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原被汹涌的人流推挤出来,索性一直退到街角。旁边的摇滚酒吧里,Jim Morrison 面对醉酒狂欢的红男绿女倾情高歌 light my fire 。方原点着只烟,无所谓地往稠密淌着汗的空气里吐着烟圈,热闹总归只是他们的。有人大力拍了拍他的手臂,方原转头一看,是个陌生的华裔女孩子,一张倒三角的苍白小脸隐在披到腰间的蓬松黑发里。她细长的指间夹了根烟,老熟人样的凑到方原的脸前,微笑着问道:能给我点上火吗?
方原的年纪正是满脑子幻想,渴求发生点艳遇的时候,但面对眼前这挂着神秘微笑,眼睛一眨不眨探究着他的陌生女子,还是下意识地愣了会神。女孩站着没动,手上的烟还举着,唇边一点俏皮的黑痣汪着丝戏谑的笑。方原暗暗骂了自己一声,啪地打开火机。女孩凑上来,利落地点着火,抬头对他妩媚地一笑。方原闻到一股子绿茶的冷香,从女孩的衣领里飘散出来。
两个人站在那里默默抽了会儿烟,事不关己地望着五彩缤纷的狂欢游行。女孩忽然开口问道:哎,你叫什么名字?女孩眯细了眼睛,深深吸进去口烟,脖颈因为过度吸吮而拉的细长,两腮瘪进去,泛着兴奋的潮红。方原第一次看到有人吸烟用这般拼命的驾式,有点吃惊,但还是说了自己的名字。女孩把烟弹到地上,踏上一脚狠狠捻上去,转头笑道:方原,方言的弟弟吗?那你叫我杜美吧,过把瘾就死的杜梅的亲妹子。杜美纤瘦的个子,穿灰色长袖薄羊毛衫裙,脖子上挂着几串长长的彩色项链,身上背了五彩的大包,脚上套双棕色短靴。杜美方才笑的弯起来的眼睛转眼之间就拉扯成茫然若失的扩展直径。她把夹过烟的手指举到鼻下仔细嗅着,低低重复了一句:过把瘾就死。
黄昏下的新奥尔良法国区正掀着狂欢的巨浪。大把大把闪亮的彩色珠串从老殖民地风格的雕花白色阳台上抛洒下来,砸出一连串的抢夺和狂呼。微醉的女人在街上扭动着身子,掀起紧身T 恤,大方展示着多肉的胸脯,并在口哨和扑面飞来的珠雨中尖声叫闹着。方原正看的入神,杜美凉凉的小手抓住他的胳膊:方原,我们今天搭个伴,好不好?方原上下打量了杜美一眼,嘴角藏了笑:那你得小心,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杜美撩一把额前的碎发,嘴唇翘上去笑道:巧了,我也不是好人。
两个人各买了杯啤酒边走边喝,在拥挤的街上左右晃荡中,自然而然搂在了一起。方原手搭着杜美骨架清晰,窄瘦纤弱的肩膀,一边的肋骨有时能感觉到杜美柔软乳房的轻轻碰撞。方原心里晃动着,忍不住偷觑了杜美一眼。杜美在金黄的夕照下举了酒杯,对街边阳台上的看客抛着飞吻,秀气的鼻梁上全是兴奋的汗滴。方原把空纸杯攥成一团,奋力往前一抛,被阳光晒的黑亮的脸上汹涌出真诚惬意的笑。
等方原和杜美晃晃悠悠,穿街过巷,把狂欢节的声浪抛在身后的时候,才发觉眼前陡然开阔起来,竟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密西西比河边。半落的夕阳染红了河水,静谧流淌,火焰般从上个世纪,另一空间缓缓蔓延过来。杜美挣开方原的手臂,孩子样蹦跳着往前跑,直冲到岸边,几乎要扑将下去,然后对着太阳高高仰起头。方原停下脚步,从后面看着杜美被染成金色,风中飞舞的长发。方原试着去想几年来在美国流水样的生活,是不是也镀着层河水般忧伤,温婉又无可奈何的颜色?方原走到杜美身边,手臂搭在河边栏杆上,叹了口气。他想,有什么好回忆的呢?当初的壮志凌云,如今也不知飘到哪个轻狂少年的梦里去了。
很久,两人都没有说话。不远处,一个上了年纪的黑人背对夕阳,自我陶醉地吹着忧伤萨克斯管。杜美的袖子被风掀翻上去,纤细的手臂上几道歪扭深刻的旧日刀疤。方原一见之下并不觉得吃惊,只是酸楚中微痛的柔情,一点点从心口蠕动到鼻腔。他掩饰地咳嗽了一声,把手伸过去,盖住杜美不盈一握的手腕,大拇指轻轻弹拨着那里触目惊心的老伤痕。杜美的头低下去,嘴唇吻上方原的手背,轻柔中带些水渍的凉意。杜美染了暮色的眼睛盯着远方的落日,轻声说:方原,记得小时候看的电影战争与和平,里面安得鲁王子说,世上最困难的事是在落日前还能活着。
等落日完全掉进密西西比河以后,杜美把旅馆房间厚重的窗帘哗啦一声拉上。喧嚣吵闹的大街退回到寂静无声的梦里。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杜美瞪大眼睛,面无表情地望着梳妆镜里自己的脸,青瓷般的肤色和眼里跳动的星星火焰,是黑暗里唯一的光源。方原从房间那头慢慢走过来,从后面抱住她。在把头埋进杜美蓬松的黑发里的时候,方原听见被自己的手掌不停揉搓的杜美的脸间传来她暗哑的声音: come one baby, light my fire.
杜美挂在脖上的珠串互相碰撞,叮当作响,象是扰动了星空下的月光。方原的手指摸索着覆盖下的这张陌生的脸,肤质的细腻柔软,颧骨的坚硬和滚烫起来灼灼的温度。他甚至感觉得到杜美闭着的眼皮上青脉的微微颤动,睫毛柔和地扫拂着他的掌心。被煽动起来的却是方原渐生的恨意。只这个时候是他所能彻底掌控的,没有光明,没有未来。方原从吮噬着的杜美的脖颈间偶然抬头,和镜子里睁着喷着火的眼睛,伏在那只痛苦喘息着的灰白小兽身上的男人打了个照面。方原的额角扑扑跳动,泛滥的欲望和同时席卷而来的悲伤互相推拒,又层层叠加,几乎要裹缠炸裂开来,奔涌进一浪一浪冲击窗棂,企图越墙而入,偷窥抢夺的市井的声嚣。为着抵抗,方原低吼一声,开始暴烈搅动身前流动着的这团温顺的柔软。
真象是睁着眼睛,跌进永恒的潮热的黑暗。撞击,轰然作响一扇扇打开又闭紧的门窗。远处回旋着谁压在喉舌间的笑,涌动,此起彼伏,长发三千丈的缠绕,窒息般的痒,手底光滑又坚挺的挤压。某个时刻,沉默空间里沸腾汽泡般鼓荡不歇的呻吟终于招架不住,迸裂开来,杜美突兀地叫了一声,象在黑暗的海上忽然点燃起一束耀眼的火焰,颤抖着堕落深陷的狂喜。杜美拼命转头看了方原一眼,倒三角的小脸此时扭曲成极度暧昧的形状,脖子上颤动着几管细细的青白血脉。她从落日那里借来的闪着光的眼睛倏然大睁开来,惊讶地望向随着方原一起疯狂耸动,遮天盖地包裹过来的黑暗。杜美随即绽开纵容的笑容,唇边那点痣象是润红花瓣上滚动的黑色泪滴。杜美一只手臂向后,用力揽住方原流着汗的脖颈,放弃般地长长吐出口气。
2005 年台风 Katrina 横扫新奥良是几年以后的事情了。那时候,方原早已经在距 French Quarter 千里外的地方安家立业。那几天下班回家,方原喝着啤酒,盯着电视里那座被洪水淹没的城市的时候,就会想:有时记忆真仿佛场虚幻的故事啊,而虚幻的故事却常常如记忆般真实。方原已经记不太清楚杜美的长相,但还记得她那声叫喊,伤痕累累的手腕死命扣进他流着汗的脖颈。暗夜里,方原有时会听到若有若无的轻声歌唱:light my fire, light my fire,象是从自己身体的某个隐秘角落里冒出的呓语,录着这歌的 CD 却是早就扔掉了。方原心里清楚,他的未来和燃烧或者火焰没有一点关系,是他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得到尽头的清晰平缓,可是正因为如此,才心平气和,坦然舒适。方原在沙发上放松地摊开手脚,大口灌下手中最后一滴啤酒。
Doors ------> Light my fi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