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世和名字。这个女人总在新月出现的第二天摇着手鼓出现在海边的镇上,在尘土飞扬的集市搭起顶帐篷。人们叫她月娃。
月娃从懂事的时候起就孤零零一个人,她从最冷最冷的高山,流浪乞讨到最炎热的海滨。12 岁那一年,月娃在海边的沙滩上捡到一张纸片,上面爬满了游动的黑蝌蚪。月娃好奇地拿着去问人,才知道那些黑蝌蚪原来是字,每个神奇的字都有一个神奇的属于它自己的意义。
月娃在传教士家里自愿做了三年的奴役,不拿工钱,只要求学习认字。三年后离开的时候,传教士送给她一本字典。再次站在海边的时候,月娃把字典扔进了大海。她知道,字在世上的存在根本不需要任何主人,而她将赖以谋生,给不同的人说的不同的故事,也不可能从一本冷冰冰的包装里找寻的到。
月娃坐在破旧的帐篷下面,穿件月蓝色的褂子。她从这些年四处流浪的回忆里寻找词句,替人写诗,写情书;若加些钱,就会说上一段故事,扫拂听的人为苦难生活所困,紧锁双眉间的忧郁。要是肯加两倍的价钱,月娃会在你的耳边说出几个只属于你的字,这些字从前没有人说过,今后也不会有人提起,成为专属于你的权利。
人们喜欢她。有些人会因此等上一年,等着月娃敲着鼓重新出现,然后在她的帐篷前排队,听她说上一段刚刚在路上收集来的故事。月娃棕黑卷曲的头发一直拖到腰际,被鹅黄色的发带束在脑后,衬着她晒成蜜汁颜色的皮肤。
这一天正午,帐篷外忽然有些骚动。几只鸡跳飞在土路上,孩童止不住地啼哭,狗汪汪狂吠。一群衣着华丽蛮横无礼的人推搡开外面等待的人群,气势汹汹地来到她的面前。月娃的墨水瓶敞开着盖,她冷冷地握着笔抬起头来。
这群人吆喝说安东大人要听段故事,让她立刻跟他们走。被强迫带走之前,月娃只来得及取了那件红披肩,匆匆裹在肩膀上,胳膊下卷了张毯子。
没有人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不胆寒。安东是方圆几百里的首富,势力一直蔓延到省会和首都。人们四处传说着他的粗野和冷酷,又怎样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
月娃被带着,穿过无数富丽堂皇的房间,一直走到后花园里。一个男人躺在树影下的吊床上,模糊的睡狮的轮廓。月娃裹紧了披肩,眼睛调整着适应园子里暗淡的光,移动着脚步,想看清这个传奇男人的长相。那个人开口问道:“你是那个说故事的女人吗?” 意料之外的温柔浑厚的声音,低低的,象月娃在山间走动时听到的风的声音。这个带着些忧伤的声音要求她说段故事,然后如同吹过叶稍的风那样叹了口气,缠绕着让人心疼的一丝落寞。
月娃把带过来的毡毯铺在地上,光着脚盘腿坐下来。她仔细想了想,清点徘徊在自己故事的宝库里,选了一段她能找到的最好听的故事。讲到后来,月娃微笑了,听着树影下传来的豪爽尽兴的大笑,园子里的花儿也一起万头攒动地点着头。
笑声里,安东从吊床上站起身,慢慢走出树影。月娃看见了那双猎豹样锐利的眼睛,看清了藏在深处的寂寞。月娃立刻明白,站在眼前的这个男人其实是世上最孤独的人。
她感觉到皮肤下温暖血液的跳动,一股冲动想触摸他,娇宠他,伸开双臂拥抱他。月娃站起来,接过安东微笑着递过来的一袋钱,她说:“作为bonus,我要送给你一句话,只属于你一个人。”
安东看着这个长着山猫一样闪亮眼睛的女人缓缓朝他走过来,她因为四处行走而结实修长的腿,裹在布条状的破烂衣裙里。这个女人凑进他的身边,他感觉的到她温暖清香的体息,长发里飘散的窃窃私语。她百合花瓣般翕张的双唇间,吐出带着甜甜薄荷味道的呼吸,一句话从她珠贝般的齿间轻飘飘送进他的耳朵里。
月娃讲完以后,退到旁边:“它们是你的了,大人。从前没有人对你说起,从今后我也不会再对别人说了。”
那个月,月娃一直等到月亮从新月变成月牙,再慢慢长大,直到成为一轮金灿灿的圆月。月圆那天的夜里,月娃撤了帐篷,和毡毯一起卷起来夹在腋下,离开了小镇。她时断时续的鼓声还隐隐约约在山谷里回荡的时候,守夜的人说,安东大人骑了马冲过来,绕着月娃搭过帐篷的那块空地一圈圈打着转。
很多年过去。在东边高山下偏远的一处集市,那顶更加破烂的帐篷里站了一老一小两个人。桌上墨水瓶的盖敞开着,月娃裹着破旧的红披肩从纸上抬起头。
那双豹子般锋利的眼睛如今藏在密密麻麻的皱纹里,闪着温和欣慰的光泽。他的身边站着个胖乎乎可爱的孩子,想来是他的孙辈。月娃伸出干皱的,蜥蜴般斑斓的手臂摸了摸男孩的头,转过头去笑着对他说:“You made the right choice. You are a happy man. ”
安东苍老幽深的眸子里流淌出亮晶晶的液体:“not until you take back your words from my mi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