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薰衣草2017-11-05 13:52:37

如戏人生

陈其钢在中央音乐学院的讲座实录

时间:20171013日下午15:30

主办:中央音乐学院

承办:作曲系、指挥系、音乐学系

主持:郭文景

 

开场白

       学得越多,才越知道自己懂得很少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公元前384—322年)说:承认自己的无知是智慧的开始

尤其今天在座的不仅有作曲系的同学,还有音乐学系的同学和老师,你们的专业就是对音乐美的研究,我在你们面前谈音乐美学,音乐创作,多少有些班门弄斧,肯定有不少无知之处。如果冒犯了,请大家包涵。

       我今天不是来与大家谈创作标准,因为创作不能按照任何人的标准,有客观标准的创作称不上是创作,而是谈谈我对创作的基本态度的粗浅理解。

       人生如戏,我,一个1964年进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学习单簧管的成绩平平的学生,能够今天坐在这里面对作曲系,指挥系和音乐学系的同学和老师,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就如同即便是今天,当我独自漫步在巴黎的大街上,还会有这到底是梦还是真的感觉一样。为了这个如梦的人生,为了今天这个如梦的相遇,我要感谢我的梦想开始的地方,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和大学对我的培养,感谢在这里经历的一切,包括文革中的磨难,感谢在这里遇到的一切,即便是不合理的待遇,也感谢我在大学期间那个奇特的班级中的老师和同学们给我的帮助和激励。

人的生长是和环境有关的,脱离开环境,就没有你了。先不说大时代,如果没有77级这样一个班级,没有我们班的这些奇葩,没有班里同学的努力和竞争,甚至是隔膜,也就没有我们的今天。我不知道在座的同学有没有感受?如果你的班级是一个平庸的班级,你是不是能好到哪去?如果你们班级的学风很差,你是不是能好到哪去?如果你们班的同学都很强,你是不是能差到哪去?

今天我们讲座的题目叫如戏人生,原准备介绍将要在18号演出的新作品《如戏人生》是怎样产生的。如果有同学对这场音乐会感兴趣的话,我先要告诉大家,我已经于昨天把首演取消了。

昨天是我们第一次排练,排练之后我觉得音乐写作没有达到自己的想象,里面还有很多不尽人意的地方,或者说一些失误。可惜在座的同学没有去参加我们的排练,如果有的话你们会现场感受到我当时的状态。尽管我内心很失望,但还是坚持到排练的最后一分钟。一开始先把打击乐声部拎出来,一点一点配,让他们六个人能够做到平衡。换乐器选乐器,音色不满意的调高调低,比如说木鱼用哪种木鱼?镲用哪种镲?是用金属棍打还是木棍打?是用头打还是用尾巴打?大的小的,换来换去,终于所有打击乐做到平衡了,然后全乐队从头来一遍到尾,这时候我决定这曲子不能演。

我这一辈子从没有这样做过。可能这些年,特别是最近这三年的变化让我觉得我不能再做一件达不到自己标准的事。取消首演的损失非常大,牵扯到所有联合委托方,牵扯到出版社,牵扯到乐团,牵扯到更改已经做的所有宣传,牵扯到大剧院乐团在北美巡演的各个剧场。但是我觉得在艺术面前没有什么可讨论的,我愿意为此负全部责任,这就是如戏人生。不要把所有的那些行政的东西看得过重,那些都可以解决,但艺术是梦想,梦想是不可以打破的

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失误呢?一个最大的原因就是我想超越,这是一个悖论。当你想超越的时候,创作变成了包袱,超越本身变成音乐外的因素,反过来给你压力,你作为一个作曲家已经不再单纯了,这样做的过程中就会有特别多的瓶颈。

       《乱弹》是在它之前,整个写作过程是在一种非常轻松的心理状态下进行的,它的主题动机也是在无意中产生的。当时我没有想写一个作品,只是在钢琴上弹弹,挺好的我就记下来了,这是在2010年。后来才有了委托创作的计划,一直做到2015年的1月份结束,也就是历时4年时间(实际上的写作时间是3年)。然后在20154月演出,首演的效果还是不错的。修改之后在英国演出,在上海演出,在北京演出,形成一个很好的经验。所以我写《如戏人生》的时候很想把这个与我平常的语汇不太相像的东西进行一个突破,而我的能力到了极限,我突破不了。

我们先把《乱弹》听一下好不好?

音乐《乱弹》

 

 

关于作品的成长

       一首作品成熟的过程是很长的,无论首演是否成功,实际上和这个作品的生命力不一定有直接的关系。它是否成功可能受制于各种因素,有的是社会关系的因素,有的是作者占有某一部分权力的因素,有的可能是一种心理上的错觉,无论是作曲家的错觉,还是观众的错觉,演奏家的错觉,都是有可能的。一首作品要经过千锤百炼,经过无数次的演出,无数次的排练,让作者对作品本身有更深的了解。作品就像一个人,它是会长大的。这很神奇,当然这是我个人的经验,不一定对所有人都有效。一首作品在几十年的过程中,每一次排练都会发现它有可能不一样,可能这样处理或那样处理,而且演奏家会提出很多建议,尤其是有经验的演奏家。这样的话就会形成互相的影响,让这个作品慢慢健全起来,然后就产生了不同的版本。而版本之间就可以比较,比较的过程肯定是优胜劣汰,慢慢这个作品就长大了,你就管不了它了。它非常像一个人。

以我的经验,一个作品能够验证它,至少需要20年的时间。但是大家不一定能活到45岁,这就很遗憾了。我有幸活到66岁,能够有30多年将近40年的时间去积累经验。我希望我自己还能好好保护自己,能够让我这很差的身体继续坚持一段时间,能够多积累一点经验,多做一点梦想中的事。希望其实并不高,但是这个希望是生命力的希望,有时可能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是没办法的,是无常的。

 

艺术家的基本素质

多数同学可能最迷茫的是,将来的音乐之路怎样走。这如同人生,是没有灵丹妙药的,一个人一条路,成功的原因各不相同,成功的标准也各不相同。每个人的幸福观也不一样,有的人追求财富,有的人追求权力,有的人是名誉,有的人是成功等等。对我个人来说,我觉得最幸福的感觉就是当你找到你要找的那个美感的时候。可能搞作曲的都会有这个体会,搞指挥的也会有,当你找着了那种感觉,就觉得搞艺术特别幸福。如果没找着,这个瓶颈突不破,这一周的七天八天就不知道怎么过了。

梅西安(Messiaen,1908-1992)在第一节课就跟我说,如果哪一天我听到一个音乐,不需要别人说,我就知道这是你的音乐,那你作为一个作曲家就很成功了。而我现在的体会验证了他的说法,音乐变成了作曲家的化身,人们不认识作曲家本人,但是认识了他的音乐。这对作曲家来说,是最大的荣幸。即便这个作曲家永远不被人所知,都没有关系。如果能有一两首作品被人辨识,不要范围很广,我就很满足了。但是必须是不认识你的人。认识你的人一般都不客观,或者恨你恨到底,你再好都没用,或者爱你爱到死,你再差也是好,这是不说明问题的。

好,下面进入我们今天的正题。

我最近在读一本书,英国作家,批评家,诗人奥登(Auden1907-1973)认为,可以将艺术家分类为:有才能的、真正的和伟大的。很多人都可以成为有才能的艺术家,你只要具备一定程度的智力就能学会艺术的基本技能,成为一个有才能的艺术家。估计在座的各位都可以是有才能的艺术家,但这不是指天才。而成为真正的艺术家则需要真正的勇气和强烈的感情。大家不要小看勇气,因为绝大多数人真的没有勇气。即便突破一个老师给你的要求,老师这么说,你要那么做,你没那个胆量,你就做不了艺术家,这是超级简单的道理。只有极少数人能够从真正的艺术家发展成为伟大的艺术家,因为这取决于一些神秘的内在品质,它们是不可复制的。我们今天暂且忽略伟大艺术家的范畴,因为真正是可以通过努力达到的,伟大天才不在我们凡人讨论之列。对于天才来说,我们所有的话都是废话,天才不想这些,天才浑然天成,什么都不需要知道。

       我个人认为,艺术家,特别是作曲家需要具有以下基本素质:它们是知识、技能、个性、努力、勇气和视野,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当然天才还是不在讨论之列。

 

知识、技能

       知识和技能至关重要,没有它们,其他一切皆为空谈。掌握这两条正是在座各位在学校学习的主要任务,这是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标准,任何人通过努力均可以达到。音乐和其它艺术形式不一样,它要求超强的技能。很多专业不是技能专业,比如说音乐批评,不是技能专业,是思维专业,是知识专业,是你的精神世界的体现,但不是技能。技能是什么?从小练,从三四岁就开始学。这是一个画家不需要的,作家不需要的,电影导演不需要的,无论多大岁数,想要写作都是可以的,甚至可以达到很高的水平,但是音乐(当然是指专业音乐,而不是流行歌手)不可能,必须从不懂事就开始学习磨练和熏陶,而且是一辈子的磨练,从最小开始到最老结束,非常得天独厚,也非常困难的一个技能专业。

 

个性

个性是一个人的精神特质。个性在表述时的代言者就是自我,是区别此人与彼人,此作曲家与彼作曲家风格的关键特征,其实指挥家也是,演奏家也是,都要有鲜明的性格特征。躬耕书院音乐工作坊第二期时,学员们专门就什么是真我有过热烈的讨论,也引发了我很多思考和之后的学习。比如,扭曲的自我,是不是自我?在德国或法国学习若干年之后的那个你是不是真我抑或是一个德国灵魂附体?你以为是你,但有可能不是你。你在与密友聊天时的言论是不是真我?如果是,同样的话题呈现到你的老师那里会是什么结果,你敢么?在所有场合和情境下展现出的不同的你的背后是否存在着一个真正的你?这个背后的自我被宗教称为灵魂,被哲学家称为本质自我。哲学家关于自我的争论已经持续了两千多年,至今没有一个统一的看法,法国哲学家萨特甚至认为,真正的自我只是我们自己创造的,是对将来的投射,而且永远也不会完成,直至死亡。我个人目前倾向于,自我只有在群体中才有意义,没有群体,就无所谓个体,每个人的个性,每一首作品的自我,都是在社会和人群的影响之下逐渐形成,并永远与群体相对照,相伴随,互相影响,互相变化,这个变化将伴随我们生命全过程。可以说,自我也是一个终其一生的自我塑造过程。就像我们的语言一样,如果没有你,没有你们,没有大家,怎么会有我的语言呢,怎么能显出你的语言和我的语言不是一种语言呢?所以群体本身对个体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没有社会,没有群体,就没有个人。比如,我们77届这一班人之所以会出一些人才,与这个小群体的互相影响,互相刺激,互相竞争有关,同时又与每个人的家庭环境,及其之后的不同经历和大环境有关。所以,各位在座的同学,你们也可以思考一下,你们所处的时代,家庭,学校,朋友对你们的自我形成带来的影响是什么,如何利用,如何调整,如何优化。如果不能优化,如何摆脱。

但是,无论现实的自我是阴暗/阳光、快乐/犹豫、直率/狡猾、真诚/虚伪,你都必须在写作时候(或者在指挥的时候),真实地将自己的心铺在纸上,如果你撒谎,就不会有的音乐!

中国古代最早的一部音乐论著《乐记》,一语道破音乐创作的奥秘,唯乐不可以为伪,简单地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什么都可以掺假,唯独音乐不可能!

同是《乐记》,开篇第一句话就是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简单地说,就是乐由心生乐由心生犹如文如其人,你是什么心态,你写出来的音乐不会欺骗你自己,也欺骗不了历史!明明在写作业、交活儿、出风头、迎合权贵、赶潮流、炫耀技巧,却要冠以各种高尚的说辞,这样的作品就可能没有灵魂,可能是无力的,苍白的,或是声嘶力竭的,最终将是短命的。

艺术家要有:管你妈的,我就是我!的魄力,这样写作出来的音乐至少会有生命气息。它不一定很高超,但是它是活的。在座的不知道是不是有交作业的,有交活儿的,有出风头的,有赶时髦的,有显现自己非常先进的,显现自己非常中国的,各种各样……包括我自己刚刚说了要超越自己,其实这已经脱离了音乐的本质。

暂且拿我自己的作品为例。之所以某些作品时隔二三十年还有蓬勃的生命迹象,而另一些作品缺乏生命迹象,我认为与自己在创作时的心理和精神状态关系较大,与大时代关系较大,而与写作时所用的手法关系较小。比如大家了解多一点的《蝶恋花》,《五行》和《逝去的时光》,三部作品使用的手法不一样,但都在国内外常演不衰。外部原因之首必定是时代,这是我们挣脱不了的,而时代给予每个人的压力和影响与它能够造就的结果亦是我们改变不了的。但是内部原因是,在写每一个音时都要投入全部的心血,这是至关重要的。

记得1999年,《五行》写作完之后,由于太过集中精力,我在几天之内连话都不会说。当时有人请我到法国南方一个大学去做讲座,而我不会说话,因为我整整4个月都是一个人独处的状态。大家可能会认为我在撒谎,你4个月怎么过的?我从1987年到今年30年整,始终是一个人生活。即便有家庭我也是一个人生活,因为我不能忍受一个朝九晚五的正常生活。想做我自己喜欢的事儿,我只有选择这样一条路,而且我觉得这样很好,让我有一种特别的愉悦感。因为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会给自己问很多问题,而且问题会越来越多,而不是越来越少,你会更有欲望去寻找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你会越来越冷眼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