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农历九月十四日(2019.10.12)是父亲百岁冥寿,父亲离去12年了。父亲早年参加新四军,用的姓名、出生年月都不是真的,以致我们都不知道父亲生日。有一次父亲与我散步时对我说:你是我的儿子,你要知道爸爸的生日:九月十四……
•抗日烽火 扬子江畔泣碧血•
父亲出生于江苏省仪征县的十二圩镇,坐落在长江边上(古称真州),是清朝两淮盐务总栈,全国1/3的盐汇集到此、再从这里批发,所以各路盐船和同乡会云集,热闹得称为小上海。民国时期政府靠盐税来偿还外债,英、法、德、日、俄各派专员坐镇十二圩审核盐税收入,我家房子就是出租给稽核盐税所。
抗日战争爆发后,父亲的四兄弟都参加抗日宣传,都投身到抗日洪流中。二兄毕业于黄埔军校,率军在安徽浴血阻截占领南京后的日军北上;三兄撰写抗日文章发表在当地报刊,后来共产党派他前往河南组织抗日武装,不幸在河南固始县被日军杀害。
1936年6月,19岁的父亲就近加入了苏皖支队,活动区域在仪征、扬州、六合、天长,后改名为新四军一师(师长粟裕)三旅(旅长陶勇)。那是用人之际,父亲刚去部队就被司令陶勇点名调去,担任司令部和军法处特务长,几乎一直干到1949年。在日伪统治下的敌占区,父亲冒着枪林弹雨负责为陶勇部队征粮、运粮,惩罚罪大恶极的汉奸……其间多次荣立战功,也多处身中枪弹,一个弹片无法取出而留在腿上一生。
图:父亲在战争时代
我中学时晚饭后,总与父亲下一盘象棋,然后两人散步到复兴岛的黄浦江岸。散步时谈得最多的是古典诗文和父亲的战争经历。与我对战争的好奇不同,父亲说什么是战争?枪声一响,就是死人。父亲刚参军时分在二连,1940年的固溪血战中几乎全连阵亡。团长黄才胜看到长征时代就跟着他一路过来的福建老战友都倒在血泊中,一下发疯了,后来自己也阵亡。
抗战初期的日军实力很强,中国军队很难抵御。父亲说1943年有一次获悉日军一个小队和伪军将来如皋扫荡,先锋大队队长夏征农(文革后任复旦大学党委书记)组织伏击。起先出其不意地打得日军大乱,但十多分钟后日军就进入反攻,新四军抵挡不住只能撤退。
有一天深夜发现日军前来突袭,离新四军驻地只有200米了,父亲立即组织撤退。一位新四军高级将领的妻子不舍得丢弃厨房用具,要随身带走,有响声。父亲要她立即放下,她就是不放。父亲掏出手枪对着她:我现在就毙了你!吓得她只能放下。过后她向丈夫哭诉,说老钱把枪口对着我!他丈夫反而批评她。就因为战争,几十年后在上海家中,父亲经常在半夜会突然从床上跳起,紧张地环顾周围。
图:父亲各个战争时期佩戴的肩章
父亲到各地去征粮时打扮成商人,拜访苏北各地大地主和富商,晓以抗日大义,财主们通常都会捐助,而且热情款待父亲。但艰难的是如何将粮草运到新四军驻地,或事先布置到将要开战的区域(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那要经过许多日伪占领区,非常危险。父亲总是先了解当地日伪情况,突袭沿路的伪保长、伪乡长,顶着枪口强令他们带路通过日占区,因为他们最熟悉当地的地形和日军布置。
图:父亲当年使用的牛皮公文包
有一次船运粮食经过黄天荡大河的日军关口。半夜十几艘运粮大船经过大桥,桥上日伪守军以为商船经过,一身商贾打扮的父亲向他们招招手,站岗军人以为可以拿到买路钱,纷纷跑到桥下。父亲的侦察员们立即掏出手枪对着他们,强令他们给大船拉牵。就这样,大船队没有流血地默默穿越日占区。等到桥上日军发现而追赶过来时,船已进入新四军区域,新四军军队听到枪声赶来护航,抵住日军追袭。
图:高度近视的父亲投身抗日战场
父亲高度近视——政委姬鹏飞叫他“瞎子”,后来司令部的战友都称他“瞎子”——所以无法进入激战第一线,这也保住了他的生命。但整天在敌占区穿来穿去,危险情况防不胜防。好多次一场激战下来,父亲刚到树下休息一下,才发现已经中弹,血流如注。军医赶来在伤口处浇一点白酒当作酒精,毫无麻醉地开刀取出子弹,缝好伤口就抬到农民家养伤,痊愈后自己找回部队。部队中受伤最多的是参谋长张震东(解放后苏北军区司令),中弹50多处,每到阴雨天就浑身痛得在床上打滚。
图:2005年抗战胜利60周年父亲获得中央军委颁发的金质奖章。父亲托人将奖章带来德国给我留念。
有一阵父亲身上溃烂,老中医开了药要长年服用,父亲哪有钱买药。司令陶勇(解放后东海舰队司令)急得要父亲必须吃药!陶勇破例动用司令部的小金库为父亲买药,就这样父亲享用了十年“公费医疗”,部队中没有第二人了。父亲对司令也很体贴。发生战事时陶勇经常几天几夜守候在电话机旁指挥作战,部队却没有钱给他买点荤菜增强体力。父亲就让警卫晚上去打野狗,狗皮上街卖了换来的钱买葱姜等作料,让厨房煮上一大锅狗肉煲给陶勇吃,谎称是猪肉(新四军纪律是禁止打狗)。
图:父亲写的战争回忆录,记叙他亲历的40多场战斗。2004年出版,中国军事博物馆、苏皖支队军事博物馆等收藏。封面图:1986年我回国探亲,陪父亲旧地重游当年战场(仪征、扬州、六合、天长)。
•治世崇文 乱世尚武•
我家祖籍其实在安徽六合。当时太平天国正气盛,曾祖父兄弟两人组织六合民众与太平军厮杀,战败后兄弟两人落荒而走,离乡背井去了江苏仪征重建家园。所以,他们都武艺高强,到我祖父两兄弟也武艺高强。另一方面,他们的文才也都相当好:祖父的哥哥辛亥革命中率领敢死队抗击清廷军队,辛亥革命后在上海市政府担任档案馆主任;祖父早年闯荡江湖做生意,后来回到家乡开办私塾,当起私塾老师。所以父亲的兄弟几人中国传统文化都相当好,大伯父帮祖父批改学生作业,父亲读文言文像读白话文一样,与我通信也都是半白半文。父亲在军旅生活中,很少的行李中还不忘带上《千家诗》和《孙子兵法》和一支口琴。
图:父亲随军携带的口琴
父亲最痛心的是家传武术。那个时代所谓的靠武功闯天下,就是你正常做生意时(如曾祖父开酒馆),总会有外地来的白道黑道来敲诈,从而引发比武和拳斗,家族中好几位亲人因比武而死。“淹死会水的,打死会拳的。”如果他们没有这番武功,在这个社会上会吃亏受气,但不至于致死。所以祖母立下规矩:不准一个孩子习武。父亲从小看着祖父、曾祖父们练武,自己却没有正规学过。于是,他把武术梦都寄托到我身上,希望我成为武术大师。
父亲对我从小教育的座右铭是:
“治世崇文,乱世尚武。今日中国既不乱,亦不治,所以要文武双全。”
图:父亲的书法艺术
我七、八岁开始父亲就教我一些武术基础,诸如各种步法和拳打沙袋等。十岁开始正式拜师。师傅陈振亚是父亲好友,民国时代国民党高级将领廖斌的贴身保镖,保镖本身就达到团级,抗战后他辞去军职赴上海另谋生路。
在我练武的几年岁月中,我与父亲每天凌晨四点起床,父亲陪我步行去长白新村,练武地点就在师傅门前的一个小树林。先是压腿,打沙袋,然后单练旋风腿、扫荡腿等,再进入套路拳和练各种兵器。结束前穿上摔跤衣,与师兄弟们摔跤。每次父亲总带上两只小月饼,起床后先喝点水、吃一只月饼。练完后回家路上去早餐店喝碗豆浆,再吃一只月饼。七点多回到家后,母亲已经为我煮好牛奶和鸡蛋,唯恐我练武消耗体力。吃完早点后八点上学。
那几年中,我学了十二路弹腿、四路查拳、五路出击……最重要的是学了师傅专长的梅花拳。器械上学了长棍、大刀、匕首、红缨枪、九节鞭等。记得我练习九节鞭时,是用一段粗绳替代。父亲与我一起去南京路的戏剧用品商店,那里有卖九节鞭。营业员拿出一条,父亲掂掂说实在太轻了,哪算九节鞭?当时文革,父亲正下放劳动,他就让工人根据他画的截了十段约12厘米长、2厘米粗的不锈钢棍,搬来一架大的台虎钳,父亲天天自己用锉刀手锉这九节铁棍(每节中间粗、两头细,系环部扁的)。工人问他做什么?他谎称练练手劲,没人知道这九段铁棍用铁环连起来就是九节鞭。
就这样,父亲为我手制了第一条近五公斤重的九节鞭。后来被一位工人看出了名堂:“钱先生,你这不是锉了玩玩,这是九节鞭啊!”他埋怨父亲为什么不告诉他?他可以用车床为父亲单制一条九节鞭,又省力,质量又好。这位工人制作时又对传统九节鞭作了改进,九节鞭的把手链接部分用铁弹、曲面和润滑油连接,比传统的铁环连接更加润滑(下图)。
应当说,我师傅对我特别好。每到周末练完拳后,我就在他家吃早点,然后陪他去公园散步,看看别人练武。暑假时师傅让我就住在他家(他自己儿子是中学校长,不习武)。师傅八十大寿时唯一就请我们父子俩去,师母烧菜,师傅与父亲喝酒,我在边上吃花生米。
那几年我的武术进步很快,翻墙、爬树、跌打等。有一次我一拳打在家里墙上,墙都移动了,父亲高兴之极,让房地产公司来修墙。但那毕竟是文革时代,师傅又有所谓的“历史问题”(国民党军官),所以很多武术内容、尤其实打部分都不敢教我。而我中学时又改爱好文学艺术了,便不是用心地练武了。
直到文革后,师傅教武术的胆子越来越大,但我上大学了,无暇顾及武术。大学毕业后留校,赴德,父亲寄托在我身上的武术梦最终没能实现。每每想起,总感觉对不起父亲,少年时代苦练的功夫都废了,其中凝结了多少父亲的心血,世上不是所有父亲都愿意每天凌晨四点起床陪伴儿子练武的。经常夜深人静我思念父亲的时候,就到草坪上练一段武。
2004年父母托人带来一件新的练武用灯笼裤——我练武穿的还是小学时母亲给我手制的——我刚好与朋友去西班牙的马略卡岛度假,带着新的灯笼裤。当我穿上灯笼裤时,情不自禁地就想练武(下图)。同往的朋友对我说,这就是你父亲冥冥之中给你传来的信息。
我在德国从建筑工地捡来一根3厘米粗、1.8米长的铁棍,从台湾买来一把剑当大刀用,国内带来九节鞭,所以偶尔还会练几下。有一次我练九节鞭稍有不慎,飞速的九节鞭的钢头擦过小腿,当场削去一块肉,都看到里面的骨头——如果擦到头或胸口就立即致命——从此,我也不太敢轻易练九节鞭了,甚为痛心。
我尽管没有如愿地成为武术家,但父亲引我进入武门,武林中获得刚正不阿的正气,获得为民请愿的侠气——我常对武林朋友说:仅仅学会武功只是一介武夫,有人格、有正气、勇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才是侠客!
•我教子 唯一经•
我小学时最喜欢踢足球,我家门前就是大足球场。当时的人都很穷,很少有同学家庭买得起足球的。很巧,外祖父送我一个足球,舅舅又送我一个,所以或者我自己想踢球,或者同学想踢球只能来找我,反正我从早到晚就是踢足球。后来被校体育老师看中,他原是上海青年足球队的,所以挑了我们几个孩子每天两小时足球训练。在一次杨浦区小学足球联赛中我被上海专业队看中,要调我去体育学校培养成职业足球运动员。我高兴地回家告诉父亲,没想到父亲摇头,说怎么能把踢球当饭吃?!第二天我去学校足球训练时,足球老师告诉我,应我父亲要求,我被开除出校足球队了。
小学五年级时我翻阅母亲以前的语文课本,读到《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等小说的选段很感兴趣。父亲高兴地说,他辅导我阅读《三国演义》,他是三国迷,读过六遍了。父亲拿出的《三国演义》是我曾外祖父留下的毛宗岗评本,不仅繁体字(线装本),而且语言半白半文。好在我阅读每一回前,父亲先给我侃一番,我对故事情节有一个大致了解,阅读起来就不很难了,《三国演义》成为我学习中国古典文学的启蒙书。我的第二部启蒙书是《七言千家诗》(线装本),这本书也是父亲少年时代的启蒙书,他从战争年代一直带到上海。这部书的诗歌排列是按照季节顺序,我读了多遍,至少绝句部分全能背诵。
父亲是中国历史与古典文学之迷,经常与我一起去福州路的古籍书店买书。有一次我看中一套14卷本《古文辞类纂》,清朝古文运动时桐城派编纂的中国古文汇集,用精致的木夹装订的线装书,5元钱。父亲看了觉得贵,没舍得买下(当时上海最低生活费8元)。两个月后又与父亲来书店,木夹子的书没了,留下一套硬纸夹的书,还是5元。父亲忍痛买下,说下次来就怕纸夹的都没了。到我读大学时,父亲又在该书店买到了这套书的8卷本续集送我,他还没有忘记我中学时代买的这套书。
经历文革浩劫,许多传统书籍都毁了,至少当时感觉这些书籍都不可能再版,父亲感到实在实在可惜。“人遗子,金满籯。我教子,唯一经。”(三字经)父亲一心想留给我一些古典文学。怎么留?可能今人谁都不敢想象:父亲为我手抄!
图:父亲全文手抄《郑板桥全集》(局部)
父亲到亲朋好友那里借书。借来后,因为来之不易,以后也很难再看到,所以我都阅读两遍。然后父亲就将全书一字不漏地、用蝇头小楷抄录下来。这么多年来仅仅抄录的章回小说就有《西汉演义》《东汉演义》《说唐全传》《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说岳全传》《痛史》《乾隆下江南》等。古典文学的更多,从汉朝诗歌到《郑板桥全集》,有些诗集如《唐诗三百首》等是我外祖父为我手抄的全本。有些我借来的,如我喜爱魏晋时代的建安七子、竹林七贤的诗集,还有《古文观止》中的许多散文,我阅读后都是父亲为我手抄。
例如父亲从他好友那里借来《幼学故事琼林》(下图),我通读一遍。父亲用文稿纸全书抄录下来。抄完后又感觉这么好的书用文稿纸抄写太可惜,又去商店买了昂贵的硬封面笔记本,再重抄一遍。本来就已经藏了近百年、纸质非常脆的线装本,经过这前后折腾近半年,当父亲将这部书还给朋友时,朋友大为惊奇,说没想到你儿子这么喜欢这部书,书都翻烂了,那这部书就送给你儿子了。这部书果然送给了我,父亲买了一条“大前门”香烟送他表示谢意。
与今日中国的学生情况不太一样,那个时代,我学习文学艺术没有丝毫学校和父母的压力,因为学习没有功利心,仅仅为了提高一个人的文化修养。在父亲看来,一个没有读过唐诗宋词、没有读过《三国演义》的人,根本就不能算中国人。现在,这几十部手抄本我都带到德国陪伴着我,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些父亲付出这么大心血的“遗产”流传下去。
•中秋的怀念•
又是一年中秋,年年中秋总忘不了父亲的背影。2007年中秋前夕,年近九旬的老父亲因感冒住进了医院。有一晚我突然梦见父亲来到我的德国家中,我赶忙上前搀扶,就被惊醒了。我从来不信梦,但这次我疑惑感觉,或许真是父亲在冥冥之中来看望我。我马上起床给上海的姐姐打电话,询问父亲病情。姐姐悲伤地说:父亲病很重,不知还能坚持多久……我问父亲住在哪个病房、哪个床位?想托朋友去看望父亲。没有告诉家人,我当天就买了机票赶回上海。一到上海浦东机场,我没有回家,就坐车直接赶去医院探望父亲。
一进病房,已经双目失明的父亲正坐在床上。听到我叫他“爸爸”声音,马上认出了我,激动地握住我的手,问我怎么会现在回国的?我只能谎称是公司出差来上海,办完公事后来看望父亲,想天天留在医院服侍父亲。父亲赶紧说不用,要我在家帮他整理诗稿。父亲一生爱好传统文化,离休后钻研宋朝历史。但十多年来他双目失明了,只能写诗。每次他想完一首诗后,等姐妹或姐夫来时就口授诗句,他们记录,所以累积十多年的诗稿有点凌乱。但父亲病重,我怎么可能静下心来整理诗稿?
看看父亲的病情有点稳定,我想回德国一下,一个月内再回上海,我的休假就可以连到年底圣诞节,过了年底又可连用新一年休假。
回德那天刚好中秋夜,下晚去医院与父亲告别,半夜零点航班,到德国凌晨五点,所以一路都是中秋夜。当时我还对家人说,如果父亲病危的话请立即告诉我,我会24小时内赶回上海。后来,我确实24小时内赶回了上海,但父亲已经安详地走了,享年89岁。于是,那中秋夜一别,痛为我与父亲的永别……
图:父亲的书法之二
父亲从启蒙到17岁参加新四军,此后再也没有练过书法。但他的书法充满刚正不阿的个性,笔笔如刀,书法基础相当强。我爱好书法已近50年,迄今都无法与父亲的字格相比,真不懂父亲小时候是怎么学书法的。
父亲离去时,我撰写的对联:
寿临九旬,一旦跨鹤西飞去;
戎马当年,何日乘风东归来。
父亲墓碑上,我写的碑联:
投笔从戎,扬子滩头泣碧血;
挥毫谭史,黄浦江畔抒晚晴。
(父亲一生爱好中国历史,离休后悉心研究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