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012008-03-27 13:4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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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绿化树 by 张贤亮
其实,我平时也比一般犯人吃得多,只要是打稀饭,而不是稗子面馍馍,我总要比别人多100CC左右。诀窍就在于我这个罐头筒。自一九五九年春天伙房不做干饭,只熬稀粥以后,劳改农场即刻兴起了用大盆打饭的风气,瓷碗很快就淘汰了。因为炊事员舀汤的速度相当快,如果用小口饭具,瓢底沥沥拉拉的汤汁就会滴回到桶里,这无疑是个损失。用敞口饭具,瓢底的汤汁当然会掉到盆里,归于自己了。脸盆太大,磕磕碰碰的不好往窗口里送,并且稀饭会沾得满脸盆都是,反而得不偿失。那必须是比脸盆小、而又比饭碗大的儿童洗脸用具。在困难年代,这种用具是很难买到的。然而“营业部主任”有办法。我怀疑他连百货公司的儿童用品也偷到家里囤积了起来,或是他的余党还没有抓尽。反正,他让每月都来探望他一次的那个与他同样讨厌的老婆,替组里每人都代买了一个。当然,他不会白白地效劳的。他经常在我面前吹嘘,他人虽然送来里面了,而在外面却依然如何如何“有办法”。就像蜘蛛结好了网,等待小虫扑到上面去一样等待我向他求告。到时,他就会摆出各式各样的面孔,说出各式各样的话来取笑我。可是我偏偏不买他的帐。我身无分文,又没有外面寄来的食品付给他这个掮客作佣金。我母亲在北京寄人篱下,靠给街道上编织塑料网袋,每月挣十来块钱生活,我没有面皮再向她老人家要求寄什么东西。但我有我的办法。我有一个从外面带来的五磅装的美国“克林”奶粉罐头筒。这是我从资产阶级家庭继承下来的一笔财产。我用铁丝牢牢地在上面绕了一圈,拧成一个手柄,把它改装成带把的搪瓷缸,却比一般搪瓷缸大得多。它的口径虽然只有饭碗那么大,饭瓢外面沥沥拉拉的汤汁虽然牺牲了,但由于它的深度,由于用同等材料做成的容器以筒状容器的容量为最大这个物理和几何原理,总使炊事员看起来给我舀的饭要比给别人的少,所以每次舀饭时都要给我添一点。而这“一点”,就比洒在外面的多得多。每次从打饭的窗口回号子,“营业部主任”都要捧着他那个印着小猫洗脸的崭新的儿童面盆,神气活现地在我面前晃一晃。这使我很容易看清楚他的稀饭打到哪里,正在小猫的腰部。有一次,趁全组的人都出工,只有我一个人留在号子里休病假时,我把我的罐头筒盛上水,水面刚好达到我平时打的稀饭的位置,然后再倒到他的面盆里。试验证明:我每顿饭都比他多100CC!水面淹没了小猫拿着毛巾的爪子。
  这100CC是利用人的视觉误差得到的。
  我的文化知识就用在这上头!
  但盆子毕竟有盆子的优越性——它可以让人把饭舔得一干二净。“营业部主任”舔起盆子来,有种很特殊的姿势。他不是把脸埋在盆子里一下一下地舔,而是捧着盆子盖在脸上,伸出舌头,两手非常灵巧地转动着盆子。如果发挥想象的话,那既像玻璃工人在吹制圆形的玻璃器皿,又像维吾尔族歌舞中的敲击手鼓。不久,他这种姿势也随着他代买的盆子在组里推广开了。罐头筒是没法舔的,这真是个遗憾!我只能在每次吃完饭后用水把它涮得干干净净,再把涮罐头筒的水喝掉。马口铁的罐头筒还不像搪瓷的面盆,不擦干很快就会生锈的。所以我每顿饭后都要用毛巾仔细地把它擦干,放在干燥通风的窗台上。这当然引起“营业部主任”的不快。在每周一次的“生活检讨会”上,他就此指责我“资产阶级的恶习不改”,“没有一点劳动人民的生活作风”。
  我虽然也暗自惭愧,觉得他的批评不无道理,但想到多出来的100CC,又私下里感到宽慰。
  我们两人的关系一直是这样:他总认为他不论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压倒了我,我也总认为不论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压倒了他。现在,我就认为我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压倒了他。早饭我比他多吃了大半瓢,而且我的一瓢零大半瓢全是稠稠的粘饭,直到此刻我还感到它们在胃里尚没有完全消化掉,还在忠诚地给我提供卡路里。而他的一瓢不过是稀汤而已。尽管他把黄萝卜嚼得嘎巴嘎巴响,但他的怀里有馍馍么?没有!肯定他没有!我的怀里却有两个货真价实的稗子面馍馍。我想什么时候拿出来吃就拿出来吃。我现在不吃只是我不想吃它罢了。福气不得享得过头;乐极必然生悲。这是我劳改了四年体会到的人生哲理。


from 甲申三百年祭 by 郭沫若
在历代改朝换姓的时候,亡国的君主每每是被人责骂的。
崇祯帝可要算是一个例外,他很博得后人的同情。就是李自成《登极诏》里面也说:" 君非甚暗,孤立而炀灶①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 不用说也就是" 君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 的雅化了。其实崇祯这位皇帝倒是很有问题的。他仿佛是很想有为,然而他的办法始终是沿走着错误的路径。他在初即位的时候,曾经发挥了他的" 当机独断" ,除去了魏忠贤与客氏,是他最有光辉的时期。但一转眼间依赖宦官,对于军国大事的处理,枢要人物的升降,时常是朝四暮三,轻信妄断。
十七年不能算是短促的岁月,但只看见他今天在削籍大臣,明天在大辟疆吏,弄得大家都手足无所措。对于老百姓呢?虽然屡次在下《罪己诏》,申说爱民,但都是口惠而实不至。《明史》批评他" 性多疑而任察,好刚而尚气。任察则苛刻寡恩,尚气则急剧失措" (《流贼传》)。这个论断确是一点也不苛刻的。
自然崇祯的运气也实在太坏,承万历、天启之后做了皇帝,内部已腐败不堪,东北的边患又已经养成,而在这上面更加以年年岁岁差不多遍地都是旱灾、蝗灾。二年四月二十六日,有马懋才《备陈大饥疏》,把当时陕西的灾情叙述得甚为详细,就是现在读起来,都觉得有点令人不寒而栗:" 臣乡延安府,自去岁一年无雨,草木枯焦。八九月间,民争采山间蓬草而食。其粒类糠皮,其味苦而涩。食之,仅可延以不死。至十月以后而蓬尽矣,则剥树皮而食。诸树惟榆皮差善,杂他树皮以为食,亦可稍缓其死。
迨年终而树皮又尽矣,则又掘其山中石块而食。石性冷而味腥,少食辄饱,不数日则腹胀下坠而死。
民有不甘于食石而死者,始相聚为盗,而一二稍有积贮之民遂为所劫,而抢掠无遗矣。……
最可悯者,如安塞城西有冀城之处,每日必弃一二婴儿于其中。有号泣者,有呼其父母者,有食其粪土者。至次晨,所弃之子已无一生,而又有弃子者矣。
更可异者,童稚辈及独行者,一出城外便无踪迹。后见门外之人,炊人骨以为薪,煮人肉以为食,始知前之人皆为其所食。而食人之人,亦不免数日后面目赤肿,内发燥热而死矣。于是死者枕藉,臭气熏天,县城外掘数坑,每坑可容数百人,用以掩其遗骸。臣来之时已满三坑有余,而数里以外不及掩者,又不知其几许矣。……有司束于功令之严,不得不严为催科。仅存之遗黎,止有一逃耳。此处逃之于彼,彼处复逃之于此。转相逃则转相为盗,此盗之所以遍秦中也。
总秦地而言,庆阳、延安以北,饥荒至十分之极,而盗则稍次之;西安、汉中以下,盗贼至十分之极,而饥荒则档次之。" (见《明季北略》卷五)
这的确是很有历史价值的文献,很扼要地说明了明末的所谓" 流寇" 的起源,同隶延安府籍的李自成和张献忠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先后起来了的。
饥荒诚然是严重,但也并不是没有方法救济。饥荒之极,流而为盗,可知在一方面有不甘饿死、铤而走险的人,而在另一方面也有不能饿死、足有诲盗的物资积蓄着。假使政治是休明的,那么挹彼注此,损有余以补不足,尽可以用人力来和天灾抗衡,然而却是" 有司束于功令之严,不得不严为催科".这一句话已经足够说明:无论是饥荒或盗贼,事实上都是政治所促成的。

①"炀灶"是说人君受蒙蔽。譬之如灶,一人在灶前炀火遮蔽灶门,则余人不得炀,亦无由见火光。出处见《韩非于·难四》及《战国策·赵策》。--作者注


from 论快乐 by 钱钟书
  “永远快乐”这句话,不但渺茫得不能实现,并且荒谬得不能成立。快过的决不会永久;我们说永远快乐,正好像说四方的圆形,静止的动作同样地自相矛盾。在高兴的时候,我们空对瞬息即逝的时间喊着说:“逗留一会儿罢!你太美了!”那有什么用?你要永久,你该向痛苦里去找。不讲别的,只要一个失眠的晚上,或者有约不来的下午,或者一课沉闷的听讲——这许多,比一切宗教信仰更有效力,能使你尝到什么叫做“永生”的滋味。人生的刺,就在这里,留恋着不肯快走的,偏是你所不留恋的东西。
  快乐在人生里,好比引诱小孩子吃药的方糖,更像跑狗场里引诱狗赛跑的电兔子。几分钟或者几天的快乐赚我们活了一世,忍受着许多痛苦。我们希望它来,希望它留,希望它再来——这三句话概括了整个人类努力的历史。在我们追求和等候的时候,生命又不知不觉地偷度过去。也许我们只是时间消费的筹码,活了一世不过是为那一世的岁月充当殉葬品,根本不会想到快乐。但是我们到死也不明白是上了当,我们还理想死后有个天堂,在那里——谢上帝,也有这一天!我们终于享受到永远的快乐。你看,快乐的引诱,不仅像电兔子和方糖,使我们忍受了人生,而且彷佛钓钩上的鱼饵,竟使我们甘心去死。这样说来,人生虽痛苦,却不悲观,因为它终抱着快乐的希望;现在的账,我们预支了将来去付。为了快活,我们甚至于愿意慢死。
  穆勒曾把“痛苦的苏格拉底”和“快乐的猪”比较。假使猪真知道快活,那么猪和苏格拉底也相去无几了。猪是否能快乐得像人,我们不知道;但是人会容易满足得像猪,我们是常看见的。把快乐分肉体的和精神的两种,这是最糊涂的分析。一切快乐的享受都属于精神的,尽管快乐的原因是肉体上的物质刺激。小孩子初生了下来,吃饱了奶就乖乖地睡,并不知道什么是快活,虽然它身体感觉舒服。缘故是小孩子时的精神和肉体还没有分化,只是混沌的星云状态。洗一个澡,看一朵花,吃一顿饭,假使你觉得快活,并非全因为澡洗得干净,花开得好,或者菜合你口味,主要因为你心上没有挂碍,轻松的灵魂可以专注肉体的感觉,来欣赏,来审定。要是你精神不痛快,像将离别时的宴席,随它怎样烹调得好,吃来只是土气息,泥滋味。那时刻的灵魂,彷佛害病的眼怕见阳光,撕去皮的伤口怕接触空气,虽然空气和阳光都是好东西。快乐时的你一定心无愧怍。假如你犯罪而真觉快乐,你那时候一定和有道德、有修养的人同样心安理得。有最洁白的良心,跟全没有良心或有最漆黑的良心,效果是相等的。


from 坚硬的稀粥 by 王蒙
  我们一直生活得很平稳,很团结。包括是否认为今夏天气过热,喝茶是喝八块钱一两的龙井还是四毛钱一两的青茶,用香皂是用白兰还是紫罗兰还是金盾,大家一律听爷爷的。从来没有过意见分歧,没有过论证争鸣相持不下,没有过纵横捭阖,明争暗斗。连头发我们也是留的一个式样,当然各分男女。
  几十年来,我们每天早晨六点十分起床,六点三十五分,徐姐给我们准备好了早餐:烤馒头片、大米稀饭、腌大头菜。七点十分,各自出发上班上学。爷爷退休以后,也要在这个时间出去到街道委员会值勤。中午十二时,回来,吃徐姐准备好的炸酱面,小憩一会儿,中午一时三十分,再次各自出发上班上学。爷爷则午睡至三时半,起来再次洗脸漱口,坐在躺椅上喝茶读报。到五点左右,爷爷奶奶与徐姐研究当晚的饭。研究是每天都要研究的,而且不论爷爷、奶奶还是徐姐,对这一课题兴致勃勃。但得出的结论大致不差:今晚上么,就吃米饭吧。菜吗,一荤、一半荤半素、两素吧。汤呢,就不做了吧。就做一回吧。研究完了,徐姐进厨房,劈哩啪啦响上三十分钟以后,总要再走出来,再问爷爷奶奶:“瞧我糊涂的,我忘了问您老二位了,咱们那个半荤半素的菜,是切肉片还是肉丝呢?”这个这个,这确实是一个重大的问题。爷爷和奶奶互瞟了一眼,做了个眼色,然后说:“就吃肉片吧。”或者说:“就吃肉丝吧。”然后,意图得到了完满的贯彻。
  大家满意。首先是爷爷满意。爷爷年轻时候受过许多苦。他常常说:“顿顿吃饱饭,穿囫囵衣裳,家里有一切该有的东西,而又子孙团聚,身体健康,这是过去财主东家也不敢想的日子。你们哪,可别太狂妄了啊,你们哪里知道挨饿是啥滋味?”然后爸爸妈妈叔叔婶婶都声明说,他们没忘记挨饿的滋味。饿起来腹腔胸腔一抽一抽的,脑袋一坠一坠的,腿肚子一沉一沉的,据他们说饿极了正像吃得过多了一样,哇哇地想呕吐。我们全家,以爷爷奶奶为首,都是知足常乐哲学的身体力行者与现今体制的忠实支持者。
  这几年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新风新潮不断涌来。短短几年,家里突然有了彩电、冰箱、洗衣机。而且儿子说话里常常出现英文词儿,爷爷很开明开放,每天下午午睡后从报纸上、晚饭后从广播和电视里吸收新名词新概念。他常征询大家的意见:“看咱们家的生活有什么需要改革改善的没有?”
  大家都说没有,徐姐更是说,但愿这样的日子一代一代传下去,天天如此,年年如此,世世代代,永远如此。我儿子于是提了一个建议,提议以前挤了半天眼睛,好像眼睛里爬进了毛毛虫。他建议,买个收录机。爷爷从善如流,批准了。家里又增添了红灯牌立体声收录机。刚买时很高兴,你讲一段话,他唱一段戏,你学个猫叫,她念一段报纸,录下来然后放出音来,自己与家人共同欣赏欢呼鼓掌,认为收录机真是个好东西,认为爷爷的父辈祖辈不知收录机为何物,实在令人叹息。两天以后就降了温。买几个“盒儿带”来,唱的还不如收音机电视机里放送的好。于是,收录机放在一边接土蒙尘。大家便认识到,新技术新器物毕竟作用极为局限,远远不如家庭的和谐与秩序更重要。不如老传统更耐用——
  还是“话匣子”好哇!
  那一年决定取消午睡,中午只休息40分钟——一小时,很使全家骚动了一阵子。先说是各单位免费供应午餐,令我们既喜且忧。喜的是白吃饭,忧的是不习惯。果然,吃了两天就纷纷反映上火,拉不出屎来,没有几天宣布免费供应的午餐取消,叫人迷惑。这可怎么办呢?爷爷教育我们处处要带头按政府指的道儿走,于是又买饭盒又带饭,闹腾了一阵子。徐姐也害得失眠、牙疼、长针眼、心律不齐。不久,各机关自动把午休时间延长了。有的虽不明令延长却也自动推后了下午上班时间,但没有推后下班时间。我们家又恢复了中午的炸酱面。徐姐的眼睛不再起包儿,牙齿不再上火,睡觉按时始终,心脏每分钟70——80次有规律地跳。
  新风日劲、新潮日猛,万物动观皆自得,人间正道是沧桑。在兹四面反思含悲厌旧,八方涌起怀梦维新之际连过去把我们树成标兵模范样板的亲朋好友也启发我们要变动变动,似乎是在广州要不干脆是在香港乃至美国出现了新的样板。于是爷爷首先提出,由元首制改行内阁制度,由他提名,家庭全体会议(包括徐姐,也是有发言权的列席代表)通过,由正式成员们轮流执政。除徐姐外都赞成,于是首先委托爸爸主持家政,并议决由他来进行膳食维新。
  爸爸一辈子在家内是吃现成饭、做现成活(即分派给他的活。)这回由他负责主持做饭大业,他很不好意思也很为难。遇到买什么样的茶叶做不做汤吃肉片还是肉丝这样的大事,一概去问爷爷。他不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习惯于打出爷爷的旗号。“老爷子说了,蚊香要买防虫菊牌的”,“老爷子说了,洗碗不要用洗涤剂了,那化学的玩艺儿兴许有毒。还是温水加碱面,又节省,又干净。”
  这样一来就增加了麻烦。徐姐遇事问爸爸,爸爸不做主,再去问爷爷,问完爷爷再一口一个老爷子说的向徐姐传话,还不如直接去问爷爷便当。直接去问爷爷吧,又怕爸爸挑眼而爷爷嫌烦,爷爷嫌烦也是真的,几次对爸爸说:“这些事你做主嘛,不要再来问我了。”于是爸爸告诉徐姐:“老爷子说了,让我做主,老爷子说了,不让我再问他。”
  叔叔和婶婶有些窃窃私语。说了些什么,不知道。但很可能是既不满于爸爸的无能,又怀疑爸爸是不是拉大旗、假传圣旨,也不满于爷爷的不放手,同样不满于徐姐的啰嗦,乃至不满于大家为何同意了实行内阁制与通过了爸爸这样的内阁人选。
  爷爷有所觉察,好好地开导了一次爸爸,说明下放权力是大趋势。爸爸无奈,答应不再动辄以爷爷的名义行事。爸爸也来了一个下放权力,明确做不做汤与肉片肉丝之间的选择权全由徐姐决定。
  徐姐不答应。我怎么做得了主啊,她垂泪垂涕辞谢,惶恐得少吃了一顿饭。但大家都鼓励她:“你在我们家做了这么多年了,你应该有职有权嘛!你管起来吧,我们支持你!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给什么我们就吃什么,我们信任你!”
  徐姐终于破涕为笑,感谢家人对她的抬举,一切照旧,但人们实际上都渐渐挑剔起来。都知道这饭是徐姐一手操办的,没有尚方宝剑为来历为依据,从下意识的不敬开始演变出上意识的不满意。首先是我的儿子,接着是堂妹堂妹夫,然后是我妻子和我,开始散播一些讽刺话。“我们的饭是40年一贯制,快成了文物啦!”“因循守旧,墨守成规,凝固僵化,不思进取!”我们家的生活是落后于时代的典型!”“徐姐的局限性太大嘛,文化素质太低嘛!人倒是好,就是水平太低!想不到我们家80年代过着徐姐水平的生活!”
  徐姐浑然不觉,反倒露出了些踌躇志满的苗头。她开始按照她的意思进行某些变革了。首先把早饭里的两碟腌大头菜改为一碟分两碟装,把卤菜上点香油变成无油,把中午的炸酱由小碗肉丁干炸改为水炸,把平均两天喝一次汤改为七天才喝一次汤,把蛋花汤改为酱油葱花做的最简陋的“高汤”。她省下了伙食钱,买了些人参蜂王精送到爷爷屋里,勒我们的裤带向爷爷效忠,令我们敢怒而不敢言。尤其可恶的是,儿子汇报说,做完高汤,她经常自己先盛出一碗葱花最多最鲜最香的来,在大家用饭以前先饮为快。还有一次,她一面切菜一面在厨房里磕瓜子吃,儿子说,她一定是贪污了伙食费。“权力就是腐蚀,一分权力就是一分腐蚀,百分之百的权力就是百分之百的腐蚀”,儿子振振有词地宣讲着他的新观念。
  父亲以下的人未表示态度。儿子受到这种沉默鼓舞,便在一次徐姐又先喝高汤的时刻向徐姐发起了猛攻:“够了,你这套低水平的饭!自己还先挑葱花儿!从明天起我管,我要让大家过现代化的生活!”
  虽然徐姐哭哭闹闹,众人却没说什么。大家觉得让儿子管管也好,他年轻,有干劲,有想法,又脱颖而出,符合成才规律。当然,包括我在内,还是多方抚慰了徐姐:“你在我们家做饭40年,成绩是主要的,谁想抹杀也抹杀不了的!”
  儿子非常激昂地讲了一套理论:“咱们家吃饭是40年一贯制,不但毫无新意,而且有一条根本性的缺陷,碳水化合物过多而蛋白质不足。缺少蛋白,就会影响生长发育,而且妨碍白血球抗体的再生与活力。其结果,也就造成国民体质的羸弱与素质的低下。在各发达国家,人均日摄取的蛋白质是我国人均日摄取量的七倍,其中动物蛋白,是我们的14倍。如此下去,个儿没人家高,体型没人家好,力气没有人家大,精神没有人家足。人家一天睡一次,四、五个小时最多六个小时就够用了,从早到晚,精气神十足。我们呢,加上午觉仍然是无精打彩。或者你们会说,我们不应与发达国家比。那么,我要说的是,我们汉族的食品结构还比不上北方兄弟民族——总不能说兄弟民族的经济发展水准高于我们啊!我们的蛋白质摄入量,与蒙古、维吾尔、哈萨克、朝鲜以及西南地区的藏族比,也是不能望其项背!这样的食品结构,不变行吗?以早餐为例,早晨吃馒头片稀粥咸菜……我的天啊!这难道是20世纪80年代的中华大城市具有中上收入的现代人的早餐?太可怕了!太愚昧了!稀粥咸菜本身就是东亚病夫的象征!就是慢性自杀!就是无知!就是炎黄子孙的耻辱!就是华夏文明衰落的根源!就是黄河文明式微的兆征!如果我们历来早晨不吃稀粥咸菜而吃黄油面包,1840年的鸦片战争,英国能够得胜吗?1900年的八国联军,西太后至于跑到承德吗?1931年日本关东军敢于发动“九·一八”事变吗?1937年小鬼子敢发动卢沟桥事变吗?日本军队打过来,一看,中国人人一嘴的白脱——奶油,他们能不吓得整团整师地休克吗?如果1949年以后我们的领导及早下决心消灭稀粥咸菜,全国都吃黄油面包外加火腿腊肠鸡蛋酸奶干酪外加果酱蜂蜜朱古力,我国国力、科技、艺术、体育、住房、教育、小汽车人均拥有量不是早就达到世界前列吗?说到底,稀粥咸菜是我们民族不幸的根源,是我们的封建社会超稳定欠发展无进步的根源!彻底消灭稀粥咸菜!稀粥咸菜不消灭中国就没有希望!”
  言者为之动火,听者为之动容。我一则以惊,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惊喜的是不知不觉之中儿子不但不再穿开裆裤不再叫我去给他擦屁股而且积累了这么多学问,更新了这么大的观念,提出了这么犀利的见解,抓住了这么关键的要害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儿强!真是身在稀粥咸菜,胸怀黄油火腿,吞吐现代化之八方风云,覆盖世界性之四维空间,着实是后生可畏,世界归根结底是他们的。惧的是小子两片嘴皮子一沾就把积弊时弊抨击了个落花流水,赵括谈兵,马谡守亭,言过其实,大而无当,清谈误家,终无实用。积我近半个世纪之经验,凡把严重的大问题说得小葱拌豆腐一青二白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易如掌都不用翻者,早晚会在亢奋劲儿过去以后患阳痿症的!只此一大耳儿,为传宗接代计,实痿不得也!
  果然,堂妹鼻子眼里哼了一声,嘟囔道:“说得倒便利!要是那么多黄油面包,我看现代化也就完成了!”“啊?”儿子正在气盛之时,大叫,“好家伙!60年代尼·谢·赫鲁晓夫提倡土豆烧牛肉的共产主义,80年代,姑姑搞面包加黄油的现代化!何其相似乃尔!现代化意味着工业的自动化、农业的集约化科学的超前化、国防的综合化、思维的任意化、名词的难解化、艺术的变态化、争论的无边化、学者的清谈化、观念的莫名化和人的硬气功化即特异功能化。化海无涯,黄油为楫。乐土无路,面包成桥!当然,黄油面包不可能像炸弹一样地由假想敌投掷过来,这我还不知道么?我非弱智,岂无常识?但我们总要提出问题提出目标,国之无目标犹人之无头,未知其可也!”
  “好嘛好嘛,大方向还是一致的嘛,不要吵了。”爷爷说,大家便不再吵。
  吾儿动情图治,第二天,果然,黄油面包摊生鸡蛋牛奶咖啡。徐姐与奶奶不吃咖啡牛奶,叔叔给她们主意用葱花炝锅,加花椒、桂皮、茴香、生姜皮、胡椒、紫菜、干辣椒,加热冒烟后放广东老抽——虾子酱油,然后用这些潲子加到牛奶咖啡里,压服牛奶咖啡的洋气腥气。我尝了一口,果然易于承受接受多了。我也想加潲子,看到儿子的杀人犯似的眼神,才为子牺牲口味,硬灌洋腥热饮。唉,“四二一”综合症下的中国小皇帝呀!他们会把我国带到哪里去?
  三天之后,全家震荡。徐姐患急性中毒性肠胃炎,住院并疑有并发肠胃癌症。奶奶患非甲非乙型神经性肝硬化。爷爷自吃西餐后便秘,爸爸与叔叔两位孝子轮流侍候,用竹筷子粉碎捅导,收效甚微。堂妹患肠梗阻,腹痛如绞,紧急外科手术。堂妹夫牙疼烂嘴角。我妻每饭后必呕吐,把西餐吐光后回娘家偷偷补充稀粥咸菜,不敢让儿子知道。尤为可怕的是,三天便花掉了过去一个月的伙食费。儿子声称,不加经费再供应稀粥咸菜亦属不可能矣!事已至此,需要我出面,我找了爸爸叔叔,提出应立即解除儿子的权柄,恢复家庭生活的正常化!
  爸爸和叔叔只有去找爷爷,爷爷只有去找徐姐。而徐姐住院,并且声明她出院以后也不再做饭了,如果人们感到她没用,可以赶走她。爷爷只得千声明万表态,绝无此意,而且重申了自己的人生原则。人生在世,情义为重,徐姐在我家,情义俱全,比爷爷的嫡亲还要亲,比爷爷的骨肉还要近。徐姐在我们这里一天,我们就与徐姐同甘共苦一天。哪怕家里只剩了一个馒头,一定有徐姐的一瓣。哪怕家里只剩了一碗凉水,一定有徐姐的三勺。发了财有徐姐的好处。受了穷有徐姐的安置。岂有用完了人家又把人蹬掉之理哉!爷爷说得激动,慷慨陈词,热泪横流。徐姐听得仔细,肝胆俱暖,涕泪交织,最后被医护人员认定他们的接触不利于病人康复,便劝说爷爷含泪退去。
  爷爷回家召集了全体会议,声明自己年迈力衰,对于吃什么怎么吃及其他有关事宜并无成见,更无意独揽大权,但你们一定要找我,我只有去找徐姐。徐姐又因你们的怨言而寒了心,因吃重孙子的西餐而寒了肠胃,我也就无法再管了,谁爱吃什么吃什么吧,“我自己没的吃,饿死也好”。爷爷说。
  大家面面相觑,纷纷表态。都说还是爷爷管得好,半个世纪了,老小平安,四代和睦。堂妹妹表示她准备每天给爷爷做饭吃。就是说,她、妹夫、爷爷、奶奶、徐姐是一组,吃他们自身的饭。爸爸声明,他可以与妈妈一组,但不管我和妻。因为我和妻有一个新潮的儿子,不可能与他们吃到一块儿。我也声明只和妻一搭。然后叔叔婶婶一搭。然后儿子单奔儿。堂妹见状,似乎相当满意,发挥了一句:“各吃各的吧,这样才更现代些!四世同堂一起吃饭,太像红楼梦时候的事了。再说,太多的人围着一个桌,又挤,又容易传染肝炎哟!”堂妹反问:“在美国,有这样大的家庭吗?有这么好几代人克服掉‘代沟’一起吃饭的吗?”爷爷的表情似乎有些凄然。
  分开吃了两天就吃不下去了。十一点多,堂妹这一组点着火做饭,由于挟爷爷之资格威重,别人只能望火兴叹。然后爸爸、然后叔叔。然后我能做饭时已经下午二时,只好不做先去上班,然后晚饭同样是望灶兴叹。然后讨论计议论证各置一灶的问题。煤气罐不可能,上次为解决全家共用的一个煤气罐,跑人情14人次,请客七次,送画二张,送烟五条,送酒八瓶,历时十三个月零十三天,用尽了吃奶拉屎之力。买蜂窝煤火炉也须手续,无证买不到煤。有证买到煤了也没有地方搁。如果按照现代意识设四个灶,首先要扩张厨房面积30平方米,当然最好是设立四个厨房,比最好更好是再增加五套房子,人的消费要求真如脱缰野马,怪道报报谈消费过热,愈谈愈热。于是恍然不盖房子而谈现代意识观念更新隐私权云云全他妈的是站着说话不腰痛的扯淡!
  分灶软科学没有研究出子丑寅卯,一罐子煤气九天用完了。自从今年液化石油气限量,一年只有十几个票,只有一罐气用25天以上才能保证全家用熟食,饮开水。九天用完,一年的票四个月用完了,另外八个月找谁去?不但破坏了自己的生活程序,更是破坏了国家的安排!
圣牛2008-03-27 15:46:34
把快乐分肉体的和精神的两种,这是最糊涂的分析。
johnz0022008-03-27 16:57:10
精辟!三个书匠,顶不上一头牛。
纤竹2008-03-27 17:23:45
听一段音乐, 读一段书 ,偶也该入梦啦:))谢谢分享!
cat012008-03-27 17:44:14
johnz002好, 吃了吗?
淋雨2008-03-27 17:56:42
the rice at lunch is tasty today
纸纸2008-03-27 18:38:57
回复:听一段音乐, 读一段书
cat012008-03-27 19:23:24
We are lucky, aren't we?
breeze~2008-03-27 20:44:27
谢谢cat,晚上再细听细读~~!
淋雨2008-03-27 22:37:29
I do not get your question. sorry..
清灵婉儿2008-03-28 03:03:43
听着音乐,选读了一段钱钟书的《论快乐》,谢谢cat 的音乐好文分享:)
书童2008-03-28 04:08:19
还是再读一段文革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