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野花不採白不採2021-04-21 14:06:42
 
1

 

 

单田芳 1934年出生于营口一个曲艺世家,在他七十六岁回顾人生时,如是感慨:

我现在总结,都是命运。

在他84岁的起伏人生里,遭遇了两次劫难,险些丧命。

其一是文化大革命,另一个就是1948年的长春围城。

以下是单田芳先生的口述自传:

 

 

2

 

人生其实就一个字:熬。

好不容易熬到了1948年。

那年的春节与往年截然不同,长春突然断水断电了,拧开水龙头滴水没有,到了晚上不是点蜡就是点煤油灯。

 

原来共产党的军队已经占领了吉林市,吉林市的大丰满发电站都被共产党的军队控制着。长春的水电都由吉林市来供给,吉林的丢失才使长春断水断电,顿时粮价飞涨,人心惶惶,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我爸他们一看形势不对,经和朋友们商量后,作出决定,人们都说长春这地方没法待了,我老姨和老姨夫过了春节就回了牡丹江,我父亲打算疏散人口,先把我祖母和我大妹林芝二妹林华三口人送到沈阳去,我们处理善后,然后到沈阳去团聚。结果发现铁路已经不通车了,往来的信件也终止了,我的任务是每天去打煤油,回家擦灯罩。没有水喝咋办?就得花高价买水,那会儿市里头有很多马神井(一抬一落能压出水来),有些人靠着卖水发了财,而且粮食越来越少,断顿的人家已经出现,在此情况下怎么疏散人口呢?

 

我家倾其所有买了一架花轱辘大车,还买了一头骡子一匹马,为了多拉东西,在大车上还钉了个加长的四框,把家里面穿的戴的许多许多的衣物,装在麻袋里,然后放在钉好的架子上,用绳子系结实,中间铺上被褥,供我祖母和两个妹妹休息。他们将要赶车去沈阳,据说从长春到沈阳得走半个月,路上土匪胡子还挺多,不得不有人保护,赶车的把势交给了聪明能干的小刘,他老婆和妹妹也一路同行,还有一个姓律的茶社伙计,为人忠厚,他想带着老婆孩子同车去沈阳,我爸觉得人多了力量大,所以也就同意啦,人们管这种方式叫逃难。

 

我奶奶他们临走那天,家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观众,有人问你们这是上哪儿去?回答去沈阳,有人说那么远的道可不好走啊,恐怕个把月的也到不了沈阳,还有人说现在到处都在打仗,你们可千万要当心啊!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我父亲对我祖母说:“俩孩子就交给您了,您可要一路保重啊!到沈阳去找我三弟去。”我爸的三弟叫单永槐,家住沈阳铁西,我奶奶她们就是投奔他去,我爸又拉着小刘的手说:“兄弟,我把这老少可全交给你了!你就多费心吧!”小刘问我爸:“二哥,你们啥时候走啊?”我爸说:“快,我把茶社和家里的事处理完了就走,顶多也就十天半月吧。”

 

之后全家人洒泪而别,连看热闹的人流泪的也不少,他们倒不是说多么关心我们,而是在那种严峻的形势下人人自危,想到他们自己的前途哪有不伤心之理,有的人想走还走不了呢。

 

古人云世事难料,又道是计划没有变化快,客观事物的发展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我爸说十天半月就走,结果走不了了,在我奶奶她们离开长春的十天后,长春的形势巨变,如果说十天前解放军包围长春还有某些出口之外,比如去沈阳啊、去哈尔滨啊还能行得通,可是十天后就不同了,解放军大军云集,把长春围了个铁桶似的。我爸一看走不了了,只好等待时机。

 

 

3

 

从1948年春节后长春形势紧张,直到7月份也未能缓解,换句话说,长春断粮断水断电已经持续了七八个月。

我那阵儿在大经路正念六年级,有一天我们姜老师给我们上课,带着哭腔对我们说:“同学们哪!老师家断顿了,连饭都没得吃,教不动你们了,看在师生的分上,你们回家后,跟家长说一说给老师送点吃的来,哪怕是一头蒜一棵葱也可以!”说着说着她哭开了,包括我在内也陪着老师掉眼泪,第二天我真给她拿去两棵葱。我的好朋友高起铎突然失踪了,也不上学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在那种紧张形势下我也无心过问了。

又过了两天,姜老师没影了,学校也散伙了,没有吃的谁能干得动活。看来金子重要银子重要什么也没有粮食重要,在最关键的时候还是粮食最解决问题,能够救人性命。我回到家里头把情况一说,父母也是无言以对,现在他们的书也不说了,听众全饿跑了,家里冷冷清清。

国民党守军也断顿了,听说他们内部还发生了哄抢事件,原来国民党新一军、新六军、新七军都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他们还有得吃喝,可是国民党六十军就不同了,还有那支铁式部队,一万多人都属于杂牌军,就像后娘养的似的,缺吃少烧比老百姓强不了多少,因此国民党守军的内部矛盾日益尖锐。

我当时闲着在家,唯一的工作是天天往天上看,盯着飞机,因为沈阳的守军知道长春坚守困难,每天分批用运输机空投物品和粮食,开始的时候还挺新鲜,就见天上那些飞机尾巴一撅,跳出许多黑点儿,一会儿黑点儿越变越大,每个黑点儿的上面还有一颗降落伞,当降落伞打开之后就好像朵朵白云,摇摇晃晃,不久落到地上,原来那黑点儿是帆布大口袋,据说每个口袋能装六百斤粮食。我看飞机的目的,一是看热闹,二是怕口袋砸到自家房顶上,在此之前有不少人家受害,有的房子被砸塌了,顶棚被砸漏了。

那时候解放军的包围圈越来越小,解放军虽然还没有飞机,但并不缺少高射炮,他们看见国民党飞机咣咣就是顿高射炮。国民党的飞机怕打着,飞得很高很高,结果降落伞被风一吹,一部分落到城内,大部分被刮到解放区那边了,国民党弄了个劳而无功,最后他们想了个招,不用降落伞了,光扔口袋,您想每个口袋六百斤,从天而降得有多大的分量,因此常有砸死人的现象。

有一次我在院里头放风,抬头盯着天空,我父母在屋里头吃炒豆饼(家里的粮食不多了,有时候也用豆饼充饥)。豆饼真难吃,一是咬着费劲,二是吃完了烧心,连大便都困难,这还是好的,很多人连橡子面都吃不上。这天我正往天上看着,国民党的飞机又来了,不是一架而是几十架,到了长春上空之后,又开始空投了。我的眼睛盯着那些黑点儿,后来看得清清楚楚,那些黑点儿翻着个往下掉,连口袋上包装用的绳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其中有个口袋好像直接奔我家房顶来了,我在外边惊呼道:“爸!快跑!口袋掉下来了!”于是我爸和我妈抱着我三妹和四妹,赶紧跑出家门,躲到新民浴池楼下。

结果我判断错了,口袋并没砸到我家房子,而是落到新民浴池的大门口,这家浴池的门口是条挺宽的马路,那口袋把地砸了个坑,四分五裂,里边装的都是白花花的大米,这可叫天女散花啊,马路上马路旁,到处都是大米。这种现象不光是在我家门口出现过,在很多地方也发生过。你想他们空投也没有目标,一个劲儿瞎扔,可不是落到什么地方的都有嘛。

国民党的守城部队视空投如生命线,每天都开着很多吉普车在街道上巡逻,发现空投物品立即用车拉走,但百密一疏,也有很多口袋没被发现的,或掉到某家院子里,或砸漏了房子落到家里的地上,这些都成了老百姓从天而降的极为珍贵的礼品,有的直到解放长春后还在吃空投大米。

我一看这么多大米落到马路上了,以最快的速度告诉了我父亲,我们一家人拿着簸箕、铲子、盆各种用具跑到街上这顿划拉啊,捡洋落儿的人成百上千,眨眼之间几乎一个米粒也没剩下,幸好这个口袋没被国民党军发现,所以也没有人追查,回到家里后,我们把捡的大米凑到一起,估计能有十斤左右,一星期内饿不着了。

 

4

 

形势越来越严峻,市内饿死的人越来越多,我亲眼目睹道边上躺着几个人,头一天躺在一个地方,第二天我在那儿路过的时候还躺在那个地方,眼睛瞪得好大好大,脸色还是酱紫色的。

那天晚上下了一场中雨,我还惦记路边那几个人上哪儿避雨去,第二天雨停之后,我从那条路上经过,一眼就看见他们几个还躺在原地,不知是谁出于好心,用麻袋把他们盖上了,只能看见他们的头部和脑门,他们每个人的头部和脑门都变成了红色的,而且散发出刺鼻的臭味,原来他们早已经死了。

我忙跑回家去跟家里人说一遍,我父亲说:“天哪!这得挨到哪一天哪!天天这么死人到啥时候是一站哪!”等我再从那条路上路过时,几具尸体已被清理车拉走了,至今说起这些事情来如在眼前,想要忘也忘不了。

再有一件事,离我家不远,修了一处很大的公共厕所,红砖灰顶很是气派,比周围的住户还要大气,大大解决了人们的方便问题,这也是国民党进城之后为群众做的一次善举吧!我还清楚地记得在厕所动工之前,我们就跑去看热闹,巴不得它早日完工,早点使用,那会儿公共厕所太少了,方便很不容易,也许我心太急了,听小朋友们说厕所盖好了,可以使用了,于是我们三四个就跑去第一个使用,图个新鲜,进了厕所之后发现空无一人,一拉溜有十几个便坑,干干净净(是旱便),下面的便坑能有两米多深,我随便找了一个坑,就便起来了。刚便了一半,就听见底下有人大骂,谁这么缺德?这下边干活呢你就拉上了。吓得我提上裤子就跑了,闹了半天工程还没结束,下边的工人正抹洋灰。厕所建成后,极大地方便了附近的群众和过往的行人。也就是这座天天必去的地方,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厕所变成了抛尸场,一夜之间就多几个,几十具尸体被抛在厕所周围,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打那儿之后我再也不敢去了。

不知道是从哪天起,国民党也不空投粮食了,看来长春被困不知道哪一天才能解围,被困在长春的老百姓都在苦苦地挣扎着,每天都在与死亡搏斗,捡来的十几斤大米很快就吃光了。我也感到了恐惧,在我脑袋里浮现出那些饿死人的影像,难道我们也要走那条路吗?像他们似的被抛在厕所周围?

 

5

 

当时新民市场还有几家饭馆开着,有肉也有大米饭,不知道他们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搞来的,当然吃一顿饭要以金条计算,一般人谁吃得起啊?在路口人比较多的地方,还有些卖吃喝的床子,卖的是什么呢?橡子面的饼子、窝头,还有下水汤。您见过橡子吗?就跟我们现在吃的榛子差不多少,但比榛子还硬,比榛子还黑,那原本就不是食品,可是老百姓饿急了,树皮树叶全吃光了,没的可吃了,就采集了许多橡子,把它磨成粉,贴饼子蒸窝头卖。据说吃了橡子面的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因为它到胃里根本不消化,跟锯末子似的,只能把人的胃撑裂撑破,再说也便不出来,活活地把人堵死。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上一个人晃晃悠悠两眼发直就冲过来了,脸是酱紫色,两手胖肿,还泛起一层亮光,我一看这不是杜叔吗?杜叔是谁啊?他原来在富海茶社当伙计,跟我们相处了一年多,后来茶社黄了,他也回家了,今天在街上偶遇,要不是我眼尖还真是认不出来,我喊了一声杜叔,他似乎没有听见。我就看见他哈腰捡起路边一块砖头,双手抱着啃了起来!啃了两口又把砖头甩掉,然后从我身边消失了。

我说的类似情况都是我亲眼目睹的,我没看到的听说的那就太多了。

由于情况太严峻,我家不得不采取措施,我爸认识个朋友叫刘玉庆,在五马路开了一座刺绣商店,就是绣锦旗锦帐之类的东西。刘玉庆比较有神通,日子过得也很殷实,他家住了一所日本小独楼,还是门市房,环境比我家强多了。

也不知我爸是跟他怎么商量的,我们家五口人都搬到刘玉庆家里去了,两家合伙儿住在一起,由刘玉庆家提供粮食和吃的。

他家住一楼,我家住阁楼上,我还记得阁楼上并没有床也没有炕,铺了几张草垫子,把被褥往上一放就可以睡觉了。老刘家也是四口人,刘玉庆夫妻和两个儿子,刘大印和刘二印,我们天天吃小米饭,炒盐豆子,每天都是如此,吃得又胀肚又放屁,楼上楼下没有好味儿。我心说老刘家的人太好了,为什么还管我们吃喝住呢?只不过是普通朋友而已。

后来我爸对我说:“傻孩子,天下哪有那么多好心人,咱们跟老刘家是有条约的,是十两黄金达成的协议,老刘家提供我们三个月到四个月的食住,如果时局发生变化,或者违约,十两黄金概不退换。”

刘玉庆人不错,说话也挺随和,刘玉庆的老婆差点儿劲,天天沉着个寡妇脸,不爱说话,我管她叫伯母,她连理也不理。我跟大印二印倒成了好朋友,别看粮食如此紧张,我们还没饿着,所以有时候我们仨上街还玩儿去。有一次大印对我说:“你们就在我家住吧,我家有的是粮食。”我吃惊地问:“咋那么多粮,从哪儿来的?”二印说:“我爸一看时局紧张,花高价买了好几袋子粮食,还买了好几袋子黄豆。”我听完之后又羡慕又妒忌,怪我爸爸为啥不像老刘家似的多买点儿粮食呢?现在寄人篱下还得看人家脸色行事。

 

6

 

小孩儿就是小孩儿,再担心也忘不了玩儿。大人则不同了,他们每天掉到愁坑里,想着如何从长春逃出去,也盼着老天爷睁眼,长春早点解围,几十万人就都活了。

后来我发现有一个姓方的国民党连长,经常出入老刘家,有时候还把我爸叫到老刘家窃窃私议。这个姓方的连长穿过一次官衣以后就改穿便衣了,我爸叫我管他叫方叔,我看着他带着手枪,挺害怕的。有一天他们都到我家的阁楼上去谈事,让我和我妈都躲到楼下去了。过了很长时间姓方的走了,刘玉庆和我爸也先后从阁楼上下来,就听刘玉庆对我爸说:“永魁,这个事可就这么定了,不能变卦啊。”我爸连忙回答:“那是那是。”

当时十三岁的我脑袋也开始明白事了,对许多事情也充满了好奇,总想弄个水落石出。天黑了,因为没有电灯,家家户户睡得都比较早。我们头顶上点了一支洋蜡,我爸和我妈小声地唠着嗑儿,我竖着耳朵偷听,原来姓方的可以帮助老刘家和我家共十四口人从长春逃出去,条件是黄金若干两,总数是多少我记不清了,我家这一份是七两。我爸跟我妈说七两就七两吧,只要咱五口人能逃出去也值。我爸回头一看我正支棱着耳朵听呢,就严厉警告我说:“可不能往外说啊,一旦传出去咱们谁也活不了。”

我心里感到一丝安慰,这回可能有救了,我们能逃出长春去了,至于黄金什么时候交给的方连长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达成的协议我也不清楚,就知道答谢会是在一家饭馆吃的是大米饭和酒肉,老方带着媳妇和孩子都参加了,自然还是以黄金结的账,饭后我们又请方家三口到老刘家谈心。最可恨的就是刘玉庆,为了讨好方连长,当着众人的面对我妈说:“弟妹啊!你不是有一块钻石表吗?我看就送给方夫人吧!”我妈稍微愣了一下,赶紧到阁楼上把钻石表取出来,给了方连长的老婆。

当天晚上夜深人静,我妈放声大哭:“刘玉庆是个什么人,这不是拿咱们送人情吗?明明讲好的七两黄金外加一顿饭,怎么还把我的手表送给人了?”我爸劝解道:“算了,破财免灾,什么钻石表不钻石表的,活命是最主要的。”

我妈说:“那块钻石表也值几两黄金,那不是钱吗?有那咱自己送人好不好?刘玉庆装的哪门子好人?”我听了之后也怪心疼的!又过了几天,姓方的又来了,告诉我们说:“快准备吧,下星期肯定能出去,那两天我值班,正好能送送你们。”我一听兴奋起来了:“天哪,终于可以逃出长春这座魔窟了。”

bashfulx2021-04-21 14:16:39
有一长辈是长春大学在校生。在红旗街里就被共军征兵了
gweipwu2021-04-21 15:46:57
贫民的命也是命,关键是国军不让他们出城,夹持他们共军就不能向城里发炮。
bashfulx2021-04-21 16:41:52
国军让平民出去不许回来。共军就卡在外面只挑有用的。没用的饿死在红旗亍
5477882021-04-21 19:30:54
共军?
问老天2021-04-21 22:22:12
骗子造谣。土改后解放军不缺兵员,征兵、训练、再上战场,何须从被困民众里征兵。不经训练上战场反会添乱,还容易混进国民党特务
5477882021-04-22 19:26:43
这一点,老共绝对优于国民党,不抓壮丁,否则不会有那么好的战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