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芋蛋2021-02-16 02:27:38

我没有见过自己的爷爷奶奶,我出生之前,他们都已经去世多年。我爸这边,就只见过二爷和三婆。

那时我顶多就是四五岁的样子,父亲每逢农忙时节,或者过春节的时候,就要从城里回农村老家,我是老小,父亲走哪都带着我。到了老家,就和我去拜见他的二叔,我要叫二爷。我见到的二爷,已垂垂老矣,二爷头光的一根头发都不剩,手里攥着一个烟管,慢条斯理地抽着旱烟,袅袅的烟雾慢慢升过他的光头顶,半天不说话,绷着个脸,想逗我玩,露出的笑脸,却还是凶狠的样子,每次拜见完二爷,心里的害怕多过开心。父亲也曾说过,二爷是爷爷弟兄里面最凶悍的,他的兄弟都不敢招惹,所以祖屋他占的最多。我就更怕二爷,就躲着不想再拜见二爷了。

我喜欢去三婆家。三婆是父亲三叔的妻子,父亲的三叔,我叫三爷,三爷去世的早,三婆一直守寡,拉扯自己的一儿一女。爸说三爷懦弱,给三婆没有留下多少财产,三婆的日子一直紧巴,甚至可以说是穷地叮当响,时不时都揭不开锅了。

记忆里的三婆穿着一身黑色粗布有大块补丁的斜襟大褂,打着绑腿,看到我们来了,就蹒跚地迎出来,年老加上生活的贫困,满口牙几乎掉光了,布满皱纹的脸反倒使她的笑容更和蔼,眼睛里满是柔和慈祥。第一次见她,我就不怕她,心里就亲近她了。

一到三婆家,三婆就让我和父亲到炕上坐,三婆的儿子善财,也在炕上,热情地招呼我们。善财少年时机灵勤快,手脚麻利,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一次干活时右脚扎了一个刺,农村人没有太在意,却发炎感染,最后虽然保住了命,却走不成路了。那时的农村,没有男人支撑门户日子很难,三婆就招了个上门女婿。但养活儿子的重担,最终靠不了别人,全落在三婆干瘦的肩膀上,善财心情总是不好,时不时还给三婆耍性子。

三婆的炕喂地暖和极了,我们烧着茶罐子,和三婆他们拉家常。谈的啥,说的啥,我已经彻底忘了,但清楚地记得是,三婆和蔼的笑容,开心温暖的眼神,三婆的儿子善财,也笑眯眯的,话也不少。冬日的阳光从窗花间隔的玻璃格子里照了进来,和着火盆里的炭火,我们周身暖洋洋的舒畅,心里也舒坦极了。

每次告辞离去时,三婆总是用她那常年干活粗糙的手,轻轻地摸我的头,瞅着父亲和我说道:“和娃吃完饭再回去,急着回去干啥呢?”

后来,我二姐结婚,嫁给了城里人,二哥也找到工作上班了,我和最小的姐姐也都在城里念书,农村老家的祖屋就没有人住,空着不行,父亲斟酌来斟酌去,觉得还是让三婆住进去最合适,一来帮我们看房子,二来也是给三婆帮个忙。三婆的上门女婿,对三婆不是太好,三婆还拖着自己残疾的的儿子,一大家在一起,三婆干个啥总是要看女婿的脸色,即使自己的女儿,并不偏向着她。少年时的我,心里充满着正义,对三婆的同情变成对三婆女儿女婿的怨恨,极力赞成父亲的主意,希望三婆赶紧搬进去。现在想起,小时候我们的家,父亲还挣点工资,即使如此,时不时还吃不饱,父母经常为花钱闹心甚至吵嘴。三婆和女婿一大家子人,清一色干巴巴的农民,四个孩子,除了种庄稼,靠卖药材有一丁点收入,糊嘴都紧张。我也开始理解三婆的女儿女婿的困境,但更同情三婆的艰难。

从那以后,三婆和她的儿子就住到我们的老屋。从那以后,我回农村老家的机会就不像先前那样多了。但每年的农历的正月初三,都要起个大早去农村老家给我没有见过的爷爷奶奶上坟送纸钱。

有一年,我和二哥早上四点多起身,抹黑骑自行车从城里到了农村老家,赶着早上的太阳从山头升起之前就上完坟。上完坟,我们要在祖屋停留休息一下,更重要的是给三婆拜年。

三婆见到我们进门,脸笑开了花,高兴极了。催着二哥和我上了炕,往已烧的很旺的火盆里又添了几根粗的干树枝,说道:“赶紧烤火,这么早,把人都冻死了!”火烧的劈里啪啦地响,,一会儿脸就烤的发烫,我和二哥的茶罐子也开了,在杯子里放上三婆拿来的方疙瘩盐放进茶罐子,然后用一个小棍子不断地搅,直至盐全化了。一杯热茶下肚,舒服极了,茶能提神,我和二哥都觉得神清气爽,早起欠的瞌睡和十几里路骑车的疲倦,像茶水里的方疙瘩盐消失的无影无踪。享受惬意的时候忽然一愣神,半天不见三婆。我们寻思,三婆准在厨房。

老家过年,一直要过到农历二月二,才算结束,初三正是高潮阶段,来了客人,就要把最好的招待客人,客人吃好喝好才算尽心。果不其然,我们进到厨房,就看三婆把煮好的肉骨头,还有油圈正盛在一个粗瓷盘子里。厨房里没有点灯,很暗,阳光从土墙上的掉了窗户纸的地方照了进来,就像手电筒的光,正好照在案板上。我看到案板黑乎乎的好像没有洗干净,光线亮处一个蜘蛛刚爬过去。立刻心里起了别扭,虽然非常馋肉,但心里已经决意不吃三婆给的肉骨头。

三婆自然不知我的心思,回到屋里,将吃的放到炕桌上,说道:“趁热吃!”手里抓了一个肉骨头给我,看着三婆粗糙的手,指甲里还有泥土,我就更别扭了,先说不饿,三婆再三地劝,我就果决地说不想吃。二哥看懂我的心思,也帮着劝,见我执意不肯,接过三婆手里的肉骨头,大嚼起来,嘴里还说道:“这么香,你不吃,我吃!”三婆一旁显得失望,笑容里有点僵,无奈地说:“这娃,咋这么不听话。”.。告别回去时,三婆还念叨:“这娃太倔了……啥都没吃,这娃咋这么倔!”三婆哪知道我的心思,现在想起,我心里还有隐隐作痛的歉疚。

而最后一次见三婆,是在我初一的暑假。

那一年,我约了几个小时的玩伴去农村老家摘杏子。老家有十多棵杏树,有几颗还是甜核的,除了吃杏肉,杏核也可以吃。那个年代,普遍的生活条件不行,再加上我们整个县高寒阴湿,不太产水果,杏子自然是孩子们的稀罕物。我们一帮,大都十一二岁左右,有弟弟的还带着弟弟,一共六七个少年,从城里走路来到我农村的祖屋,将近十多里路。,

我们是不速之客,现在想起,那么多人给三婆一点准备都没有,不知给她添了多少麻烦。我已经忘了三婆是怎么看到这一帮喧闹嘈杂的小男孩进了院子,一点没有客套地开始上树摘杏子的了。反正是快活的很,树上的边吃边摘,小的不能上树的,就在下面接着扔下来的杏子放在袋子里,腾出一只手,把杏子上的土在衣服上一抹,放进嘴里。小男孩们欢快的吵闹声,叫骂声,在宁静的老家里的院子前后此起彼伏,那时三婆已将近七十岁,人老好清净,现在想起,她不但忍受我们的喧闹嘈杂,还为我们爬树担心呢。

大家摘够了,吃够了,玩地差不多了,就寻思着回家,远处山头上翻腾的厚厚的黑云,还有像抽筋似地一阵一阵地闪电,催促着我们这帮小男孩急匆匆上路回家,身后,三婆不断地喊叫:”别走了,要下雨了”。一出院门,雨就开始下了,走不多远,雨就开始泼了。我们几个大孩子不约而同地喊道: “走快些!快些走! “

从我们村里出来,上到大路,要穿过一个小沟。说小也不小,宽有二十米左右,等我们走到跟前,沟已经涨满了水,水裹挟着泥土,变成了一条湍急浑浊的河流,我们几个年龄较大地先趟了几步,水急得走不稳,腿只摇晃。我们毫不犹豫地决定返回,回到我祖屋避雨,第二天再回。当时我们这帮小男孩迅速地做了这个正确的决定的,可能是急中生智,更有可能是别无选择的选择。

我们像落汤鸡一样回到祖屋。三婆赶紧生火,让我们都上了炕,三婆一边放柴火,一边到了小半瓶煤油,擦着火柴,往火盆中间搭好的柴堆里一扔,腾地一声火苗就起来了,三婆又弓着身,嘴对着火盆吹火,等到火烧旺,才直起腰,说道:“娃们把衣服脱了赶紧烤,都快冻死了”

大家脱了衣服,只穿着裤衩,将衣服举起对着炉火,火苗争先恐后地跃起,烟和水汽也不断地从火盆升起,屋里烟雾缭绕。刚才的恐惧被炉火烤地蒸发走了,身体让炉火烤地越来越暖和,心情也放松逐渐活跃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开始聊天说笑。

天色渐晚,外面的夜色似乎让一切都渐渐安静了下来,雨还在下,但小了许多。屋里,大家突然鸦雀无声,陷入了一阵安静,火烧地更旺,在炉火以及煤油灯照不到的墙上,是我们参差不齐的随着火光起起伏伏的影子。

我们想家了,肚子也饿了。

这个时候,三婆端着煮好的饭进来,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的是,我接到手里的那一大碗,冒着腾腾的热气,碗里飘着稀疏的叫不上名的菜叶子,稀疏的面叶,也不见老家常吃的洋芋。我吃了两大碗,尽管没有下饭的菜,油泼辣子都没有,肉就更不用想了,但是,我吃的香极了。

现在回想起来,少不更事的我,给三婆添了多少麻烦。将近七十的三婆,给我们五六个少年做饭,我们啥忙都没有帮,而正值能吃的时候,那个晚上我们吃掉至少三婆一个礼拜的生计,三婆不知又从何处得到我们给她造成的短缺呢?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三婆。

后来,我上高中,读大学,回老家的机会越来越少。即使春节回老家上坟,却没有再和我哥去拜见三婆。那时,她的儿子善财死了,三婆已经从我们的祖屋搬出,又和女儿女婿住在一起,据我哥说,三婆住地很不自在,委屈,我们也就不想给她添乱。

有一年从省城回家,父母给我说,三婆去世了。母亲说:“好心人天照顾,一辈子没人照顾,没病没疾,活了八十三岁!” 我听了, 又悲伤又高兴,毕竟,三婆还是高寿,也算辛劳的一辈子修了个长寿的福。

时不时还想起三婆,想起我倔强地拒绝吃她递给我的肉骨头时她尴尬的笑容,歉疚就在就在我的心头萦绕,更想起雨天冒着热气的那一碗面,还有火盆里红红的跳跃的火苗,心里就暖和。三婆,过了一辈子贫穷的生活,经历过多少冷暖,多少委屈和无助,但是,在我所有的记忆里,最深印象的就是她的发自内心的慈祥,和她柔和的笑容,就像暮秋的暖阳,照的人心头,舒服极了。

 时不时老想起她,我的三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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