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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有句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1924年这一年,来了一位中国人民的好朋友。但却似乎,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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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4年4月12日上午11点20分,由香港驶来的“热田丸号”客轮,在上海的汇山码头缓缓靠岸。
码头上人山人海,挤满了前来欢迎的上海文化界人士,足足有600多人,其中包括:徐志摩、瞿菊农、郑振铎等文化界名人,也包括上海文学研究会、上海青年会、江苏省教育会,以及来自中国和日本的各大报纸记者。
如此大的阵仗,说明搭乘此船前来的人物级别必定不低。事实也确实如此,在这艘船上,有一个小规模的访华文化代表团,他们是:梵文学者沈谟汉(Kshitimohan Sen)、画家南达拉·波斯(Nandala Bose)、加尔各答史学馆教授卡利达斯·纳格(Kalidas Nag)、社会工作者格林斯(Greenes)。
当然,这些人都不是主角。
真正的主角,是这个小小文化代表团的领头人:印度著名诗人泰戈尔。
作为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亚洲人,这是泰戈尔第一次应邀到访中国。
在踏上中国土地的那一瞬间,泰戈尔是兴奋的——他一直很渴望来中国。
只是,他这次的访华之旅,可能和他当初期待的会不太一样。
泰戈尔与徐志摩(右四)、张君劢(右三)、郑振铎(右二)等欢迎者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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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尔期盼来中国很久了。
出生于印度婆罗门高种姓家庭的泰戈尔,从小享受着优渥富足的家庭生活,也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但他在23岁时离开城市去乡下管理祖传的佃户之后,就对贫苦的人民生活有了感同身受的了解,并开始致力于印度民族独立、抵抗英国殖民的运动。
同为古老的文明大国,泰戈尔对中国一直充满感情。
早在1881年,才20岁的泰戈尔就在《婆罗蒂》杂志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就叫《鸦片:运往中国的死亡》。在文中,他公开谴责英国:
“英国坐在亚洲最大文明古国的胸脯上,把病菌似的毒品一点一滴地注入它健全的肌体和灵魂,推着它走向死亡。一方面从它那里获取暴利,另一方面让它损失惨重,如此残忍的强盗行径,真是旷古未闻。”
年轻时的泰戈尔
1913年,凭借自己的作品诗集《吉檀迦利》,52岁的泰戈尔获得了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成为了亚洲历史上第一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声名鹊起的泰戈尔开始在世界范围内受到重视,而他对东方文化的捍卫以及颂扬,也开始为更多人所知晓。
1916年,泰戈尔受邀访问日本,但他依旧没有忘记中国。访日途中经过香港,在看到中国工人勤劳工作的景象后,他在日记中写下这样一段话:
“当这样的巨大力量获得现代化交通工具时,也就是一旦掌握了科学时,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它……现在,那些享用着大地财富的国家害怕中国的崛起,妄想推迟这不受他们欢迎的一天的到来。”
而即便站在日本的国土上,泰戈尔也并没有给东道主面子。他在日本发表演讲时,公开谴责当时日本侵略山东的行径。
同样来自亚洲的文明古国,同样遭受殖民和侵略,同样追求独立和自强,又是亚洲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这样的一个泰戈尔,很容易获得中国知识分子的认同。
一开始,也确实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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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泰戈尔,中国知识分子曾经非常推崇。
先来看五四运动的“总司令”陈独秀。
陈独秀是第一个将泰戈尔诗集翻译到国内的人,并且也是第一个着重推荐他的人。
1915年,陈独秀在《青年杂志》(《新青年》前身)上专门撰文,写下这样的文字:
“吾愿青年之为托尔斯泰与达噶尔(即泰戈尔)。”
当时托尔斯泰早已是世界公认的文坛巨匠,陈独秀把泰戈尔与其并列,可见对他的推崇。当年10月的《青年杂志》1卷2号上,陈独秀又用五言的方式翻译了泰戈尔《吉檀迦利》诗集中的四首诗,并在注释中写道:
“达噶尔,印度当代之诗人,提倡东洋之精神文明者,曾受Nobel Peace Prize(陈独秀这里误把泰戈尔所受的诺贝尔文学奖写成“和平奖”,馒头注),驰名欧洲,印度青年尊为先觉,其诗富于宗教哲学之理想。”
然后来看郭沫若。
1915年,当时还在日本留学的郭沫若第一次接触到了泰戈尔诗歌的英译版本,顿时如痴如醉。在他的自传《沫若自传》中曾有这样的话:
“不料我在一高预科时无心之间和印度诗人太戈尔(即泰戈尔,馒头注)的作品接近了。……我把来展读时,分外受着清新而恬淡的风味,和向来所读的英诗不同,和中国的旧诗之崇尚格律雕琢也大有区别。从此我便成为了太戈尔的崇拜者,凡是他早期的诗集和戏剧我差不多都是读过的。”
郭沫若还翻译了一部《太戈尔诗选》,寄到国内出版社求出版,但因为当时泰戈尔在国内还不算热门,所以吃了闭门羹。但郭沫若还是以此为豪,称“最先对太戈尔接近的,在中国恐怕我是第一个”。
郭沫若在日本时的全家福
还有茅盾。
茅盾堪称是中国国内最早关注和报道泰戈尔的杂志编辑。1921年,他担任《小说月报》主笔时,专门写过一篇《印度文学家太戈尔的行踪》。而在1920年1月,茅盾就翻译了泰戈尔的小说《骷髅》。
正是在这批人的翻译、介绍和推崇之下,泰戈尔在中国开始慢慢形成了一股热潮,而“请泰戈尔先生到中国来看一看”这个想法,也正式被提上议程。
早在1920年,蔡元培等知识界人士就向泰戈尔发出过邀请,但因为对方事务繁忙而未能成功。1922年,以梁启超的“讲学社”为邀请单位,再一次邀请泰戈尔访华并承诺承担所有费用,这一次泰戈尔答应了,但因为后来身体健康原因,最终推迟到了1924年的4月成行。
4月12日那一天,泰戈尔刚刚踏上中国的土地,就情不自禁地说:
“朋友们!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到中国就像回到故乡一样。我始终感觉,印度是中国及其亲近的亲属,中国和印度是极老而又极亲密的兄弟。”
这是泰戈尔发自肺腑的话,倒也并不是讨好东道主的客套之言。
但是他可能不知道的是,此时的中国,和十年前的中国已经不太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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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泰戈尔就感受到了那种异样的氛围。
4月20日凌晨2点,在游览了杭州之后,泰戈尔一行在众人陪同下坐船溯长江北上,来到了第一站演讲地——南京。
南京原先不是泰戈尔计划停留的城市,但东南大学的校长郭秉文不愿意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再三邀请泰戈尔驻足。当时的东南大学是南方唯一一所堪与北大比肩的学校,所以泰戈尔最终答应了。
当天下午3点,已经64岁的泰戈尔出现在了东南大学的体育馆内,面对近7000名从各处赶来的听众——期间还差点压垮了体育馆二楼的楼板——侃侃而谈了一个小时。
体育馆旧址
泰戈尔用的是英语,翻译是徐志摩。在谈话中,泰戈尔特别强调:
“今世界障害文化之恶魔势力如猛兽者甚多,排除责任,在于青年,排除方法,不在武器,当以道德势力,精神势力,相团结,发挥伟大之感化力,以贯彻人类和平亲爱之主旨。
近世文明,转尚物质,并不为贵,亚洲民族,自具可贵之固有的文明,宜发扬而光大之,运用人类之灵魂,发展其想象力,于一切文化事业,为光明正大之组织,是则中印两国之大幸,抑亦全世界之福也。”
泰戈尔这番话的核心有两点:第一,道德和精神是有力的武器;第二,亚洲民族的文明很可贵,要发扬光大。
但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体育馆内开始有几个学生在人群中散发起了传单,而传单的内容并非对泰戈尔的欢迎,而是对泰戈尔观点的批驳,乃至直接提出了诉求:
让这位老人快点回国去吧!
这就让演讲场面非常的尴尬。
但是,这种尴尬气氛,早在泰戈尔访华之前就开始浓厚起来了。
首先对泰戈尔访华提出质疑的,就是当初对泰戈尔“如痴如醉”的郭沫若。
1923年10月14日,郭沫若听闻泰戈尔即将受邀访华,就在他与成仿吾、郁达夫一起创办的《创造周报》上撰文,题目为《太戈尔访华之我见》,里面写到:
“(泰戈尔的思想是)一种泛神论的思想,他只是把印度的传统精神另外穿了一件西式的衣服。
……
(泰戈尔)平和的宣传是现世界最大的毒物。平和的宣传只是有产阶级的护符,无产阶级的铁索。”
然后是曾一直醉心于翻译和介绍泰戈尔作品的茅盾。
针对泰戈尔的访华,茅盾在《国民日报》的副刊《觉悟》上相继发表了两篇署名“雁冰”的文章,一篇是《太戈尔与东方文化》,另一篇是《对于太戈尔的希望》。在后面一篇文章中,他明确写道:
“我们决不欢迎高唱东方文化的太戈尔;也不欢迎创造了诗的灵的乐园,让我们的青年到里面去陶醉去瞑想去慰安的太戈尔。”
而众多反对声音中,最响亮且最激烈的,恰恰是第一个将泰戈尔的诗翻译到中国的陈独秀。
在泰戈尔访华前和访华期间,他相继在《中国青年》《向导》等一系列刊物中发表了20多篇文章,如《太戈尔与东方文化》《太戈尔与梁启超》《诗人却不谈爱情》《太戈尔与金钱主义》等等,不仅批驳太戈尔的观点,还极尽嘲讽之能事,比如他在《天下没有不吃饭的圣人》一文中揶揄:
“印度诗圣太戈尔倘没有丰厚的家产和诺贝尔奖金,又如何能见天冥想三小时,到处吟风弄月,只营求心灵生活而不顾虑物质生活?”
甚至在太戈尔到北京访问后,陈独秀还直接以一句有侮辱人格嫌疑的话做标题写了一篇文章:《太戈尔是个什么东西》。
泰戈尔访华期间,林徽因和徐志摩一直常伴左右
不仅仅是这三人,恽代英、吴稚晖、瞿秋白、沈泽民等一大批知识分子,在泰戈尔访华期间,连篇累牍地在各类期刊报纸上发表反对乃至攻击泰戈尔的文章,一时之间,“倒泰”与“捧泰”一路并行,让人摸不着头脑。
从热捧到痛贬,这一切的转化,为什么发生得如此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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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种意义上说,泰戈尔确实来得有些“不是时候”。
虽然泰戈尔和他的作品在中国曾经受到过热捧,他的印度出身和赞美“东方文明”的观点也颇受中国人认同,但自1919年五四运动之后,“民主与科学”席卷中国知识界,面对急需发愤图强改变落后面貌的中国人,单纯讲“精神和道德”——这其实也并非泰戈尔的本意——已不再有广阔市场。
尤其是1923年中国知识界爆发的“科玄之争”,更是让泰戈尔的访华处于微妙境地。
在当时的中国知识界,围绕一个“科学能否解决人生观”这个问题,分成了三大派别。
第一派是“玄学派”,以梁启超和张君劢为代表,坚持认为人有自由意志,科学只能用来指导物质生活,而哲学才能指导精神生活。
张君劢,中国政治家、哲学家,曾留学日本和德国学习政治经济与哲学。回国后推崇唯心主义哲学,被称为“玄学鬼”。
第二派是“科学派”,以胡适、吴稚晖为代表,认为这两方面是统一的,科学也可以解决人生观的问题,而哲学不过是空想的“玄学”。
两派之外,还有个第三派,那就是以陈独秀为代表的左翼知识分子的“唯物史观派”,他们认为人生观(也就是精神生活)是由物质生活决定的,不存在什么“自由意志”。
这三派争论的其实就是一个当时困扰中国人的大问题:
能救中国的,到底是东方文明还是西方文明?
“玄学派”认为,物质文明属于西方,精神文明属于东方,精神文明要比物质文明更重要,但“科学派”认为应该继续向西方文明学习,而“唯物史观”派认为只有唯物史观是科学真理,才能救中国。
“科学派”和“唯物史观派”虽然观点有分歧,但总体都是支持“科学”的,所以经常一起联手对战“玄学派”。
把这层关系理顺了,就不难看出:泰戈尔的中国之行为什么会遭遇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