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志纲
河南就像是中国的胎记,想读懂中国,绕不开河南。
01
毛尖、烩面、胡辣汤
在大农业时代,河南是中国最有代表性的区域,是星汉灿烂的文明高地,数千年的粮仓,风云变化的古战场,甚至可以说是整个中华民族的超级IP。河南前省委书记徐光春说:“一卷河南志,半部中国史……数千年来,这一地区的政治安危关乎天下兴亡,经济起伏关乎国家强弱,文化盛衰关乎民族荣辱”。
我小时候对河南的全部印象,来源于一句俗语:水、旱、蝗、汤,河南四荒。其中的“汤”,当代治史者往往与抗战期间驻守河南的国军将领汤恩伯划上等号,后来也有人考证说河南人民叫土匪为“老汤”,因此“汤灾”应为匪患。无论是兵燹还是匪患,苦难是我对河南的第一印象。
长大后,我对河南的印象成了信阳毛尖。多年来我可以说尝遍了各种绿茶,至今还认为信阳毛尖是绿茶之冠。爱屋及乌,我对于信阳也很有兴趣。信阳可以说是最没有“河南范”的城市,信阳人甚至连河南话里最典型的“中”、“弄啥嘞”都不太会说。处于南北地缘的分界,信阳很难逃脱“过渡”的命运,过渡固然尴尬,但北人南相同样也使得信阳具有碰撞、融合的“混血”之美。
对河南的第二印象,就是一碗烩面。在河南烩面馆遍布大街小巷,我也同样百吃不厌。以至于我每次去上海,都会一大早去一家河南人开的烩面馆,吃一碗羊肉烩面。我对烩面的深刻印象源于一次游学,几年前我带一帮企业家去中东游历,但大家对当地饮食不适应,浑身解数施展不开,没想到队伍中的一位河南老板随身带了一箱烩面,再加上贵州的老干妈,一下子成了五湖四海的老板们争先抢食的美味,这一碗河南烩面也为考察增色不少。
河南羊肉烩面
后来这么多年的记者与策划生涯中,我不下几十次到过河南,并且深度参与了河南很多区域、企业的发展。郑东新区、空港经济区、郑汴一体化、洛阳、许昌、漯河、新乡……甚至基层的沟沟坎坎,我都有去过。
更加深入的走进河南后,我才发现,河南人最喜欢的还不是烩面,而是胡辣汤。我到了很多县市做项目,都希望他们带我去吃当地最有特色的早餐,结果每次都是胡辣汤。开始的确吃不惯,吃多了以后,我不禁思考:为什么河南人这么中意胡辣汤?
后来我与很多河南朋友聊起胡辣汤时,他们无不眉飞色舞,垂涎三尺。以至于北京的很多河南籍高官巨富,每天早上都要派人专门用暖瓶装一瓶新鲜热乎的胡辣汤,打飞的送到北京,真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胡辣汤来”啊。
甘肃人提起牛肉面,四川人讲起火锅,固然也很自豪,但似乎都没有河南人这么痴迷。五味杂陈、苦辣酸甜的胡辣汤里,熬着一部千年河南史。
改革开放四十年中,沿海区域在外向型经济的主导下扶摇直上。相比之下,很多内陆省份则显得默默无闻,成了狂飙突进中的看客,身处中原大地的河南尤为落寞,市井中还流传有很多地域黑的说法。就像是西方人看中国,看到的只是积贫积弱,而忽视了她曾经的辉煌。今天伴随中国的崛起,中原大地同样需要用全新的眼光来审视。
在我看来,河南的兴与衰、利与弊、好与坏,都离不开一个“中”字。
02
天下之中
河南是中国的胎记,中华文明的第一声啼哭,第一次开蒙,第一场冠礼,都肇始于此。风云变幻,日月经天,河南是文明史上当仁不让的主角。
仔细研究文明史,我们会发现,河南并不是中华文明最重要的发源地,但它是最重要的孵化器。中华文明正是通过它的孵化,走向全黄河流域、全中国乃至全世界。
文明的起源离不开水,纵观人类四大古老文明,无一不是沿河而发祥,每个民族追溯到最初,都有一条原初的母亲河。我认为中国的原初母亲河是渭河。植被丰茂、水土丰美的渭河两岸孕育了华夏文明,千年过后,这里却是沟壑纵横,落后贫瘠,时移世易令人感慨。
翻开史书,周礼、秦制、汉习、唐风,四大王朝皆兴于关中,这里面有着历史的某种必然性。关中地处北纬34度上下,海拔500米左右,四季分明,气候温和,群关环绕,也是著名的“天府之国”。从渭水流域发迹的炎黄部落,慢慢的向东延展,文明进入了黄河时代,河南的重头戏也就来了。
如果说黄河是中华文明的母亲河,那么河南就是家中长子。黄河在河南境内流经700多公里,文明有赖于黄河不羁的流淌,民生也有赖于黄河泥沙所建筑的温床,逶迤黄河把最精华的部分留给了中原,也为河洛文化的诞生创造了条件。
易经云:“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论语》上讲:“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河洛文化,顾名思义,是指存在于黄河中游洛河流域,以伊洛盆地(亦称为洛阳盆地或洛阳平原)为中心的区域性古代文化。河洛文化的出现,标志中华文化从1.0进入到2.0阶段;并逐渐覆盖整个黄河流域,这也标志着文明进入到了3.0阶段;之后南北纵横,东西跨界,南蛮、北狄、东夷、西戎汇聚一体,文明进入到了4.0,乃至更高阶段。在文明扩张中,河南是重要的孵化器。
如果说浙江出风流才子,河南出的就是王侯将相。
别的不说,河南的宰相数目是全国之最。所谓宰相,宰执天下,权柄极重。而河南历来是名相的摇篮。奴隶宰相伊尹、开周名相姜子牙、佩六国相印的苏秦、奇货可居的一代权相吕不韦、两千年封建王朝的奠基之相李斯、精于谋事又精于谋身的汉相陈平、汉室中兴第一相邓禹、挽狂澜于既倒的东晋宰相谢安、开唐功相长孙无忌、“救时宰相”姚崇、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赵普……河南宰相真是数不胜数。
河南名人多,名都也多。中国八大古都,河南就有洛阳、开封、郑州、安阳四个。此外,河南新郑、濮阳、禹州、许昌、汤阴、商丘、淇县、南阳、邓州、沁阳等11个城市在历史上都曾作过都城,中原大地汇聚了最密集的古都群。作为千年帝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河南这片大地,有太多的陈迹可供寻觅,有太多的故事可供传说,有太多的遗址可供凭吊,也有太多的线索可供遐想。就连那里的民风民俗,也会有一种古老而悠长的韵味。
就在去年,我又去了一躺河南,到了新乡下辖的两个县——延津和原阳。原阳号称宰相之乡,在原阳时,我特地去了古博浪沙遗址,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多故事在史书上只是惊鸿一瞥,却能够传唱千年。秦始皇东巡,同是见识天家威严,三个年轻人各自的反应却大不相同。
楚国的流亡贵族青年项羽发出了霸气的宣言:“彼可取而代之”,混混出生的刘邦则充满了对锦衣玉食的羡慕:“大丈夫当如是也”。河南人张良则实施了极其危险的致命刺杀,伙同力士在博浪沙伏击秦始皇,虽然最后铁锥误中副车,但张良一击惊天的气魄,还是刻在了史书之上。
张良隐居故地
在原阳古博浪沙遗址徜徉,我不由想起了周恩来。周恩来给人感觉多为鞠躬尽瘁、温文尔雅的形象,其实他还有另一重身份:中共特科的创立者,隐蔽战线的直接领导人,身手矫健、擅长易容、精通密码学;但很少有人会想到,周恩来也精通诗赋,周平生写诗的确很少,但他的几首诗我都耳熟能详,而且影响了我一生。
第一首为周恩来在南开大学所写:“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眼光、气魄、格局已经全部显现了出来。还有一首诗更是概括性和时代感极强,“中原方逐鹿,博浪踵相踪”,中原逐鹿,博浪椎秦,一副中原乱世图在十个字里徐徐展开。
在中华文明的巍峨大厦中,很多省份只是家具、盆景或者装饰,美则美矣,却不关键。只有山、陕、鲁、豫少数几个省才是四梁八柱,其中又以河南这根顶梁柱最为关键,顶梁柱一断,房子肯定出大事。因此自古以来,其他省份受灾是癣疥之疾、手足之创,一旦灾难蔓延到河南,立刻就成了心腹之患、骨髓之痛,河南的大面积受灾往往预兆着全国性的灾难即将到来。
在乱世中,只要河南不乱,江山大局还稳的住,一旦河南陷落,席卷天下的祸乱就为时不远了。东汉、西晋和北宋这些定都河南的王朝,伴随着王朝没落的,是中华民族无尽的屈辱和混乱,历史上很著名的“八王之乱”“五胡乱华”“靖康之耻”都发生在豫州这片大地上。尽管时而出现冉闵、岳飞这样的人物,但不过是血雨腥风中的一道道孤单身影。
因此,天下治乱兴衰的根基,还在中原。
03
治乱中原
河南除了在文化上居于“天下之中”,更是地理位置上的中原,因此也成了古今治乱兴衰、成王败寇的主舞台。
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司马光一语道出了洛阳在中国5000年文明史上的地位和价值。“宅兹中国”,“中国”一词都源自洛阳。
自夏朝肇始,先后有十三个王朝建都于洛阳,武则天尤为喜爱洛阳,把东都更名为神都,着力营建。冠盖如云、气象万千的洛阳正式步入巅峰。
河南省洛阳市应天门遗址
在周、秦、汉、唐的近两千年间,整个华夏文明的政治、经济、文化重心都在黄河流域,天下格局也便以关东、关陇两大片区为重心,这样的格局在周汉唐三个大一统王朝间绵延了近两千年,长安与洛阳是我国古代中前期绝对的统治重心。
这两个城市我都很熟悉,也深度参与过城市发展的策划,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我才深刻地感受到武则天为什么要做强做大洛阳。
同为帝都,长安与洛阳在文化上有着本质上的不同。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长安就成了儒家思想的中心。长安城内无论士庶,皆以孔孟为尊。而洛阳却恰恰相反。自汉明帝建白马寺以来,洛阳便演变为佛教重地。北魏时期,拓跋氏皇族迁都洛阳,并且极力尊奉佛教,数十万佛像的龙门石窟便于此时建成。
太宗驾崩后,武则天曾削发为尼。这段非比寻常的经历,使她对佛教充满好感,而洛阳的佛寺数量要远远多于长安,钟情佛教的武则天自然偏爱洛阳。
除了偏好外,作为政治家,武后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虽然长安是唐朝名义上的治所,但实际上关中的土地承载力已经严重不足,虽然有轮耕、休耕制度,但长安城毕竟太大了。据学者估算,当时长安城的人口达到80万至100万。如此高的人口数量,给粮食供给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关中根本无力供养。
为了满足长安城的粮食供给,朝廷不得不从产粮较多的洛阳调粮。即便如此,仍然常有粮食短缺,以至饥荒横行。为了解决粮食问题,皇帝亲自垂范,带着长安的大批臣民前往洛阳。唐朝开国百余年,皇帝呆在洛阳的时间长达五十多年,以至皇帝都戏称自己为“逐粮天子”。
政权东迁另一个的重要原因,就是长安缺水。
虽然历史上有八水绕长安之说,但其流量并不大,再加上多年战乱一次次摧毁了“八水绕长安”的体系,每当统治者夺回长安,他们发现了比城郭破坏更严重百倍的,是长安最基本的水利系统受到了严重的破坏,缺粮尚可通过漕运纾解,缺水真就问题大了。
而河洛文化滋润出来的洛阳,恰好水资源非常丰富,伊洛涧瀍黄,五水绕洛阳,古人说洛阳“万家流水一城花”,水月风花,优雅浪漫。再加上广义上的洛郑开一带,山川翕集,形胜万千,是绝佳的风水宝地,而且是中国农耕文明的集大成者。
农耕文明的发达加上王气荟萃,河南的美食还是相当有水准的。除了前文所述的烩面与胡辣汤外,洛阳水席和开封小吃也让我印象深刻。我在洛阳吃过24道菜的水席正宴,全跟水有关系,而且几乎每道菜品都飘着胡椒味,炖的、蒸的、煮的、勾芡的,还有牡丹燕菜,汤汤水水,非常讲究。
洛阳重场面,开封重风情,开封小吃堪称一绝,品类繁多,色香味俱全。尤其是晚上夜市,风雨无阻,夜夜笙歌,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现在的浙州小笼包,其实都是当年开封人南迁时的文化记忆。
然而天下大势,治乱循环,河南作为兵家必争之地,战火司空见惯,洛阳城不知道被毁了多少次,但每次都能浴火重生。
河南真正衰落的原因,在于政治和经济双中心的迁移。
作为塞外民族的辽金蒙元,虽建立政权,但仍不弃老家,因此沟通塞内塞外的北京逐渐开始崛起。再加上经济重心向东慢慢转移到京杭大运河沿线,而黄河1194年向南决口,夺淮河入海,河南原有的漕运系统被彻底摧毁,富饶的豫东平原成为黄泛区,从此京杭大运河也就干脆不走河南,改走山东的济宁和临清,这使得河南的地位一落千丈,自北宋后就开始走上衰落之路。
到了近代,伴随海权时代的来临,河南愈发没落,然而灾难却从未减少,甚至更加频繁。
围棋里有句话叫“金角银边草肚皮”。四角因为有两边支撑,易守难攻,容易活棋,所以称“金”,比如关中地区;银边至少一条大边支撑,但毕竟左右相通,有一些风险,所以称“银”,比如说山西山东;至于中央,四周无所凭依,就像一马平川,茫茫大野,易攻难守,比如说河南。
近代以来,河南受创极为严重。虽然军阀的祖师爷袁世凯是河南人,但河南是中国唯一一个没有军阀作为根据地的地方,但却成为了各路军阀跑马逐鹿的战场。中原独特的地理环境注定这是一个时歇时起的战场,翻遍史书,也只有曹操和后梁太祖朱温等寥寥无几的枭雄,是通过河南雄起的。
河南的兴衰,都离不开王权。我国帝王的权势之大在世界上实属罕见,但“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的农民战争也同样屡见不鲜,帝制绵延两千余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观念也延续了两千余年。
因此敬君是表面,畏权是实质,爱君谈不上,无权连猪狗都不如,于是为君者自然擅权,为臣者自然逢迎,而胸怀问鼎之志的野心家们,时刻准备着逐鹿天下。改朝换代之时,群雄逐鹿不免杀得尸山血海。然而英雄的对手戏在台上,台下百姓面临的,只有连年兵燹和疮痍。
我国改朝换代带来的巨大破坏性和灭绝性的灾难,在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据史载,西汉末年中国人口将近6000万,王莽之乱几十年间就使人口死亡三分之二,东汉光武帝时人口只剩下2100万。百年生息后,桓帝时人口又恢复到5648万,但更严重的黄巾之乱与军阀战争随之到来,就像曹操诗中讲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很多地方变成了无人区,重归一统时,魏、蜀、吴三国人口加起来只有760万,灭绝了80%。
这样大规模的灭绝,日后同样屡见不鲜,八王之乱、永嘉之乱、五胡乱华、隋末大乱、安史之乱、五代十国……每次大乱,平民死亡率都在70%以上。作为主战场的河南,也一次次被摧毁。
从历史上看,中原大地不仅战争最多,自然灾害也最频繁。“赤地千里”、“饿殍遍地”说的就是中原的旱涝灾害,其中不得不提黄河。黄河在哺育和滋养中华文明的同时,也成了一条害河。对于河南人而言,黄河既是母亲河,也是头顶的一盆水。
黄河造就了河南。根据地质考古发现,大约15万年前,在河南三门峡群山之西,曾经存在着一个超大型的古湖,不断吸纳上游来水、愈来愈大的古湖终于切开山体。湖水奔涌而出,喷薄而下,直至大海,现代意义上的黄河才开始形成,西北太行山、西部秦岭余脉、南部大别山如同一个怀抱,黄河在其中肆意奔流,北夺海河、南侵淮河,每年携带的泥沙多达数亿吨到十多亿吨。数万年之后,一个大型的冲积平原诞生了,这就是共计30万平方公里,横跨京、津、冀、鲁、豫、皖、苏7省市的华北平原,谓之沃野千里,毫无半点夸张。河南部分更是最为膏腴之地。
站在河南这块土地上,你才能切实感受到黄河的伟大意义。如今伴随着中国的崛起,世界都在探讨一个问题。四大文明另外三个都已经夭折,为什么唯独中华文明能够浴火重生、绵延不绝?解释有很多,我比较认同黄仁宇先生的说法。中国作为典型的农耕民族,水的利用生死攸关,主要指的就是黄河,黄河经常淤塞河床、决堤泛滥。
因此中央集权必须要有威望动员所有的资源,也能指挥有关的人众,才可以实现有效的全流域管控。所以当分裂时间过长,中央集权衰微时,环境上即产生极大的压力,呼唤大一统的再度出现。
我在河南大地上徜徉时,更是深刻的感受到了这一点。就像美苏之间的恐怖核平衡一样,春秋战国时期的各国围绕着黄河,也形成了最早的恐怖平衡。盖因水一旦被卡住,谁都活不了,而以邻为壑的事情,又时有发生。
《春秋》中曾记载,公元前651年,周王力不能及,齐侯乃召集有关诸侯互相盟誓,不得修筑有碍邻国的水利,不在天灾时阻碍谷米的流通。兴修水利涉及到每个人的利益攸关,小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