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滑行到了这里。我看见自己象往常一样摊开手脚坐在那里,木椅面对着绿草满地的坑洼。远处是整齐的,刚刚收割过的麦田。谁家的狗在原野上盲目奔跑。初秋的太阳,我看见自己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然后睁开来对着天空鸟雀飞行的痕迹发呆。我在想些过去的事。
我还算年轻,还不太有资格细说前尘往事。可是我看着那个木椅上心平气和,心满意足地沉淀下去的女人,有点疑惑。是不是这就是今天的我?
天上隆隆的飞机声。孩子骑着自行车轧过身后的石子路,一边啃着只红通通的苹果。很年轻的时候,我喜欢给那些同样很年轻的女孩子们讲故事。在太阳高悬着的午后,我把宿舍的蚊帐放下来,手压在脑后平躺着,开始不动声色地轻声讲述。那个大眼睛的女孩子突然哭泣起来,说我为什么好端端地讲些鬼故事来吓人。我撩开帘子,事不关己地看着站在床边的她,默默数着那从微鼓的眼泡里淌出来的大颗大颗的泪。那时的我缺乏同情心,残忍又冷漠。
我从来也没有将我的故事划进鬼故事的范围里。有一段时间,自己倒是常常做些关于鬼怪的梦,也不觉得害怕,只是半夜醒过来会发一会子呆,然后赤着脚下床找笔记录下来。很多事情我毫不迟疑地去做,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只是愿意,我愿意而已。但有一次,比我大了几岁的一个女伴悄悄告诉我,她当时恋着的男孩子郑重其事地告诫她要离我远些,他觉得我这人阴气太重。我听了好笑,咧开嘴,呲着两个虎牙,把头发故意披到前面来,提起爪子去追赶路过的陌生人。我想无论如何,我至少算是个有趣的人。
有些回忆我刻意地洗去了,有些还嫌刻的不够,我吐口唾沫,费劲地在石头上打磨,硬生生把双手都沾染上记忆的颜色。那样,算不算就是真我?
好吧,说说我很很年轻时候的故事。那时候还没有人叫我 Eva 。我跟着妈妈夏天去姥姥家的那个小村庄,那里的人都叫我狗娃,因为我善于奔跑,精于打闹,理着男孩子的短发,裸着晒的乌黑发亮的细长胳膊,穿泥土色的老头衫。我那时正是六七岁,狗也嫌烦的年纪。
我们那个北方的村子里,生产队长还是说话算数的。我叫他旺叔,可我不喜欢他,常常在转身跑掉时,回头对他牛一样往前冲的脊背狠狠挥一把拳头。他的媳妇我叫二婶。二婶长的美,清秀的黑牡丹一样的瓜子脸,总微低着头。她细弱的身子靠在墙边缝衣服的时候,有时会掀开毛茸茸的睫毛,眼白翻上去,怯怯地斜看人一眼,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地匆匆低下头去。我问过姥姥,为什么二婶大热天也穿长袖褂子,姥姥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那会子,村里还没扯上电线。吃了晚饭,麦场上都是乘凉的人。我们这些狗不理的孩子们在其间任意吆喝驰骋,好不威风。清凉的风穿梭而过,夹带着隐隐约约女人的哭泣,象是被打断了腿的小狗的呜咽。麦场上有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声:嚎什么丧,欠揍的!旺叔黑幽幽的影子靠着麦垛站起来,敞着粗大的身板,顺手从地上捞起根木棍,伸到后面挠着光脊梁,晃晃地往家里走。有人在笑:又有好戏听了。姥姥把我搂过去,捂住我的耳朵,可我还是听到了旺叔家传来的,失了人声的惨叫。
再一些日子过去,忽然听说二婶莫名其妙发了疯。我吸溜着鼻涕急忙跑去看,旺叔家的矮院子早被挤的水泄不通。二婶立在当院哈哈狂笑着,袖子卷到胳膊肘,手臂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满是血痕和伤疤。旺叔和几个男人拿着麻绳冲上去,二婶跳将起来,一个大巴掌扇在旺叔红通通杀气十足的脸上,尖手指摆出个兰花状,扯着嗓子骂道:狗东西,知道我是谁吗?
我确信那不是二婶。眼前这个狂呼烂吼的疯女人,眼里全是仇恨和畅快,象是我看过的革命片里的英雄,上绞刑架前的大义凛然。秀气懦弱的二婶不见了踪影。我咬着指头看,有点害怕,但心里大声叫着好。
旺叔带着人再往上冲,可是从来这世上最英勇,最有力量的人就是疯子。在二婶被最后捆绑起来之前,她砸毁了整个院子,将旺叔踢打出满头满脸的鲜血。后来连狗娃我也看出来了,旺叔眼里隐约闪烁的怯意。
旁观的人高声大叫:找个神婆给治治吧,她八成是被附了体,这阵子村里黄鼠狼闹的挺凶。旺叔回头啐道:就她,也能折腾出个屌来。被捆的结实,横躺在地上的二婶闻声鲤鱼打挺般蹦将起来,用了奇异的,不男不女的怪腔大叫道:不信吗?敢不敢跟俺比试比试?看谁先到那乱坟岗子上。
旺叔楞了一下,顺手操起立在院门口的撅头,转身就往往外走:我还怕了你了不成?等回来再好好收拾你!我盯着旺叔晃出门去,再扭头去看二婶,看她惨白着脸,颓然倒下去,全身上下层层捆扎,象是蚕蛹。
我讲着这散发泥土味的故事,选的却是这洋里洋气的歌。一路滑行下去,我不知道这些年我的变化有多少,我已经和她不太相识。但我还记得六七岁的那个孩子,穿着沾了灰土的背心,泥鳅一般挤过人群,尾随旺叔而去。
那片乱坟岗子,就算是在夏天的正午,还是阴阴冒着凉气。如果青春期的我被人诬陷为阴气太重,那么该是那一年的原因。我趴在草里,看着旺叔肩上扛着撅头,来回大踏步地走。我的膝盖被草划出血来,丝拉拉地疼。我和旺叔同时听到那一声似人非人的嘶叫,半人高的草一片片滑行开来,什么东西朝着远处的那棵枯树逃窜而去。旺叔的撅头呼啸而过,砸向草丛中不明活物,大骂道:去死吧。我张大嘴巴,眼睁睁看着那片滑行开来的草瞬间恢复了平静模样。我掉转头,背着日头狂奔而去,一股子风在背后微微扇动。二婶美丽的眼睛翻上来,瞧了我一眼。
后来,听姥姥说,旺叔牛气冲天地回到家,还没开口说话,就听到披散着头发,躺在那里的二婶呵呵冷笑道:你以为你那一撅头就能让俺死吗?俺可是早在那里候着你了。
从此,村里再没有人听到二婶的哭泣了。夏天结束,我离开村子的时候,二婶已经恢复正常,靠在村头墙角纳着鞋底,水汪汪的眼睛含了笑,和一帮妇女们唠着家常。大伙都说她是黄鼠狼精的化身,连旺叔也不太敢招惹了。姥姥牵着我的手经过时,二婶一把把我拉了过去。她摸了一把我刺猬样乱糟糟的头发,唇边荡起丝微笑,低头在我耳边说:狗娃你救了俺,可也说不定,那真的就是俺。我没听明白,但闻到她怀里好闻的槐花的味道。
我不记得我为二婶做过什么了。正如我早就忘记怎么从当初那个假小子成长为后来披着头发,鬼里鬼气,冷漠旁观的小女人;再后来,一番拳打脚踢以后,又沉淀下来,成为今天这个听着P aul Simon 的歌,心平气和跟你们讲故事的女人。或许都是我,也或许都不是。我找到现在,滑行到现在,还是不能肯定,不敢确信。这些年,唯一不变的,是我常常闻到的,滑行开来的草间,飘散出的那股子槐花的香气。二婶说,也说不定,那真的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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