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桥2021-11-19 06:14:17

虽然昆鹏无意追随萧湘东渡日本,他也有着自己的出国梦。上大学时,他跟风申请过留美,被拒签了两次,就此对美帝死了心,转而在国内完成了硕士学位。我俩一结婚,他就以夫妻的身份向加拿大递交了技术移民的申请。一年前拿到移民纸后,我们去温哥华作了为期两周的短暂登陆。

在那两周里,我们看到了好山好水的新世界,却也对未来顾虑重重。我们与当地的新老移民们作过或简短或深入的交谈,得到的共识是:移民的头几年相对难熬。因为语言和文化背景的隔阂,新移民不容易找到工作。一旦找到第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日子就会渐渐顺畅起来。但若运气不好,或为生活所迫,常年沦落为体力工也不无可能。

我们当然希望自己的日子一步一个脚印。从温哥华回来后,昆鹏为我俩制定了一份为期五年的财务规划:头三年,继续在北京工作,同时摒弃一切不必要的开销,尽可能在财务上完成原始积累,这样我们就能在加拿大过上至少两年经济无忧的日子。趁这两年,我们可以上个学,生个娃,并找到工作。

之前,我们租住在北三环一个两居室的精装修公寓里,既有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亲密,又保留了各自的活动空间。自从昆鹏做了财务规划,他觉得房租太贵,我们便搬去了东郊地铁沿线的一个小小的一居室,空间是紧凑了些,胜在经济实惠,俩人上下班也还方便。我对此并无异议,有情饮水饱,与爱的人在一起,哪里都是天堂。

我 是一名财务主管,任职于一家小型外企:曙光科技。曙光成立于本世纪初,致力于本土企业通讯网络设备的更新换代。它由两名在美加电讯公司任职多年的资深海归创建,并获得了美国著名风投基金的两轮融资,庙小香火旺,颇带些暴发户的气质。昆鹏有个要好的同事认识曙光的人力资源经理,他便委托同事替我投了一份简历。我也算争气,虽然学历和工作背景都一般,凭着过硬的专业知识和讨巧的形象,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获得了财务助理一职。入职曙光一年后,我的上司财务经理桑妮与她的顶头上司梅根吵了一架,愤而辞职,我便接替了桑妮的工作。薪水是涨了一截,却始终未能正式加冕“经理”的头衔。对此,梅根给出的解释是:“你背景弱,尚需积累。先在主管这个级别上历炼两年,表现好自然会升你。”

对此我并无异议。曙光虽小,对员工却是大方。我的头衔只是主管,薪酬却与在世界五百强当经理的昆鹏不相上下。对我而言,如果有公司愿意付我一份体面的薪水,让我每天打扮得精致利落,开开心心出入CBD高档写字楼,那么,我对这份工作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用我爸妈的话来讲,我能找到待遇这么好的工作真是祖坟冒了青烟。

倒是昆鹏对梅根的安排愤愤不平。他觉得我明明干着经理的活儿,却只是挂了个主管的头衔,领着主管的薪水,这分明就是一种剥削。他说:“文文,你要争取!薪水很重要,头衔更重要。如果你能争取到经理的头衔,以后写到简历上,你就能有更高的起点!”

我口头上附和着,上班时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并不会在梅根面前做过多的争取。说实话,我并不觉得头衔有多重要。对我来说,能保住这份我毕业以来做过的最好的工作就已是幸运。事实上,这两年公司在华北地区的业务发展并不理想,屡遇瓶颈。领导层调整战略,打算主攻业务发展强劲的华中和华南区,所以打算把总部从北京搬迁到上海。根据最新指示,北京代表处将会被大规模缩减,只留下一名行政和一部分销售坚守阵地,其他的员工裁的裁,搬的搬。我收到的通知是:要么调去上海,要么接受裁员。

对于这份调遣令,我的内心里是抗拒的。工作虽然重要,可是与昆鹏分居两地,这怎么行?在我心里,挣钱固然重要,总也比不过家的份量。要是唯二的家庭成员分隔两地,这家,不就散了么?然而,现实问题是:如果接受裁员,我就得重新找工作。先不说能不能保住同等待遇的薪酬了,就算再找一份出入光鲜的工作,都不知有没有可能。

是的,我一直觉得自己平庸。曙光科技这份工作,如果当初不是有昆鹏的同事大力推荐,靠我自己投简历,我觉得我全无机会。更何况,昆鹏认为我应该接受调遣。他说:“文文,咱们只计划在国内再工作一两年。这一两年里,如果你去找新工作,运气好能找到同等职位同等待遇的,但只怕一两年内也没有了升迁的机会。运气不好呢,还得屈就:降点工资倒也罢了,顶多咱们调低一下存款的预期;如果降头衔,你的简历就会非常难看,新雇主会嘀咕,为什么你干着干着还倒退了呢,是不是能力有问题?如果你能当面解释还好,怕只怕人家有了这层顾虑,根本就不会给你面试的机会。所以,这种降职的经历对于咱们去加拿大找工作是极为不利的,能避免一定要避免。况且,在曙光科技,财务经理的职位空缺了一年多,梅根一直不招人,说明她对你还是极为看重的。你利用这一两年的时间努力蹿一蹿,哪怕只是名利双收几个月,也好过没有,你说是不是?”

昆鹏说得在理,我没有不接受调遣的理由。可我总觉得升职一事,谋事在他,成事在天。有梅根这样阴晴不定的上司,我想往上爬,只能是小半凭我的实力,大半看她的心情。

梅根是曙光的运营总监,掌管着公司的财务、行政、人事和法务这四大部门,权力通天。她是留美博士,当年在华尔街投资银行干过五年,妥妥的业务精英,到我们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倒是有些屈就了。不过,公司的CEO沃伦是个非常有鼓动力的演说家,他能成功从著名的风投基金斩获两轮融资,说动梅根加入公司应该不难。而梅根得到沃伦如此器重,也非等闲,据说在融资过程中,梅根立下了汗马功劳。能在动荡的岁月中为公司引来投资者的金钱,无论是神是魔,都值得被供奉。据说沃伦向梅根许诺了惊人的股权,只等去纳斯达克敲个钟,便可暴富。不巧公司刚成立不久就撞上了互联网的泡泡,这两年一直处于断腕求生的状态。梅根及时提出了一系列重组方案,包括主攻华中华南市场,把公司总部迁到上海,等等,条条直击靶心。相比同行业的其他企业,曙光已算标杆,不仅走出了风暴漩涡,还逐步踏上了盈利的正途。这一切,更是奠定了梅根的二把手地位。

梅根业务能力超强,性情却极为暴戾,几乎她属下的全部成员都被她当众训斥过。至于训斥的理由,则是千奇百怪,譬如前台给她印制名片时,忘了在她的名字后面添加“博士”两字;又或者员工在没有登记开会的时间段关上会议室大门窃窃私语,梅根踢门而入:“我不希望看到我的员工在工作时间gossip!”。最经典的一次,是她对行政经理咆哮:“我45岁,不是46岁!”全体员工都隔着梅根办公室的玻璃门欣赏了这一出狮子吼。行政经理私下告诉我们,梅根如此生气,是因为她在填写变更营业执照的申请表时,根据出生年份而不是精准生日月份填写了梅根的年龄信息,把梅根算老了三个月。

私底下,我们都称呼梅根为美更,即“美国回来的更年期”的简称。美更是个单亲母亲,有个九岁的女儿,孩子生父的身份无人知晓。她的坏脾气,或许与她长期单身有关,又或者,她的坏脾气导致了无人敢对她亲近。入职曙光后的三年,我眼见着人事经理换了人,财务经理离了职,法务代表更是一年换一个。我们戏称,在运营总监的门下,一年就是一个朝代。而我,妥妥地算得上是三朝元老。

美更看我对眼,大概是因为每次加班我都风雨无阻任劳任怨,做事方式也颇得她欢心,假如她想把报告改出十个版本,我绝对不会只改九个半。美更不止一次跟我暗示,财务经理的位置迟早都是我的,只要我按照既定的规则好好做下去。也就是说,我足够听她的话。我不知她对我的考验期是两年、三年、还是更长,如果能保住北京办事处的职位,我愿意等下去,只是,如果为了这份飘忽的期待,我需要抛夫弃家跟随她到上海,就不得不犹豫了。对此,昆鹏安慰我说:“文文,能升职最好,如果不能,保住这份工作也是好的。咱们的底线是在一两年内尽快完成资金积累。至于美更性情是否暴戾,忍一下就是了,咱又不跟她过一辈子,是不是?”

 昆鹏总是能看到更高远的大局。为了未来,如果我不能进取,至少可以选择忍耐。这么想着,我心里基本上已经接受了调遣的命运,口头上却是撒起了娇:“可是,如果我去了上海,就不能经常见到你了呀?我会想你的,老公!”

“老公也会想你,天天都想你!咱们可以每天在MSN上视频呀!”昆鹏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况且,我有十五天年假,你也有十五天年假,如果咱俩轮着休,加起来就是一个月,再加上节假日和长周末,咱们每个月都可以见面的啊。从北京到上海的火车才十三四个小时,睡一晚上就到了,要不是为了攒钱啊,我每个周末都可以过去看你!”

在我默默数着公休假长周末时,昆鹏说:“文文,我也舍不得你离开我。如果没有出国计划,我一定会支持你接受裁员的方案,留在北京慢慢找。甚至你不工作,老公养你一辈子也不是问题。可是,你不是说一旦在加拿大安顿下来,咱们就要宝宝的吗?想想啊,如果经济压力太大,怕是生娃的计划也要一拖再拖。你已二十九,很快就要步入高龄产妇的行列了。我也已三十一,又少年白头,再拖几年,怕是去参加家长会时,人家会误以为我是孩子的爷爷。”

昆鹏的话把我扑哧逗笑了。自从递交了移民申请,我俩一直小心避孕,怕申请到一半时,多出个小孩来会让之前的申请前功尽弃。婚后第二年我意外怀孕,与昆鹏没作多想就一致选择了人流。后来好不容易拿到移民纸,又面临着工作攒钱的三年计划,没法要娃。好在昆鹏的哥哥已经生了俩男孩,昆鹏并无传宗接代的压力。至于我们老顾家,我有一个哥哥,叫顾宇文,比我大一岁,前年结的婚,却是一直没有小孩,也不知是哥嫂忙着打拼事业,还是嫂子属于不易怀孕的体质,又或者顾宇文有什么生理问题。总之,爹妈的压力都强势聚焦在顾宇文身上呢,我生不生孩子,他们并不操心。他们总以为我还是个孩子。

家长不给压力,并不代表我俩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们的打算是,等正式移民了,不管找没找到工作,立刻要小孩。前提是我俩现在存够钱,保证在加拿大的头两年衣食无忧。

想到生娃大计,我已想不出拒绝调遣令的任何理由。短暂的离别,是为了未来五十年的阖家团聚,我不能为了一时的儿女情长而打乱昆鹏给我们设计好的长远计划。为了表达我对美好未来的全力参与,我豪迈地立下军令状:“去上海的一两年里,我会争取考完GMAT,为学业上的精进作准备。”看着昆鹏赞许的目光,我又热血沸腾地追加了一句:“我会尽力争取到财务经理的职位,让自己在未来的职场上有更好的起点。”昆鹏笑得舒展,一个劲儿抱着我转圈圈,说:“老婆,我就知道你是最棒的!”

为了庆祝这份好不容易达成的共识,昆鹏专门带我去吃了我最爱的谭鱼头。面对热气腾腾的火锅,我隐隐觉得美中不足:如果面对一纸调遣,昆鹏恳求我留下,与我情意绵绵执手相看泪眼,而我为了小家的未来,含泪劝慰他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个画面会不会更加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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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跟读!开篇铺垫得多,希望能渐入佳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