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蛇郎君在黑暗的山洞之中,日夜思恋他的爱人温仪之时,曾经叹过那著名的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想那是他们俩人在被迫分离后,他无奈之下自欺欺人的感概。
能够常常见面的恋人们,自然会觉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怎能不期盼在每一个朝朝暮暮,都可以见到自己心爱的人呢?
我觉得自己很幸运,雍正爷竟然会与我是一样的想法。这大概就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觉得自己现在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古人,时不时都要拽上一两句诗词来表达一下心情,也不管是否引用得当。如果被旁人听到了,一定会觉得好笑吧。不过,中华文化的魅力正是在于,无论你有多少的人生感慨,似乎都可以在那些流传千古的动人诗句中,寻觅到属于你自己的知音。
就象当年男同学们喜欢背诵的那一句,“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那应该是年轻的他们最为向往的一种境界吧?好男儿志在四方,建功立业,身边还有心上人相依相伴。如果他们在往后的人生中,可以有幸不去体会后面更戳心的那句,“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那该是多么完美!
此刻我所想见的人,都在乾清宫宫门以内。所以,我很愉快地做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以避免不必要的争端。只除了心中偶尔挂念年贵妃,不知道她身体如何,腹中孩儿是否活泼如常。
雍正爷曾经有过口谕,未经这位爷的许可,后宫不得传唤于我。我决定以此作为护身符,老老实实地呆在乾清宫内。于是偶尔的时候,千语就受我所托,去给年贵妃请安。
有一次,千语回来之后对我说,宝亲王在路上遇到她,问我为何不再去御花园?
去御花园找他的额娘领耳光吗?我暂时还不想再有那样获赠免费胭脂的机会。
我知道,那日我将弘旺阿哥错认作是他,而他在旁边目睹了那看来惊心动魄的一幕,或许会有所触动吧。或许会认为他眼中的我这个狐媚畜生,应该也没有那么的蛇蝎心肠。所以他当时才会叫止了他的额娘。
小孩子常常都是有一些极端的。也许因为额娘偶然的一句抱怨,立即将对方视如蛇蝎,过后再因为偶然的一件事,又会立即觉得对方原来是个好人。他们对待一个人的判断,很少是全面和客观的。宝亲王他看不到我既有他应该恨我之处,又有他应该秉持公允之心自我加以判断的地方。他们这个年纪,对待人世间的看法,还有长长的路要走。
“达摩东来,只是要寻一个不受人惑之人”。
我不是倚老卖老,我如今自己也还常常在迷惑之中。但十一二岁的人,还是要比我更为糊涂吧?凡事有个先来后到么,我毕竟比他多吃了十几年的咸盐。也没有太大关系就是了,有他那个厉害的皇阿玛可以教他啊。他的皇阿玛在世人眼中,可是个很有城府的人。
不过转念想想,宝亲王肩上确实负担沉重,可能逼着他也做不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礼曰;“君子抱孙不抱子”。雍正爷一定是担心溺爱了孩子,会让他不成器。从我的观察来看,雍正爷是奉行康熙爷对他的那一套的,对宝亲王似乎比对其他阿哥们都更为严苛。他很少对宝亲王露出什么笑脸,常常是唬着个脸,一副很冷淡的样子。
我有时想,这两三年来,宝亲王弘历的遭遇,也算是一个比较剧烈的变化了。他从自己祖父的赞许和疼爱之中,一下子来到了一个这么严寒的世界,一定没有带够御寒的衣物吧?
我估计在雍正爷看来,不管什么事情,宝亲王做得好都是应该的,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更不能有骄矜二字。所以,宝亲王竟然常常得到雍正爷的训诫,比他其他兄弟们所得的加起来都多。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么。
我不由想起了自己的高中时代,虽然成年之后,母亲后来经常对我说,我父亲对我,比对我的两个哥哥要好多了。但是当时的我仍然觉得,经常受到来自我父亲的无情打压。
印象深刻的一次是,有一回我无意中轻轻唱起一首歌,可能当时脚步略嫌轻快了一些,走路时微微垫了垫脚。父亲见到,竟然沉着脸评论到,“陈诺,我发现你最近非常有骄娇之气!”
他是指我当时刚刚考过一次成绩尚为理想的考试。他看到我如此做派,于是立马做出那样的评价。
大人们从来不知道,自己随便的一句话,会有多么伤孩子的心。尤其是我当时的确就是在随便唱歌,只是显得稍微欢快了一点而已。那一时间所感受到的委屈,真是难以描述。我只能哑口无言。你看,我现在还记得去叙说这件小事,可见当时真的是伤了心。
因为我是女孩,父亲并不象教训哥哥们那样打骂我。他只是经常向我强调,响鼓不用重敲这六个字,同时再时不时地敲打敲打我。
比如,他会说,“如今看你,也不过是指望萝卜是青菜!”
家乡这句土话的意思是,抱着殷切的希望,结果发现不过尔尔。每次听完之后,我心中就常常升起一种强烈的念头,我以后就要当个萝卜给你看看!
父亲这种嘲讽式教育看似是“成功”的,他最终将他的小女儿送入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可是,我后来有时感慨,这种教育对我的印记之深,我花了很多年都无法抹平。有了所谓的“成绩”,我从来不敢高兴。我怕骄娇之后,便会迎来失败。我怕最终才发现,我不过真的就是一颗青菜。(小乐就是颗青菜,好像当青菜也当得自得其乐。)
因此,我常常对宝亲王是很抱有一些同情的。可是,话说回来,雍正爷要怎么去教育他的爱子,又怎能容我这样一个十几岁的人置喙呢。他肯定会觉得,你自己还没搞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呢。
就像他说的,“你明白?朕看你一直以来,都糊涂得很。”
所以我也就是在心里想想,不表露出来什么。即使我有作为被教育者的第一手经验。
隔了几天,宝亲王来给雍正爷请安。
我本来以为,给额娘阿玛必须天天请安两次,就像我在此地家中时那样。我也知道,皇家大约不会如此。雍正爷没那么多时间,让他的那些大小萝卜头儿们每天排着队来请安。但是,我之前也没有预料到,会这么稀少。
有些阿哥,一个月都见不到雍正爷一面。宝亲王大约每十天左右,来请圣躬安一次。公主格格就更不用说了,大约只在年节之时相见吧。年幼的皇子公主们,还可以在雍正爷偶然去看宫妃娘娘时,多见上一面。还常常是跟着不是自己额娘的宫妃们住在一起。皇家的骨肉亲情,想来实在淡漠。
我当时正在偏厅做编织的活计,听到苏公公在喊宝亲王觐见的声音。然后听到宝亲王入内请安。现在我已经能够认出他的声音了。
父子二人。一个问,老爸您最近安吗?另一个回,安。你自己呢?儿子说,也安。谢老爸牵挂。父亲又说,既然都安,滚回去学习吧,不要整天瞎混!儿子回,是。谨遵老爸教诲。
这就完了?
我和千语与这位爷之间的平常对话,都比这寥寥数语要长。
我站起来,不知道自己敢不敢去干涉一下。
隔壁宝亲王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儿臣希望,能够面谢御前女官瓜尔佳. 成诺。”
我心里一跳。
雍正爷没有做出立即的回复。
我等在那儿,也不敢动。
过了一会儿,雍正爷说,
“苏培盛,你去瞧瞧,她在隔壁盹着了没有。”
竟然嘲笑我在这里睡觉!姑娘我辛辛苦苦地在为您织围巾手套呢!
我放下毛线团子,走向偏厅的门口。苏公公出现在那里,将我领入大厅。我其实心里也打鼓,宝亲王要面谢我,我该如何反应?我又没真的救过他,只是当时认错了人,在抢救弘旺的过程中,疾声呼喊他的名字而已。他感念我有救他的心意,可能被感动了,所以就非要当着他阿玛的面来抒情一番?
等我走到御书房内,我已经决定实话实说。
我向他们父子二人行礼。
雍正爷叫我起来,威严地说道,
“朕的宝亲王懂事了,感念女官当日救命之恩,要来面谢你。”
宝亲王听他皇阿玛这么说,一时有些尴尬,好像不知如何接口。
我轻轻一笑,对宝亲王说,
“奴才听说,君子不市恩,做好事的时候不求回报,但受他人滴水之恩,却会涌泉相报。奴才感念宝亲王的心意!连奴才没有做过的事,都能得到您的感谢,这实在是圣人所言的君子之道。奴才受之有愧。”
宝亲王愣了一下,面色微红,说话有些吞吐。
“日前,本王还为难了女官,与君子之道并不相符。心中过意不去。”
哇,这是一个满诚实的小孩么,敢作敢当啊!我忽然有了些佩服他的感觉。
我看了看雍正爷,他的眼里也有一丝笑意。
不过,我不可能对宝亲王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之类的话。他处罚一个奴才,能有什么错。他能对一个奴才说出“过意不去”这四个字,我也理解了为什么他将来会成长为一代盛世仁君。
“宝亲王说笑了。常言道,寸草春晖。宝亲王事母至孝,奴才感佩不已。“
宝亲王听我说完这句,面露尴尬。
哎呀糟糕,我真是没脑子。这不是明摆着抬高我自己去贬低他额娘么!我心中懊恼。想来如果我想与那位田文镜大人当同门修行,恐怕很快会被扫地出门的。
于是我急急做些补救,
“世人宣扬那些孝子贤孙,却不知父母之心,往往比之更甚。奴才当日口呼宝亲王之名,冒犯了宝亲王,实在多有得罪。只是在那一刻,宝亲王的名号确实有起死回生之效。”
雍正爷看向我。宝亲王也面露疑惑。
“因为,奴才当时错以为是宝亲王您遇了险。奴才一想到万岁爷与熹妃娘娘当时的心境,便觉得有了无穷的力气。”
也是因为我以为是他,知道他的命运,所以才有了无穷的底气吧。我对弘旺的历史却不熟悉。除了史书上记载他后来被迫改成的那个可怜的名字,我并不知其所终。
“所谓关心则乱。奴才毕竟不认识廉亲王的家人,所以当时的误解,给了奴才更多的动力。奴才是在想象着,万岁爷与熹妃娘娘当时的心情。可怜天下父母心!”
为了挤进田大人一派的大门,我也不管慈禧太后会怎么想了。盗用一下,见谅见谅。
雍正爷和宝亲王听了,一时没有发声。
苏公公见我眼光看到他,又一次向我竖了一下大拇指。我也朝他浅浅一笑。
雍正爷平静地说,
“这样的胡话,今日说了就算了。改日廉亲王与福晋来见朕,不要又在那儿胡说八道。”
我不假思索甩给他一句,“那是自然,奴才又不是傻子。”
宝亲王似乎愣在了那里。他大概不适应,我跟他皇阿玛这样顶嘴吧。也许他甚至会觉得有点儿嫉妒?我的心里,又涌上了一些同情。
于是我主动说,“奴才送宝亲王出去。”
雍正爷许可之后,我便陪同宝亲王走出了御书房。
一路无话。
到了乾清宫的门外,宝亲王停下来看了看我。满人嗜武,此时的他,比我还稍高了半头。
“你平日也是这般能言善辩么?”
果然,他并没有象在雍正爷面前表现出来的那样,对我充满了希望和解的善意。不过他敢作敢当的勇气,还是让我有了几分激赏。
我回复他,
“宝亲王认为奴才能言善辩,那您这是要认输了?”
他横眼看我。
“不知道宝亲王有没有兴趣,接受奴才的一个挑战?”我装作不客气地问他。
这小孩果然上当,冷哼道,“什么挑战?”
他眼中彷佛在说,小爷会怕你?
“宝亲王您刚才也看到了,奴才与万岁爷说话,那是有问有答。一句话的长度,能顶得上万岁爷与您之间说的五句。”
我见他面色阴霾,也不敢太逗他,赶紧把话说完。
“宝亲王下次请安之时,如若能跟万岁爷说上十句话。说话的字数,奴才在隔壁给您数着,若能超过五十个字,那就算您达成了挑战。您敢不敢应战?”
他气哼哼地说,“本王定会奉陪!你又如何应战?”
“奴才自然也是当日说上五十字,绝不会撒谎。”我停下来想想,我用这个标准要求这位小爷,好像有点不太公平。于是我加了一句,“奴才这五十个字,说的都会是有关御前女官的工作,绝对不会是私事,以示公允。你可以之后请苏公公评判,奴才是否作了弊。”
“如果本王与你都达成目标,那又如何?”
“十日之后,挑战升级,一百字。再十日之后,两百字。”
我猛然意识到,好像不能继续这么升级下去。我们一人一天以内向雍正爷说上两百字的话,有些不太现实。那位爷哪里有那个闲功夫,听我和宝亲王俩个人一起胡扯啊。关键是,他给予宝亲王请安的时间也不会那么长。
管他呢,反正不是我要去烦恼的事。
我接着说,“两百字之日,奴才与宝亲王,决战于紫禁之巅。“
他听完这话,一甩袖子走了。边走边愤愤地说,
“本王绝不会输给你这个奴才!”
我想他是客气了,没有在奴才之前,加上一个狗字。
我微微一笑,漫步走回乾清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