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国货2018-07-19 14:50:38

当世界年轻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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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4月1日的晚上,崔健在西安开完演唱会后,回到宾馆。电话铃响了。

 

他接起来,听了几句,脸色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随行的记者赵健伟问他怎么了。

 

他说:“有个姑娘,在宾馆里包了房间,而且就在我房间的下面。她叫我去,我看有点不对劲,你去跟她谈谈,别这样。”

 

虽然是愚人节,这可不是骗人的事。这个姑娘是武汉大学的毕业生,之前崔健在武汉开演唱会时,她就去了,后来又跟到了西安。在路上,她曾和赵记者聊过天,说自己遭遇过太多坎坷,已看破红尘,是个独身主义者。

 

但就是这个看破红尘的姑娘,在面对崔健时放弃了信念,还花了昂贵的钱定了个二星级宾馆。赵记者劝了她几句,她沉默了。

 

但第二天,崔健房间的桌子上,放着一封信,里面写着:“我现在仍住在你的下面,我时时刻刻等着你来,我发誓一定要攻破你的堡垒。”

 

最终堡垒还是没攻破。崔健离开西安的那天,姑娘送到车站,望着远去的列车,轻轻说了声:再见。

 

还有一个女孩直接从成都追到北京,追到崔健的家门口,直到被公安局带走。她说:我这次来只有一个目的。

 

怀上崔健一孩子我就走,不用他负责。

 

那时候,崔健年轻,这个世界也年轻。生活中这些小小的浪花,很快就被时代淹没了。

 

他自己也想不到。接下来,他将以怎样的方式和这个世界碰撞。

 

01

 

1986年5月9日,当崔健在北京工人体育馆喊出那声:“我曾经问个不休......”时,场下有个小青年一下子傻了。想了半天才想出一个词:迷人。

 

听完后,他和朋友们骑车往回走,路上老想着找个人打一架。他说:

 

就是那种感觉,像把人的灵魂一下子打开了。

 

那时,他还在读高中,第二年考上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后,他拍的处女作《头发乱了》,用了崔健的《花房姑娘》做背景音乐。后来,他拍《老炮儿》的时候,又用了一次《花房姑娘》。这是他最喜欢的歌。

 

他——管虎,说:

 

一直觉得崔健就是老天爷派下来的神。他原来在天上是个喇叭,青蛙,呱呱叫;说底下太不对了派他下来叫、喊、唱、提醒一下,有问题了。

 

在《老炮儿》里扮演六爷的,也是崔健的铁粉。1987年初,他还是个没名气的冯裤子,正在海岩编剧的《便衣警察》剧组做美工。首体有一场为亚运会集资的演出,他跑去听,听到了崔健唱《一无所有》。感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听完演唱会后,他和副导演回到宿舍,劲儿还没过去,又扯着脖子喊了一宿。第二天早上起来,俩人嗓子都哑了,说不出话来。

 

三十年后,他——冯小刚,早已成为宗师级导演,有了话语权,连自己的观众都敢骂,“中国有很多的垃圾电影,原因是有很多的垃圾观众。”

 

但是这三十年来,每次朋友聚会,他还是会唱《一无所有》。

 

也许是听了崔健,才变成怼天怼地的小刚炮

管虎说,那个年代他偶尔去到上海,会觉得不对劲儿,因为上海没有崔健的歌儿。“北京孩子就那点儿事儿,其中重要的一个就是崔健。”

 

跟管虎冯小刚这类北京人相比,外地的孩子听崔健就晚得多。

 

1989年,崔健发行了中国内地有史以来的第一张原创摇滚专辑,《新长征路上的摇滚》。他的名字也跟随着磁带,传到了大江南北。新疆有个姓陈的高中同学买了一盘。

 

一年后,陈同学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穿越大半个中国来到了北京,终于有机会看崔健的演出了。他和同学骑着自行车穿越大半个北京,从中戏赶到崔健的演出场地,又蹦又唱的,浑身都是汗。后来,他还和王学兵一起组了个乐队,天天排练。

 

不过,陈同学跟崔健面对面的缘分,要一直等到2015年。他——陈建斌,获得了华语电影传媒大奖最佳男配角奖,给他颁奖的是崔健。

 

在中国,地域就是阶级。生在哪儿,直接决定你的起跑线。

 

02

 

在崔健让一批人感到震撼的时候,也让另外一些人感到害怕。围绕崔健和摇滚乐的争议,也便成了那时候的热点话题。你踩我捧,吵得很热闹。

 

就在这时候,媒体老大哥出手了。

 

1988年7月16日,《人民日报》第七版的头条刊登了一篇文,名叫《从〈一无所有〉说到摇滚乐——崔健的作品为什么受欢迎》,并且还在左下方发了《一无所有》的词曲。

 

文章写道:

 

《一无所有》最强烈的魅力还不仅仅在于感伤的气氛、抑郁的呼唤,而在于我们从中领略到了人在艰难中的自信,在困惑中的觉醒,在走过坎坷不平的崎岖之路后对自我价值的重新认识......

 

它将欧美的摇滚风格与中国传统音乐融洽地织合于一体,形成具有强烈民族特色和地方风情的摇滚音乐。

 

人民日报给他站台,当年的老崔是有多大面子

 

在那个年代,用《人民日报》的文章来指导工作和学习,是中国人生活的一部分。可以说,每一个字的笔画中,都含着价值观的趋向。

 

连《人民日报》都站在崔健一边,那么中国摇滚就算被正名了。一个多月后,中央电视台将崔健演唱《一无所有》的现场实况向全球播出,作为汉城奥运会前的特别节目。

 

那个年代,中国正开始改革开放,一举一动都受到世界关注。崔健和他的歌很快成了一个焦点。《一无所有》传到了在美国旅居的陈丹青的耳朵里,他听得热泪盈眶。

 

他想起了自己多年的知青岁月,而这首歌不就是一群经历了痛苦、失落、迷惘又无奈的青年们心底的共鸣吗?

 

他说:

 

这是社会上所有苦逼和屌丝的心声,他给我们喊出来了。

 

03

 

1989年,就在崔健发行第一张专辑《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的时候,大连西岗区人民政府办公室的王副主任下了海,到一家快要倒闭的住宅开发公司担任总经理。

 

二十多年后,这家公司的资产已达到6340亿元,王副主任也得了个第一,成为中国的首富。在2016年1月举办的年会上,他上台表演,唱了一首崔健的《假行僧》:

 

我要从南走到北

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我要人们都看到我

但不知道我是谁

……

 

第二天,他唱歌的事就成了搜索热词,托互联网的福,差不多一半的中国人都看到了这段视频。后来还被传到了海外,据统计,全球的点击量突破了27.6亿。

 

《假行僧》就出自《新长征路上的摇滚》,这或许是王副主任选择这首歌的原因,那是他事业的起点时间。

 

想着2016年的表现不错,到了2017年的年会上,王副主任——王健林,又唱了一首《一无所有》。他闭着眼睛,晃动着身体,无比投入地吼着:“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王健林

 

仿佛一个征兆。也就是在这一年,他的公司出现资金问题,不断变卖资产,风雨满楼。有一段时间,一度传说万达要“一无所有”了。

 

爱唱《一无所有》的,还有另一个同学,姓孙。

 

他是半路下海杀入房地产业,一路顺风顺水,靠着快速的现金流周转,快速超越对手。到了2006年,眼看要超越老大哥万科了,结果国家搞宏观调控,他的现金流枯竭,不得不壮士断臂,把公司卖了。

 

在这之前,他买一块地都要9个亿,而这回把公司整个儿卖出去,才12个亿。

 

孙同学——孙宏斌,有些憋屈。这一年的岁末,他正跟朋友吃着饭,突然说想唱歌。一伙人到了KTV,他声嘶力竭地吼了一遍《一无所有》。不够,又吼了一遍。

 

此时,离这首歌发表,刚好二十年。

 

孙宏斌唱完这首歌,擦干眼泪,回到战场上去了。重新爬起来的他,又做得顺风顺水。他用一百六十多亿驰援贾老板,接过了生态化反的梦想,一时风头无双。

 

结果,买乐视很快被证明是猪油蒙心,一百六十多亿全赔进去了。在记者会上,他几次潸然泪下,说:这已经不算壮士断臂了,这是把脑袋都砍了。

 

我想提醒他:崔健还有一首歌,叫《从头再来》:

 

我不愿离开 我不愿存在

我不愿活得过分实实在在

我想要离开 我想要存在

我想要死去之后从头再来

 

04

 

受崔健影响的,不只是内地人,也不只是男人。

 

1987年,台湾人张小姐第一次来北京,看到天安门,觉得好大,大得不得了,就像活在历史里。而她来北京的真正目的,是为了看崔健的演出。

 

当崔健在台上把一块红布蒙在脸上,开始唱“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她说:她跟周围的大陆人一起,疯了。

 

这块红布跟大卫鲍伊脸上的雷电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时候一张崔健演唱会的票是50块钱,而大家普遍一个月的工资才40块钱。就这样排队还要排俩小时,最后票都没了。到了现场,本来能坐2000人的场地,硬是挤了3000人。

 

为什么呢?因为有些大学生没钱买票,就做假票,画得一模一样。

 

用张小姐——张艾嘉的话说:“那时候我觉得崔健走出来都是有风的。”

 

正因为这种记忆,去年她拍电影《相爱相亲》时,用了崔健的《花房姑娘》做背景音乐。放在片尾,由田壮壮扮演的父亲哼出来,很多人听到都泪奔了。

 

第一次听人唱这么难听,但就是感动得想哭

 

成长在大陆的年轻人们,受崔健的影响更直接,也更大。他们跟崔健一样,需要靠奋斗改变命运。

 

1990年,崔健到西安开演唱会,在陕西财经学院工业读会计的一个女生跑去听,喊得嗓子哑了一个星期。

 

受崔健的感召,她爱上了艺术,想考北京电影学院。借了同桌的衣服和鞋子去参加考试,过了三关,但是最后因为文化课没过失败了。

 

她差点就做了会计,但还是因为崔健的歌,那种叛逆的倔强的味道,让她坚持下来。两年后,她终于如愿以偿,去兰州军区话剧团当了一名文艺兵。之后又被送到解放军艺术学院学表演,终于走上了演戏道路。一部《武林外传》,全国人民都认识了她——闫妮。

唱之前崔健说:“……有一个朋友,昨天也来看我的音乐会。他在背后说,我们在台上的人都是流氓。如果这个人不感到耻辱,我们就会感到光荣,我们就是这种流氓!”

 

另一个姑娘,在北京宣武区一家小医院做护士,连温饱都解决不了。为了改变命运,她自己凭着一台收音机,用一年半时间啃完了三年的许国璋英语,获得了一个去外企面试的机会。

 

那家外企的面试官问她:你会打字吗?她连打字机都没有摸过,但实在不想失去机会。环视了一圈,发现屋里并没有打字机,说:会。

 

面试结束,她朝亲友们借了170元,买了一台打字机,用一星期时间练出了专业打字员的水平。

 

她用了几个月才还清这笔债务。结果,第二次面试却没有考打字。

 

多年后,她——吴士宏,成为了微软(中国)公司的总经理。

 

她在自传里说,她这一生,只眼巴巴地等过两个人的出现:崔健和比尔.盖茨。

 

05

 

无可否认的是,崔健的歌迷,很多都具有一种纯纯的直男气质,总是以一种反抗的姿态对着这个世界。

 

1992年,一个旅行社的小导游经常带着游客出入酒店。有一天,他忽然看到大堂里走过一个身影,那不就是崔健嘛。于是,他走过去,问:您能不能给签个名?崔健说,可以。

 

但是,当时他身上没带任何纸。于是,他就让崔健签在了他的衬衫领子上。

 

后来,小导游进了央视,成了中国足球解说员的头牌。或许就是受崔健的影响,他在解说中放肆地宣泄了一把情感,也因此离开了央视。他出了一本自传,就叫《像男人一样去战斗》。

 

这么多年,他也认识不少歌星,很多人把签好名的专辑送给他。但是,他自己主动要签名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崔健。

 

正好20年后的2012年,他——黄健翔,在一档自己主持的节目中请来了崔健做嘉宾。回忆起往事,他脱掉外衣,露出里面的白衬衫,单膝跪地,绷紧浑身肌肉,让崔健在后背上又签了一个名。

 

崔健似乎也被触动,想了想,又写上几个字:20年后。

 

这架势,怎么有点像岳母刺字呢

 

另一个歌迷——王朔,写了一段话描述崔健:

 

怎么说呢,他打破了一种错觉,揭露了一些真相,最重要的是他让我听到了一个人的心灵。原来人是有心灵的。这个常识那之后我才知道。 

 

我宁愿崔健和他的音乐代表我存在,代表我斗争,代表我信仰,我把重大的责任都交给他了。

 

我要指出,崔健的音乐有很大的麻醉作用,他会使我这样不肯承当(担)的人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放弃,理想还在,勇气还在,希望还在,只要这种音乐还响着,我们这些人就不是毫无价值。

 

——然后是再一次地破灭和极大地失落和空虚。

 

06

 

世界已经不再年轻。那个时代,到底是远去了。

 

2010年,崔健在北京办了一场演唱会,名叫“超越那一天”,请近百人的北京交响乐团合作。这个事被一个叫白强的商人听说了,就想把它做成一部3D电影。

 

白强是崔健的铁粉,八十年代在中国科技大学读书,他买的第一盘磁带就是《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后来去了美国,做了商人,赚了些钱,总想着为偶像做点事。再说,那时候3D正流行。

 

摇滚和交响的碰撞,足以用气势磅礴形容

 

这部电影邀请了美国和韩国的团队来制作,花了700多万元。但是完成后一年多过去了,影片一直没有上映。因为没人愿意发行。大家都觉得,进影院看电影的观众在22岁左右,谁会喜欢50多岁的崔健呢?

 

最后,白强只好选择了“点映”的方式,也就是观众提前订票,一个影厅的票卖出足够比例后,才放一场。

 

很多崔健当年的粉丝,现在成了拥有千万粉丝的大V,比如任志强、黄健翔、薛蛮子等,都在微博转发了消息。

 

结果,好多天过去,只有北京的3家影院凑够了4场放映,另外16个城市一场放映也没凑出来。南京惟一参与“点映”的一个电影院,售票量是7张。

 

面对惨败,白强对记者说:

 

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不是怕赔钱,是怕这部电影最后没人看,老崔没面子。

 

别人没干成,那就自己干吧。2013年,崔健开始转型,导了一部电影《蓝色骨头》。

 

腿夹吉他这个片段,实在让人血脉贲张

 

影片的投资人名叫张宝全,1988年他从部队转业,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他背着几箱书和衣服来到北京,下了火车发现满大街都是崔健的歌,那是他对首都的第一印象。

 

毕业后,他写的剧本没找到投资,一气之下就下海了,搞起了房地产,如今是今典集团的董事长。能够作为投资人,投资崔健拍的电影,他觉得非常荣幸。

 

结果,《蓝色骨头》票房惨败,只卖了420万,赔了近两千万。张宝全想给崔健打个电话,安慰下,却始终没拿起电话。他不敢打,也不好意思打。此后,俩人再也没见过面。原因是,都怕彼此尴尬。

 

人生如一个8字,兜兜转转,循环往复,最后都会回到原点。这两场失败的电影,只是崔健与这个时代发生的碰撞之一。他对这个时代的不适应,早在上一个互联网时代就开始了。

 

在这个充斥抖音快手背景音乐的年代,摇滚乐变得更加边缘

 

他没有开过博客,没有开过微博,也没有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微信公号。更不要说头条、快手、抖音这些移动互联网的新贵了。因为坚持自我,他参加的综艺节目引发了很大争议。他再也不上了。

 

一篇文章评价他:

 

他的表情,像一个不会玩智能手机的长辈一样迷茫。

 

他的新歌出得越来越慢。且不说,在这个时代,音乐本身能引发的效应越来越小。尽管在很多选秀节目中,年轻的90后们时常会翻唱他的那些经典老歌。

 

崔健影响的那个世界,那些曾经热泪盈眶的年轻人,那些苦逼和屌丝,也已经不再年轻了。

 

名声和财富,成了他们奋斗成功的标志,也越来越多地成为他们的面具。

 

只有在崔健越来越少的演唱会上,他们才能时而忘情地呐喊、时而沉默地流泪,挥舞着手里的红布,缅怀自己刻骨铭心的青春,也缅怀那个能靠奋斗改变个人命运的时代。

 

尽管,它们已经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