服来,党卫军的制服紧身、笔挺、风度翩翩,包括手套、皮靴等,处处体现和助长着把对方视为次等动物继而加以灭绝的优越感,甚至成为行使暴力的依据。如此挺拔俊美的人应该享有一般人不具有的特权,这类奇怪思想只有放在纳粹整个意识形态背景中才能得到理解。” 记得在《第三帝国的兴亡》中读到希姆莱解决组织问题的抉择过程时,我还有一些不明白。当时德国有各种各样的青年组织,纳粹还只是一个小山头。后来成为秘密警察头子的希姆莱曾经为参加哪一个组织而颇费踌躇。他后来回忆,是青年冲锋队的制服在视觉上的美感吸引了他,使他决定参加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纳粹。希姆莱还提到纳粹的举手动作对他也很有吸引力。是的,除了制服,纳粹的举手礼、集体操练和检阅的仪式——元首的演说、人群的欢呼、元首与孩童、妇女的接触和握手——都是使人进入魅力中,使人产生归属感的重要手段。

法西斯是迷人的,因为戈培尔博士用美的力量挑动了根植于内心的许多特质,这些特性是人性的重要部分。法西斯用选择迷人的强力人格、集体操练、大型检阅、领袖魅人的演讲、有力的理论和完美的表述把我们的许多本性挖掘了出来。使用了这些美的形式,它让许多人产生归属感,让许多人在单调压抑的现代社会感到又投入了一个伟大的事业,从而觉得自己的生命又获得了自由和意义。人对于选择自我、思考存在的本质和自己的生存状态这些思想任务本来就十分懒惰,法西斯让人可以一次性地把自己交出去,从此只要元首的手挥向哪里自己就杀向哪里就可以了。在现代社会中,人常常会有失败感、挫折感,法西斯替我们找到一个“非我族类”的群体或者种族,好让我们一下子就升华了,一下子就感到高人一等,让我们把一切的失败、贫穷、渺小都归到一个种族或某一类人身上。每个人都有权力意志,法西斯为我们找到一部人,把他们划分出去,让我们可以任意地污辱他们、折磨他们、殴打他们、屠杀他们,这是多么令人放松、令人有快感的事!肆无忌惮,几乎是每个人都想达到的境界。法西斯告诉我们,你可以在一部分人身上实现它、体验它。法西斯甚至在情爱关系上制造了一种纯洁的信仰。它即压制了自己队伍内的这种腐败,也把其信徒对犹太人的**和情爱成功的阉割、遮蔽了。对这个问题,福柯说了一些很有道理的话。他把法西斯时期的权力欲与现在的爱欲横行做了比较,得出了一些有深刻之处的结论。“在权力与爱情之间,存在着一种十分基本的、正反辨证关系……权力有一种**的快感和刺激。纳粹主义现在为何变成了爱欲的终极象征?现在,每一种被颠覆的、劣质的**幻想,都被归属于纳粹主义。这引发了一个根本而且严肃的问题:你怎么会再去爱权力呢?没有人会再爱权力了。这种对权力被运作、加在别人身上的权力的情感上,爱欲性的执着、依恋和欲望,现在已经不存在。君主政体以及它的各种政治仪式是被创造来激发对权力的这种爱欲关系。庞大的斯大林国家机器,甚至希特勒的国家机器都是为了同样的目的而被构筑起来。

在法西斯的整个文化思想生产线上,音乐只是其中的一部有力的发动机。但它是有快感的、集体性的、有激情的、高扬的,很多时候音乐本身就具有生理上的感动人的力量。我在纳粹的行为和纳粹的艺术中都看到音乐女神的完美演出。

法西斯崇尚气势宏大、激越的音乐风格,主要是古典主义后期和浪漫主义的作品。自贝多芬开了浪漫主义先河以后,对改天换地的革命浪漫主义的崇尚和情感的无节制宣泄,使那时期的作品大多激情澎湃对更关注个人内心感受的现代音乐的迫害如出一辙,有着惊人的相似。





希特勒与音乐2003-12-30 07:47:00
回复:★★从辛德勒的名单看希特勒懂不懂音乐★★(图)
Stuffy2003-12-31 06:54:00
很久没在网上看到国人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