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隔着纱窗门往外看。太阳红通通地从远山的背后升起来,Wyoming 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升腾着袅袅的雾气。她喝尽最后一口咖啡,把草帽扣在头上,推门走出去。
等乔伊骑着马,赶着牛群往山坡上爬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家门前的那条土路,一辆红色的凱迪拉克正裹在扬起的大片的灰尘里。乔伊在马背上摇晃着,想着也许就是最近这些日子以来,镇上人们议论着的,那个投资电影院,重修教堂,衣锦还乡的人吧。
乔伊靠在树影里,从红白格子的衬衫里掏出包烟。对骆驼烟的这点嗜好算是唯一从过去带过来的东西了。乔伊划着了火柴。乔伊看看四周,牛群安静地吃草,云彩固定在蓝天上。她干缩瘦削的脸舒展开来,鼻孔里喷口烟,闭上蛛网缠绕的灰蓝色的眼睛。
夕阳一点点地往下坠落时, 那个人还坐在车里。 先是十几头皮毛闪亮的牛群出现在山坡上,然后是乔伊骑在马背上的影子,慢腾腾地蹒跚着,背对着太阳,一组线条清晰的黑色剪影。
那个人看着乔伊把牛圈进场子里,跳下马,迈着因长年在马上,有点内八字的长腿,挺直着腰往屋里走, 一把乱蓬蓬的褐色头发压在棕色牛仔帽的下面。那人放在门把上的手轻轻动了一下,另一只手捂住带了起搏器的衰弱心脏。
乔伊远远看见那辆红色凱迪拉克停在马场的外面。是那个有钱人要来拉选票吗?乔伊最后一次投票是几乎 8 年以前了。她郑重其事地开了那辆旧福特卡车,到几百里外的 Cheyenne 去投了戈尔的票。结果怎么样呢?乔伊自嘲地摇了摇头。她把帽子甩在桌上,随手打开收音机,用力在上面拍了两下,然后从箱子里抓了几瓶啤酒,转身走出房间。
乔伊坐到门廊下的秋千上,费劲回忆着最后一次看的电影 。她仰头喝了口酒,真记不清,是还住镇上的时候吧,挺着几个月的身孕,穿了那条红色的鱼尾裙,和那个人手挽着手。
乔伊晃了晃秋千。山后面的夕阳,仿佛一个正萎缩着的黄色桔子,干瘪无力,风大起来。乔伊抓过来一条棕色披肩,裹在身上。
这辈子唯一一次去教堂,是为了艾玛,拉着她的手去看她暗恋着的那个小男孩。乔伊想到这里笑了起来,粗糙的手抹了抹干涩的眼睛。她掉头看看房子右边角落种的那圈小花,艾玛管它们叫鬼脸花,一颤一颤地在风里点着头,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妈咪妈咪。乔伊用手狠狠搓了把脸,咕咚咕咚灌下几口酒。
在电台的咦咦哑哑声里, 乔伊坐在秋千上打了个盹。睁开眼睛的时候,脚碰响了地上喝空的几个啤酒瓶。收音机里播着格来美颁奖的现场,
Dixie chicks 终于卷土重来。乔伊晃晃悠悠挣扎着坐直了身子,有点兴奋,把手里抓着的半瓶酒高举到空中,大声喊了一嗓子:“ You go, girl”,象是她在离开洛杉矶之前常参加的那些政治聚会,她握着拳高喊着反战和自由。20 年前的那股子热情,结果有什么用呢?
乔伊痴痴呆呆茫然想着的时候,看见一个男人从那辆车里钻出来,跨过土路,朝自己家门口走过来。太阳早就落山,风呜咽着横扫辽阔高原。青蓝的天上星星点点,一弯月牙挂在Rocky mountains 的顶端。
乔伊裹紧了披肩,看那个人微微拖了脚步,一直走到她的面前。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再穿着笔挺的猎装,肩还是有些蹋陷。
乔伊看了他一眼,出声地笑了一下,把风里吹乱的长发往后拢了拢。她摸了摸口袋,烟没有带出来。那个人躬下身子,掏出包骆驼,叭地打着火,用的还是那只黑色的Zippo 。
借着暮色里那点明亮闪烁的火苗,乔伊注意到那双20年前聚众演说时,能喷出火焰的那双骄傲的眼睛,现在隐藏在低低的,掺了白须的眉毛下面,闪着怯懦躲闪的光。她用手啪地一下按下盖子,火苗瞬间熄灭。
夜风抚摸着两张沉默不语,皱纹密布的脸,一遍又一遍,用尽心力,想平复多少年来激荡着的波澜。
乔伊仰头吐了口烟。离开洛杉矶跟着他到这穷乡僻壤的时候,她不过25 岁,怀着艾玛,想着在这多风干燥,荒无人烟的地方,建造两个人都梦想的乌托邦。乔伊想到这些旧事,松驰的嘴角泛上些嘲讽的笑,觉得和自己并不相干。不错,后来他和那个富商的遗孀一起失踪以后,她盘下这块牧场,也算是自给自足了。除了小艾玛生病的时候,她千方百计找到他下落,写信求些钱,求他来一趟,让艾玛看清他的长相。等那封拒绝的信到来的时候,艾玛已经埋在那丛鬼脸花的下面了。
她佩服自己,隔了几乎20年的光阴,他衰老成这个样子,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甚至在他拖着脚步,低着头穿过那条土路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她无数次想象过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乔伊吸完最后一口烟,甩在地板上,狠狠碾了一脚,然后转头吐了口唾沫。乔伊站在廊下,看一眼无边无际,夜暮中几乎呈现紫色的田野。她调转头去,勾勾食指,示意那个人过来。她贴近他的耳边:“听着,就算你明天就死了。Then go straightly to hell. I’m not ready to make nice。”
乔伊咣当一声推开纱门进屋的时候,收音机里Dixie Chicks的歌声正唱到最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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