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新人的觉醒,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房间里很安静。我们俩站在记忆注入槽前,透过罩子,饶有趣味地看着里面那具躯体。
这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刚从“垓下之战”时间涡流被打捞回来。在他们那个年代,这人应该算是壮硕的,虽然不太英俊。他个子挺高,身穿破旧的青铜盔甲,正在沉睡中——或者,更准确点说,是正在噩梦中。
我问胡元:“可以开始了吗?”
胡元点点头,说:“没问题,你说了算。”
于是,我按下操作界面的按钮。传感器开始把公元前200年到现在(公元2799年)的基本信息,源源不断地输入他的大脑中。这是法律规定的程序,叫做“记忆注入”。
据说,最初几批新人,由于没有记忆注入,睁眼看到这个新世界后,受到强烈的刺激,有人甚至直接就疯掉了。
此后,政府规定,所有超过100年时间引渡回来的新人,都必须经过记忆注入程序,产生的费用由引渡者承担。对这个规定,多数人表示理解,因为新人毕竟也是人。大家所不满的,是费用实在有些太高。
刚打开记忆注入器开关时,看起来有点吓人:随着信息一串串输入,睡在记忆注入槽里的男人全身抽搐,不停剧烈扭动。我担心那几条薄薄的带子会不会被他弄断,看得出这家伙力气不小。他面孔扭曲,满头大汗,嘴巴不停地用古语嚷着什么,两眼可怕地往上翻着,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白。
胡元好奇地问:“这家伙在叫什么?”
我仔细听了听,说:“好像是在说:大王!大王!快走!”
“要说你的历史还真不赖,这都听得懂。——你瞧这家伙!”胡元笑着指了指那个男人,低头大喊:“你的大王已经死了,还被砍成了八块!”
“是五块!”我纠正他说。
“有区别吗?”胡元瞪着眼睛又要争辩,我只好知趣地闭上嘴。这家伙从不放过任何可以争辩的机会,唯一让他闭上嘴的办法,是先闭上自己的嘴。
记忆注入槽里的男人当然听不到。他已经停止挣扎,全身僵硬不动。吃惊地瞪着眼睛,嘴巴张得大大的,好像一个正吃着早餐麦片的男孩,忽然看到窗外伸进一个蛇颈龙的脑袋。
指示灯不停闪烁,信息继续像潮水般涌入。接下来,男人就平静多了,只是嘴巴一直这么傻傻地张着,偶尔冒一句“不会吧?”“真的?”或者干脆是“天啦!”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语言不停地转换,甚至还用二十世纪的英语说了句“我的上帝呀!”最后,慢慢接近了现代的标准语,他的脸色也恢复了正常。
整个注入过程不超过两小时,注入的信息超过一千亿量子比特。观看这个过程时,很多人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即使是四千年前的人脑,也能像黑洞一样,如此快速地接收海量的信息!
我看着记忆注入槽里的男人,忽然发现一个有趣的地方:“胡元,过来看一下,你有没有发现,这人长得挺像你?”虽然戴着破头盔,脸色肮脏,但也看得出他鼻子眼睛和胡元非常神似。
“哪里可能!”胡元探过头来,仔细打量着,“你别说,还真有点像,不过细看下来,我还是要英俊得多。——等等,糟糕!我该不会是把哪位老祖宗捞回来了吧?”胡元有些担心。
“你急傻啦?”我讥笑道,“超时间引渡,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情?”
胡元是个粗人,对技术方面的事情从不热心,也无怪他会有这样的担忧。
时间旅行是十九世纪就有的概念。但直到公元二十五世纪,人们才发明了时间气泡发生器——这种机器消耗的能量吓死人!不过,毕竟在理论上,实现了返回过去的时间旅行。
但让人困惑的是,未来却怎么也去不了。
又过了两百多年,科学家们才证明,时间旅行的基本原则是:任何时间旅行事件,都不应该/也不可能扰动该事件之后的时间涡流。否则就会形成悖论断点,在此之后的历史进程会被改写,那么时间旅行本身也就不可能实现。
明白这个原理后,科学家们打消了去未来的念头。
不久,他们发明了基因粒扫描仪。这机器几乎就是为引渡人口定制的。人们可以在时间旅行中,扫描一切有机物(比如说古代人)的基因粒,再通过银河天际网络(简称“天网”)链接,检测该基因粒群是否会扰动后来的时间涡流。如果产生扰动,基因粒扫描仪就会发出警示。——实际上,即使不发出警示,由于会产生悖论断点,你连一根头发都捞不回来。
在这个原理下,胡元这家伙运气再好,也不可能把自己的老祖宗捞回来。实际上,任何人的祖宗——只要是当过祖宗,他都捞不回来,因为肯定会形成悖论断点。
我正想给胡元解释,忽然发现,记忆输入槽里的男人已经苏醒。他正睁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头上乳白色,蛋壳形状的天花板。
“喂,老兄,这一觉睡得怎么样?该起床了!”胡元毫不客气地说。他伸出左手,把那男人从槽里拉起来。
男人不安地站起来身来。与此同时,只听得几声轻响,他身上的几片铜甲叮叮当当地掉在地上。和甲片一起落下来的,还有一团灰尘——四千年前的灰尘。
男人看起来更难堪了,他站在那里,显得手足无措。
“哎,这些新来的家伙!”胡元轻蔑地摇摇头,“怎么都是这种样子?连声谢谢都不会说?”
那男人脸一下子就红了。很明显,他听懂了胡元的话。
胡元这人虽说有些粗鲁,但出手大方,算是个不错的朋友。不过,每次站在新人面前,他的态度立刻变得傲慢,像中世纪奴隶主一样。有时候,连我都觉得有些过分,劝过他好几次。
但胡元自有他的道理:
“这些人其实都是死人,或者说,死去又活来的人。”胡元争辩道,“如果不是我把他们捞回来,他们早就尘归尘,土归土了。再怎么说,我也算他们的救命恩人吧?况且,我还花了大价钱呢!说声谢谢,又有什么了不起?”
我得承认,和胡元有类似想法的人,在地球上还相当多。当然,也有不少的人观点截然相反。这些人被称为“泛人类左派”,他们在上下议院都有相当的影响力。在左派眼中,所有人都应该是平等的,其中包括那些被引渡回来的“新人”。
胡元天生是个左撇子,但他最痛恨的就是“左派”。“不可思议!”胡元曾经对我抱怨,“居然有人训练新人做高层级工作,甚至负责天网的操作!新人不去搞类地行星开发,做哪些干什么?”
在这个星球上,天网几乎就是一切,如果出了差错,后果不堪设想。也无怪胡元这么愤愤不平。
眼下,胡元正趾高气扬地打量着这位穿着盔甲的新人。
“对了,”他突然想到什么,不放心地问:“你姓什么?该不会姓胡吧?”
“在下姓项,名叫项礼。”新人用古礼拱了拱手,恭敬地答道。
“还好,”胡元松了一口气,“你和那个什么项羽是什么关系?”
项礼眼中露出一丝悲哀,黯然说道:“大王是我同乡,按你们的话说,算是远房亲戚吧!”
“什么你们的话我们的话,你以后就得说我们的话。对了,我可警告你啊,既然你到了我们这个时代,就得照我们这个时代的规矩,要不然我立马把你送回去。我先把规矩说在前头,听好了:第一,就是老实听话。记住,把你们那个时代,动不动拔刀砍人的臭脾气收一收。第二,……”
胡元还在喋喋不休,但项礼已经吃惊地望向屋外了:
天已经亮了,乳白色的墙壁渐渐透明,一阵昏暗的阳光透了进来。透过墙壁,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的世界。城市、天空、早晨的白云、远处的山脉……
初升太阳悬在半空中,无数的黑点,密密麻麻地布满太阳表面。太阳看起来像一张刚出炉的,布满芝麻的烧饼。昏暗的阳光,就从那些芝麻的缝隙里,艰难地透出来,然后洒在这个城市上空。
“难道,这就是,戴,戴森球……?”项礼在刚注入的记忆中,拼命搜索着恰当的词语,这小子学得很快。
我担心胡元又出口相讥,连忙好心解释:“你说对了一半,这叫戴森矩阵,不是戴森球。不过作用差不多,都是收集能量。你知道的,太阳系的能源,已经快枯竭了。”
“你们——”项礼盯着那块丑陋的芝麻饼,叹了一口气,半晌才说道:“——怎么搞成这样?”
“不搞成这样,我会捞你回来?”胡元没好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