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stinctiveM2022-04-20 20:47:47

原文来自公众号: “维舟”

标题:送一个老人回家

 

怕公众号文章被删除,拷贝原文至此。

 

3月22日黄昏,老林乘坐的飞机落地上海浦东机场。那一天,上海疫情已山雨欲来,这一点他也不是不知道,但还是非回来不可,因为前些天老家来电,告诉他老母亲病危,临终前想最后看他一眼。

 

回国之前,他在莫桑比克帮儿子看店,近几年来,国内赚钱太难,他老家福建福清有不少人远赴非洲,做点小本生意。莫桑比克没有直飞国内的航班,这次父子俩不得不先飞到亚的斯亚贝巴,在那隔离7天。

 

那几天,他对埃塞俄比亚的食物很不习惯,远在老家的女儿月琴在视频通话时宽慰他:“回国了就好,只要踏上中国的土地,啥都不用担心。”

 

检测正常之后,父子俩飞了12小时,终于踏上久违的中国土地。入境后,他们当晚入住上海天目西路的城市广场丽柏酒店,躺下来已经半夜,旅途劳顿,倒头就睡。按国内的防疫规定,他们还得在上海隔离14天。

 

隔离的日子度日如年。每天看着视频那一头垂危的老母亲,而自己在这一头却困在酒店里动弹不得。他知道,老母亲只是靠“还要见儿子最后一面”这口气撑着,但能不能撑到隔离结束,谁也不知道。那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煎熬。

 

那些天他们每天都盯着上海节节攀升的疫情感染人数,不过,上海仍然坚持不封城,看来至少能如期回家。3月27日晚间,坏消息来了:上海划江封城,防疫措施骤然升级到无法理解的地步。

 

4月6日,他们隔离终于满14天了,然而,更坏的消息来了:就在这一天,他核酸检测阳性。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按规定他必须即刻被转去隔离医院进一步观察。儿子的核酸结果倒是没事,只是很不放心他一个人,想留下来陪他,但隔离酒店说,你必须走,不然就得到上海解封了才能走。

 

就这样,他4月7日被转到静安区闸北医院复诊,发现那是假阳,又被查了一个星期,什么都没查出来,只是日子更难熬了。他在国外已久,原本手机也没有国内的卡,酒店隔离时,儿子帮忙设法连上了wifi,但在隔离医院,wifi信号很差,甚至连和家人视频都难。

 

他61岁了,本来就对手机功能用得不熟,平日仅限于打电话、发短信、用微信这样,而现在骤然之间要靠这部手机来生存。

 

还好,医院里有个医患群,女儿月琴也加进来,问群里的医生怎么买生活物资,医生说只能联系美团、饿了么试试,月琴加了饿了么跑腿小哥的微信,帮老爸下订单,买纸巾、苹果、香蕉等等送去医院。在这关头,只有这些跑腿小哥才知道哪里能买到物资。

 

4月15日,医院通知他出院,再转运至上海宾馆,但到那边后,由于他核酸报告一切正常,甚至都没入住,当场就被直接办理“解除隔离通知书”并要求自行离开、不许逗留。

 

他离奇的厄运,到这时才刚刚开始:还没走出酒店,他忽然惊恐地发现,虽然解除隔离了,但自己的健康码仍然是红的。他哪里都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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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他这样一起从隔离医院出来到上海宾馆的有四个人,其中一位在解除隔离后转绿码,就先走了,剩下他们三个,就好像被卡在旋转门里。

 

去找隔离酒店的医生,但医生也表示无能为力,说只能点红码下方的“我要申诉”。老林不太会操作这些,同行的一位香港年轻人阿天和他一样的处境,都申诉好几次了,都没用。

 

隔离酒店已经不能住了,因为它是只接受境外回来隔离的定点酒店,你隔离期满就赶你走——理论上,你“自由”了。

 

从酒店“解除隔离”出来,他们打电话找过警察,也确实来了三个警察,但健康码红码他们也没办法,更不能进警局,只能等待转绿,但给了几个建议:打文化旅游局电话看看,能不能收留一晚上;现在公交已停,出租车也叫不到,核酸报告出来后,尽可能往机场或火车站方向走。然而,联系了文旅局那边,像他们这种特殊情况,既不能隔离也不能正常入住,没地方可以接收。

 

没任何办法,他们只能一起走到附近的华山医院,再做一轮核酸检测。在结果出来之前,他们因为红码,无任何场所接收,只能流落街头。从医院出来已经5点多,上海早春的黄昏还有几分寒意,街市萧条,所有店铺都关门闭户,马路上几乎空无一人。

 

他在上海没有亲友,就算有,在封城之下也不知如何才能投靠。更糟糕的是,手机也快没电了,一旦和家人断绝联系,兜里又没有人民币,势将陷入彻底孤绝的境地,甚至健康码是不是转绿都不知道,就算转绿了也难以离开上海。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可能会无声无息地饿死在上海街头。谁会相信,在2022年的上海会出现这种事。

 

阿天担心他一个人难以过活,一直陪在他左右。两人的普通话都讲得不太好,好在沟通总没大碍。所幸,阿天还有一份自热米饭,总还能支撑着解决一顿晚饭。但吃了上顿没下顿,在这大上海荒凉的街头,谁也不知道能捱多久。

 

远在老家的女儿月琴别无他法,只能继续夺命连环call跑腿小哥,求求他好心帮个忙,盒饭买不到,那至少买三个充电宝,再加一床被子。莫桑比克不冷,更没料到在上海会发生这种事,老林的行李里没有任何衣物能御寒。幸好,在他手机的电力耗尽之前,跑腿小哥赶到了,带来了充电宝和被子。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刚送到充电宝,阿天就发现了路边有一个充电桩。

 

他和阿天两人,饥肠辘辘地徘徊在这座繁华都市冷清的街头,夜深时分在街边找了个避风的角落,裹着被子,蜷缩着睡了一晚。虽然身心俱疲,但那毕竟不像家里的床铺,非常不舒服不说,他们也害怕夜寒料峭,别睡下去再也醒不来,朦朦胧胧中还是绷紧着神经,一整个晚上醒来了无数次,确认自己和同伴还活着。

 

睁开眼,天亮了,他们还活着,但整座城市像是死了一样。他们困在这空城里,手脚冰凉,寸步难行。捱到中午,一位好心的大姐过来问了几句,给他们一人送了一份饭,她说,已经看到你们在街头徘徊一整天了。饭菜的热气熏得人落泪。

 

4月16日下午5点,满24小时,他们再去华山医院做核酸检测。前一天的报告是阴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健康码仍然是红的。整件事让人无法理解,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更没地方讲道理,但你就是动弹不得。

 

做完核酸出来,他们蓬头垢面拖着行李,正遇到巡逻警察路过,刚想寻求帮助,没想到的是,警察呵斥他们不得在此停留,否则将用警棍驱离,这时他们才意识到,好久没照镜子,自己已经成了对方眼里的流浪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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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流浪的街角

 

在等待的时间里,他们、月琴、小林已经找各个渠道都申诉过了,都石沉大海;24小时市民求助热线,也都挨个试过了,全无效用。也找了所有的人际关系网络,甚至辗转找到了上海福清商会的会长,但在当下严格的封城措施之下,连会长也束手无策。本来月琴好不容易订到个酒店,只要核酸阴性就可以入住,但等他们走过去时,发现酒店也被封了,钱还不给退,最后又不得不再叫携程处理。

 

在他们快绝望的时候,又一位警察看到,给他们每人送了一份饭、两瓶水。警察也知道,这只能解一时危困,但现在无处可去,给他们推荐了一个流浪汉收容所,但是,“里面可能有阳性,你们敢不敢去?”

 

他们不敢。万一真感染了阳性,那就更难脱困了。有医生告诉阿天,多做几次核酸,但不清楚到底做几次核酸才会转绿,而且没吃没住,能熬几天?拖着行李,体力正在以触手可及的速度流失,这样下去,冻都冻死了。

cwang282022-04-21 02:18:53
真像一部啼笑皆非的喜剧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