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那天,还没有见到项礼,虞姬就已经开始抽泣了。
我们站在一间独立的乳白色建筑外面。这个建筑外表很普通,照例呈卵形,比一般的住家还小一些。
我没有进去过,但很清楚里面的陈设:房间的正中央,应该一台超时空气泡发生器,和捞人的设备类似,也有一台监视仪,旁边有复杂的线缆连接。
最大的不同是,捕捞器旁边有一个5平方米的平台,被捕捞过来的人,会在这个平台上昏迷不醒,然后迅速被放进附近的记忆注入槽,开始信息注入过程。中间的耽搁不能超过30分钟,否则会对大脑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
而这里的设备,没有连接平台,更没有记忆注入槽。那台监视仪旁边,只有一个棺材大小的格子。倒霉蛋们将被束缚在里面,等着一阵电流的噼啪声后,送回那个可怕的年代。紧接着,还在迷糊的时候,他就会被一刀砍掉脑袋,或者低头恰好看到一支弩箭射进自己的胸膛……
项礼被两个蠢头蠢脑的机器警卫押过来了。他重新穿上那身青铜盔甲,上面灰尘依旧,看起来像个刚下战场的武士,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人依旧一副傲气,身板挺直,满脸怒火。见到我们,哼了一声,头也不回朝房间走去。
“这家伙,这时候还这么硬气!”胡元悻悻然地说。
这边,虞姬已经泪流满面了。她和胡元一样,身穿太空减压服,一手提着头盔,这是乘坐短程飞艇的标准装束。胡元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关切地握着她的手。虞姬紧靠着胡元,像依偎着仅存的希望。
我嫉妒地看了看胡元,又看了看Nancy,默默叹了一口气。
Nancy温言安慰虞姬:“好啦,不要伤心了,等下他看着你伤心也不好。——时间不早了,我们进去吧!”
虞姬流着泪,紧握着胡元的手不放。胡元抽了两下没抽出来,略有些尴尬:“你和Nancy进去就好,我就不去了……”
谁知虞姬哭得更大声了,她干脆搂着胡元不放。胡元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求救地看着Nancy。Nancy只好说:“要不然胡先生一起去吧,反正时间很短。对了,你可以戴上头盔啊,这样他就认不出你了。”
“有道理!还是Nancy小姐最聪明!”胡元喜滋滋地把头盔戴好,镀银的面罩像镜子一般光滑。
三人朝那白色建筑走去。我也想跟过去,Nancy阻止我,说:“不方便太多人在场,你还是在外面等一下吧!”
我想想也是。要说整件事中,最没有关系的人,恐怕就是我了。
于是,我看着他们走进房间,把门关好。外面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50米之外,那个竖立在空地上的短程飞艇。因为需要在大气层内升空,机身呈流线型,和星际飞船巨大的怪异外形完全不同。
胡元的星际旅行同伴们,包括小梅,几天前就飞往木星了。昨天,我和Nancy给胡元两口子举办了送别宴,胡元喝得大醉,兴奋地说了一大堆胡话,仿佛要去的地方不是一颗星球,而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天堂。
可惜,去这个天堂的代价,是另一个人需要进入地狱。
站在白色建筑外,想到一个人即将死去,而自己又无能无力。我感到有些不自在,也有些无聊。
Nancy说得对,送别这种事情,其实是越快越好。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而人还在眼前,是一件让大家都难堪的事情。
——奇怪的是,屋里的人半天都没有出来。难道出了什么事?
我担心地看着白色建筑。难道虞姬的情绪会失控?或者,项礼和胡元打了起来?
正想走过去打探一下,门开了。三个人走了出来,后面跟着那两个机器人警卫。
虞姬走在最前面,她已经停止了哭泣,脸上还残留着泪痕,一只手紧搂着胡元的腰。胡元仍然戴着头盔,看不出表情。他右手提着虞姬的头盔,快步地往前走,好像有点生气似的。
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他竟然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直接低头走了过去。
Nancy依然神色自若,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我觉得莫名其妙,拉住Nancy,悄声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等下我再给你解释,现在先送他们上飞艇。”Nancy简短地说。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总觉得有点不对劲。等他们快要走到舷梯了,我才明白不对劲的地方:
——胡元是用右手提着头盔!
“嗡”的一声,好像有人在我脑袋中用力敲了一下!我吃惊地望着胡元。
我急中生智, “喂,” 挥动右手,冲他叫道:“老兄,一路顺风!”
站在舷梯上的胡元迟疑了一下,把头盔递给虞姬,让她先进去。然后转过身来,一声不响地举起右手,朝我用力挥了挥。接着,他钻进飞艇,用右手关上了舱门。
我的冷汗一下子流了下来!转身朝那栋白色建筑跑去。推开门一看:时空泡泡生成器已经关闭,方格里空无一人!
我急得团团转,忽然听到一阵轰鸣声,连忙跑出屋外,只见飞艇已经升空,飞快地朝远方飞去。一眨眼的功夫,已经变成了蓝色天空中的一个小黑点。
“你怎么了?”
我转身一看,Nancy正关切地看着我。
“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控制住激动的情绪,挤出一句话。
“什么为什么?“Nancy佯装不明白我的意思。
“你不要瞒我了,我很清楚——”我指了指天空中那个黑点,“上面的那个人,肯定不是胡元!”
Nancy有些意外地看着我,既不承认,也没有否认。
“走吧,我们找一个地方,好好谈谈。我会告诉你一切。”
我看了看白色建筑,又看了看天空:那个黑点早已消失!
我跺了跺脚,无可奈何。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几个小时后,飞艇上的人会到达木星港口,有一艘超空间星际飞船等候在那里。接着,他们将进行空间跨越,飞往遥远的类地行星……一切的地球往事,都将随着巨大的空间距离消失殆尽:他们,他们做过的一切,甚至包括他们的名字……
我能怎么办?报告警察,要他们拦下飞船?原因是我的朋友是左撇子?……恐怕警察一定会以为我精神出了问题!
我望着天空,只能叹了口气,对Nancy说:“好吧!你说,去哪里谈?…… ”
Nancy的家里。
简单的小圆桌,桌上,两杯绿茶冒着热气,茶汤浅碧,仿佛一泓春天的江水。
“为什么?”我盯着她,重复了我的问题。
“很简单。一个卑鄙的人,策划了一出卑鄙的谋杀案。而我呢,只是帮了两个无辜的人,惩罚了凶手。——难道不是吗?”Nancy端起茶杯,镇定地回答。
我一时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才问:“但是,你为什么要帮那两个人?你知道,你送回去死掉的,是我的朋友;他们呢,只是新人而已。”
“只是新人而已?”Nancy重复了我的话,嘲讽地笑道:“新人在你们的眼中,大概不算是人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新人当然也是人……”我赶紧辩解,“我只是说,他们和我们不一样…… ”
“他们,我们…… 总之,不是同类,对吧?”
“没有,没有!我不是……哎…… ”面对Nancy的追问,我心中大窘,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唉,算了,你知道的,我和胡元不一样……我也明白,他做的事情的确有点卑鄙……”
“好了,不要着急,”Nancy笑了笑,伸手握住我的手,说:“我知道你和他不一样,所以,我才把你当朋友。——虽然你和胡元,还有这个城市的很多人一样,在心底,还是会把我、虞姬、项礼,还有小梅这样的人,当作是“他们”。”
“等等,我没有听错吧?”我惊得几乎跳了起来,“你是说,你和虞姬一样,都是……?”
Nancy轻轻地点了点头,“没错!我是新人,和虞姬、项礼是同类。我只是比他们早来到这个时代。你以前不是问我,为什么叫Nancy吗?现在我告诉你:我出生在古老的春秋时代,南方的越国。我的家乡叫若耶溪,我的名字里也有一个“西”字。”
她望着窗外,好像在找寻一个遥远的过去,“我担心时间太久了,久到连我自己都忘了。所以,才改名叫Nancy(南西)。”
——春秋,越国,若耶溪,名字里有一个“西”字……
看着她百合花一样美丽的面容,我心中大骇,“难道你就是西、西西……?你不是跟着范蠡走了吗?还是沉到江里?”
西施平静地说:“其实是沉到江里。快要淹死之前,被人用时空泡泡救了出来,来到了现在这个时代——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天啊,”我呻吟一声,双手抱头,一时无话可说。
“你知道吗?四千年后,我看到了虞姬,就像看到我自己。那些年,我爱的人就在眼前,每天都可以看到,但就是不可以陪在我的身边……”
西施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朵野花,早已干枯的野花。
“这是他临走前,送给我的。只是,他永远不知道,我已经收到了。”西施掂着花,小声地说道。
她的脸上没有泪水,也许,泪水早已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