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电话响起来,将我从回忆中惊醒。接起来,是肖然打来的。
“陆医生,十九床家属来探视。我先去看看,收集点相关资料。您什么时候过来镇一下场子?”
“好,我马上来。”
“也不用马上。您刚才不是在和杨副院长谈工作么?您先忙,过会儿来出面一下就行。”
“谢谢你,肖然。我还是先过来吧。”
我在会客室门口遇见肖然,他显得情绪不高的样子。我笑着问,
“怎么不进去?”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点难言的情绪。我知道,他是怪我的手伸得太长了。
“肖然,这个患者有点特殊,她是我一个朋友的孩子。不好意思,之前对你的态度不好。当着学生们,也不好跟你解释。”
他恍然地哦了一声。我朝他笑笑,我们一起走进了会客室。
沙发一侧坐着许亦真的妈妈,神情萎靡。另一侧是章洋,怀里搂着一个小男孩。那个孩子长得真漂亮!皮肤像牛奶一样。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朝我们看来,象是会说话一样。
我走上前去。许妈妈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和我握手。她的脸上满是感激。
“陆姐姐,您好!这些天实在太麻烦您了!”她使劲地握住我的手。
我微笑作答,“哪里。阿姨您客气了。”
章洋和那个孩子也站了起来。小男孩眨巴着眼睛,好奇地瞧着我。
“姐,谢谢你。”章洋向我伸出一掌,嘴角含笑。
我和他握了握,向好奇张望着我的那个男孩也伸出手去,“小朋友,你叫许航,对吗?”
小家伙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学章洋的样子和我握握,然后退回到章洋身边。他的脸蛋白里透红,表情可爱。他将脸藏在章洋的身侧,偷偷看我。章洋用手臂将他护住,对我说,
“姐,亦真怎么样了?我们现在能去看她吗?”
我向肖然示意,我们坐了下来。我介绍道,
“这位是肖医生,他是亦真的管床医生。我请他先介绍一下亦真的情况。”
我想了想,又嘱咐道,“今天小朋友也在,我们大家长话短说。”
肖然显然明白我的意思,简短说道,“许亦真神志清醒,身体状况基本上正常了。情绪上还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她刚才也配合护理人员洗澡换衣,吃了一点东西。”
许妈妈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章洋高兴地抱起许航说,
“太好啦,许航,我们去看妈妈啰。”他们互相击了一下掌。
我也站起来,“阿姨,我让肖医生带您和许航先过去。”然后我看着章洋,“小洋,你稍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讲。”
肖然领着许妈妈和许航离开了会客室。许航临走前,依依不舍的看了一眼章洋。
章洋在沙发上重新坐下,他翘起一只二郎腿,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望着我。
我慢慢走到他的身前。
“姐,你这是要拉偏架还是怎么地?”
我抬起下巴,点了点他的腿,“你给我把脚放下来!”
他一下放下了二郎腿,屈身向前,急切地冲我说,
“姐,你不能因为陆陆是你弟弟,你就偏心啊!从小到大,你可都是站在我这边的!”
我微微一笑,“我拉偏架?我倒还记得自己的年纪。是阁下和那个二愣子,忘记自己的贵庚了吧?”我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来。
“姐,这一次事关我的终身幸福。我实话告诉你,我不管你们俩怎么看我,我豁出去了!是的,我明白,于情于理,我不该来插这一杠子。但是,姐,你听我说,我真的不是见异思迁!”章洋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急切的焦虑。
看来,不让这人把话说完是不可能的。
“说吧,天马迪厅小霸王,您老人家是怎么地不见异思迁的?这可真是奇闻。”
“姐,请你也理解理解我好吗!是的,我当年是很爱秦月。自从她车祸离世,我痛苦了很久。我一直以为,我再也找不到她那样的人了。我后来遇到的那些女人,都他妈的像个玩笑!这一次来临江,我本来以为只是一笔自己当年的糊涂债。我心里很烦,对许亦真充满了恶意。我一次次地侮辱她,伤害她,她都默默的承受了。姐,我真的,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人!那感觉确实就象用力伸出了拳头,一下子打到棉花堆里一样。”
章洋深深呼吸了一下。
“你要知道,她从来都没跟我们任何人说过,她不是许航的生母。直到很后来,她才告诉了我。可是,我那个时候已经爱上她了!我后来才体会,她对许航的爱,有那么深。她怕我们乱说话,坚持着不告诉我们。可我当时不知道啊。姐,你想想,我不知道这些啊!我觉得,我和她之间因为许航,很亲密地联系在一起。我忍不住被她吸引。忍不住想象,如果当年我和她没有错过,那会怎么样?那我现在该有多么幸福!她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一个我至亲至爱的人,在人群中和我失散了,忽然又失而复得的那种感觉。姐,你明白吗?”
我也叹了一声,淡然回道,
“章洋,你找错对象了。我不是一根合适的树桩子,倾听你这伟大的心声。这些废话,你告诉陆陆那个二愣子去。你们俩干一架,谁赢了,谁就能得到许亦真这个小奖品。”
章洋伸出手,用力地耙了耙头发。他烦躁地说,
“姐,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一切,还得看亦真本人的想法。”
他抬眼看我,眼中亮若星辰。
“姐,如果亦真选择了我,我是说如果。你能答应我,不从中阻扰吗?”
我定定地看着章洋。这个从他穿开裆裤的时代起,就跟着陆陆喊我姐的家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终于,我轻轻的点了下头。
“反正不管怎么着,都是我弟媳妇,我无所谓。”
章洋猛地一下从沙发上蹦起来,“嘿,姐,就等您这句话嘞!”
他兴高采烈地往门外冲去。
我喊住了他,“章洋,亦真的情绪不是太稳定。”
他回过头来看我。
我对他说,“要不我先过去问问,她愿不愿意见你,你再去看她好吗?”
章洋看着我,困难地点点头。
“姐,你是医生,我听你的。”
不容易,对这个任性的家伙来说。看来这一次,他是真的陷进去了。我猛然间想到了另外那个伤心的人,心中微微作痛。没法子,事情已经成了这样,也只能顺其自然!
我在许亦真的病房门口停住脚步,站了好一会儿。
她靠在床头,小小的身子缩在宽大的病号服里,显得那么孱弱。乌黑的发垂在她的耳边,莹然的小脸上,镶嵌着一双和许航极为相似的眼睛,里面盛满了一种深沉的忧伤。
那一刻,我想起了陆陆对我说过的话,
“我原本打算退出,让他们一家三口团圆。可是,我实在是管不住自己。尤其是她望着我的时候。”
许航趴在床边,依偎在许亦真的身前。她举起手,抚摸着许航的头发,轻柔的说着什么。她脸上浮现浅浅的笑容,那么温暖,那么动人。那是只有面对深爱的人才会显现的心灵的光辉。
许妈妈坐在床边,温柔地看着她们俩。
我慢慢走到床前。许妈妈站了起来,我请她坐下。我朝许亦真笑了笑,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许航站起来,躲到他外婆身边。我向许亦真伸出手说,
“许亦真,你好,我是你的医生,我叫陆致远。”
有一刻,她没有说话。她好象很是惊讶,仔细地看了看我的胸牌,又看了看我的眼睛。她慌乱的说,
“您,您是,”她在床上移动了一下身体,神情很不安。
我将手放下,轻笑着说,“你别紧张。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是的,我也是杨帆的妈妈。你可能听说过我,对吗?”
她又看了我一眼,腼腆地说,“是的。我的,我的上司陆总,跟我说起过您。”
我笑了笑,“你记住,我是你的医生。我会帮你的。”
她睁着那双美丽的眼睛,看了我很久很久。
终于,她颤抖着,朝我伸出了她的右手。我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用力地摇了摇。她的手柔若无骨。
一个清脆的童音,在我身旁响起来。
“阿姨,你是杨帆哥哥的妈妈呀?”
我回头朝许航笑,“怎么,你见过杨帆哥哥吗?”
许航的声音很可爱。我也没了平时的气势,语气平白地软了几分。
“嗯”,小人儿点头说,“杨帆哥哥对我可好了,他教我打枪,玩赛车,还有飞行器。他对我说,让我以后经常去黑叔叔的家里。他说他周末总在那里,我们俩可以一起玩。”
这个小人儿的话,让我有一丝尴尬。是啊,杨帆周末从寄宿学校回来,我总是叫他舅舅来把他接走,让我一个人清静清静。不过,我那也是为了我们家的邻居着想。那个臭小子回到家,总是跟我爆发战争,左右邻居来敲过好几次门了。
我弯下腰对许航说,“好啊,下一次让你杨哥哥带你到我们家去玩。我们家也有好多枪啊车的,要不是阿姨扔得快,家里都要被那些东西给填满了。”
许妈妈在一旁笑着说,“陆姐姐,谢谢你啊。”我回她说不用客气。
许亦真在这时开了口,“陆医生,太麻烦您了。”
她喃喃说道,“我以前不知道。以前不懂事,打扰了陆总很多。”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深刻的痛苦。
“以后不会了。”过了一会儿,她轻轻的说。
许妈妈在一旁着急喊道,“亦真!你,”
我按住了许妈妈的手,“阿姨,您别急。”
我向那个缩在床头的人说,“许亦真,我来还有件事要问你。许航的爸爸在外面,他想来看你,可以吗?”
她再一次慌乱地抬起头。许航从我身边挤到她的身侧,仰头说道,“妈妈妈妈,是的,爸爸说他很想你,他想见你!”
许妈妈转过身子,脸上带着愤懑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许亦真静静地说,“好吧,请他进来。谢谢你,陆医生。”
我向前牵起许妈妈的手,“来,阿姨,我们到我办公室坐一下。”
许妈妈站起身来,随我走出门去。在门口,等在那里的章洋见我朝他点头,迫不及待地冲进了门里。我听见他高兴的声音,
“喂,许亦真,明明是我喝醉酒被警察逮了,你怎么回事?也要赶我的时髦,学我去酒驾啊?”
办公室里,许妈妈一脸忧心地对我说,
“陆姐姐,您看,这是怎么回事?自从在脑外科病房醒来,亦真就跟又糊涂了一样。她坚持说许航是她生的,还不停跟我说,她是个罪人!是她害死了秦月。”
这句话虽然很难出口,但我还是必须要讲。
“阿姨,对不起,都是致成的错!他太莽撞了。”
“怎么会是小陆的错呢?是亦真受了脑震荡的影响吧?”许妈妈疑惑的说。
“阿姨,亦真出车祸那晚,致成和她吵架了,说了一些很不该说的话。致成当时不知道实情,只是听到了秦月的名字,就错以为当年是亦真插足在章洋和秦月之间,酿成了惨剧。您也知道,他一直以为许航是亦真的孩子,联想到秦月后来的遭遇,他头脑一时冲动,就质问亦真,是否为秦月的事感到羞愧。”
我长叹一声。陆陆那个二愣子!怎么平时没觉得他做事这么莽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