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想起了自己当年在千语这么大的时候的心情,不觉有些心软。也许我不该在她面前,扮演类似班主任老师那样的角色。
“千语,阿诺不该这么来质问你。这是属于你自己的秘密,阿诺不该叫你难堪。”
千语立即又握住我的手,“阿诺,我愿意与你分享我所有的心事。只是,我真不知从何说起。千语不会表达自己,不能象阿诺那样,说得那么清楚明白。”
我笑了笑说,“有时候,说得清楚明白的人,心里面也不一定就会真的清楚明白。”
她突然调皮起来,
“阿诺,你听反啦。坦白说,你的话其实经常颠三倒四,叫千语听得稀里糊涂。但是我发现,也不用真去听你在说什么,只需要知道一条----你一直都在说,你的意中人正是万岁爷、就是万岁爷、只是万岁爷、还是万岁爷,那就行了!”
我跳起来捉她,她笑着逃开。一边逃,一边把“是万岁爷”这几个字换着法子又说了好多遍。
我还不信我治不了你了。终于,她被我逮住了。
“千语,我不想干涉你心里的想法。我只想提醒你,防人之心不可无,好吗?”
她可能看我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有些讶然,愣了一下神。过了一会儿,她轻轻问我,
“阿诺,你是不是看到或者听到什么了?”
她的眼中带上了一丝紧张。
我感觉自己不能把那帮侍卫们的绰号直接告诉千语。一方面,我答应过许姑姑会谨言慎行。另一方面,我不知道以千语现在的年纪,她会不会直接拿着这个说法去质问郎侍卫本人。那就不但尴尬,而且危险了。
我突然想起那片粉红色的裙角,端正态度,对千语说,
“是的,我看到了。我看到郎侍卫和别的宫女在一起。”
“和谁?什么时候?”千语果然紧张起来。
话一出口,千语可能意识到,她的话分明就表明她与郎侍卫关系匪浅。她一下子十分羞恼,举起她的粉拳对准我的肩上捣了一下,然后扭头就往御花园的门口走。我拉她不住,只好也随她回去。
于是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向乾清宫。千语的脚步越来越快,就好像我在后面追赶她一样。到了最后,我只能小跑着才不跟她落下太大的距离。我怕她真的不理我了,等我们快走到那扇朱红色拱门的角门边,我喊住了她。
“千语,千语,女侠饶命。”我一边将手撑在膝上,一边向她情急地喊道。
她终于停了下来,转头看我。我向她伸出一只手求救。良久,她慢腾腾地走了过来,脸色微嗔地借了她的臂膀给我扶住,然后一脸正色的警告我,
“阿诺,你别以为谁都像你的万岁爷那样,对你温柔体贴,百依百顺。惹急了姑娘我,”
她又攥起了她的拳头,佯装来打我。
“原来某人的脸皮薄如蝉翼”,我朝她说,“难道你不想知道,与郎侍卫在一起的那个女孩是谁吗?”
她咬唇低道,“我才不想知道。他愿意跟谁好,就和谁好去。”
看她这副样子,我知道我必须要立即提醒她,郎侍卫的人品很可能堪忧。
我开门见山说道,
“我今天中午亲眼看见,郎侍卫怀里抱着一个宫女,并不避讳旁人。那人穿着粉色纱裙。而那个时候,许姑姑说你正在茶水房沏茶。”
我知道自己这样闲言碎语,嘴脸十分不美。但是,为了自己在此地最好的朋友,再丑陋一些又有何妨。我也能想象,我的话一下子击中千语,她心里会非常难受。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种事说得委婉好听一点。不好意思,千语你的心上人无意之中一不留神在不小心的时候小小地抱了一下其他的姑娘,我觉得你也许可以不用放在心上,万一这只是一场美丽的误会呢?
恐怕我用再多的修饰语,千语也只会听见“其他的姑娘”这五个字,所以,我也就不必浪费这个力气了。
千语垂下了头。我看着她默默的样子,一时又觉得难过起来。
这种感觉很象当年,有一天张慧无情地告诉我,
“陈诺,你知道吗?小龙同学和咱们的班花,他们俩好像开始了,大家都这么说。”
我静静地坐在座位上,一节课都没有翻开桌上课本的一页。当时的天空中,好像闪过一道亮光。我记得,那是一个夏季雷阵雨的天气。
我记得我在心里问自己,既然已经决定放弃,为什么我还是会觉得这么难过?
即使是时至今日,我也并不羞于承认,我对我心中曾经喜欢过的人,常常还带有一丝柔软的眷恋。虽然理智告诉我,我与小龙同学性格不合,即使有机会在一起,将来也肯定会是那难言的结局。但是,人如果能够时时刻刻只被理智控制,而完全不受那无用的情感影响的话,想来我们早就已经离开了地球引力,当一群冷漠的外星人去了。我常常想,我和小龙同学,到底是因为我预知了结局而去放弃的,还是因为我放弃了,才有了那样无言的结局?
我想,我还是稍微粉饰一下吧,我还是不想让千语像我曾经那样的伤心。
我握住了她的肩膀,“千语,也许郎侍卫只是还没确定好自己的心意,并非有意要去骗你。你现在知道,总比以后知道要好。”
千语一直没有说话。我也不知道还能再说点什么。
过了很长时间,她声若蚊蝇地呢喃了一句。
“阿诺,那个女孩,就是我。”
我呆了一下。
“那条裙子是我最好看的裙子,平时我舍不得穿,所以阿诺你都没见过。今天他来约我见面,我特地换上的。后来他说,你和许姑姑走过来了,他帮我遮挡。但是我怕许姑姑事后可能还会认出我,所以我匆忙回去换了衣裙。”
她抬头看向我,眼中带上了一些伤心的神色。
“阿诺,为何你会觉得,只有万岁爷才是这世上唯一值得旁人在心内偷偷喜欢的人?郎侍卫当然不能与万岁爷相提并论,可是,他就不能也拥有一个他的阿诺来暗地里喜欢他吗?”
我微微一怔。好像我的论据在这么强烈的扫射之下,瞬间土崩瓦解。我觉得有些羞惭,一时间无言以对。
“玉面修罗”这个绰号,徘徊在我的舌尖一寸。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拿它来吓唬一下千语,让她也胆战心惊一番,才能学会保护自己。
最终,我还是换了一种说法。
“千语,我想你时时记得,我们还有七八年的役期。你的郎侍卫在此期间,能否做到发乎情而止于礼?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个万一,你又如何立身自处?”
她的脸色鲜妍欲滴,神色颇为狼狈。
她吞吐半天,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们自然会。自然不会有什么。今天那样,最后也没什么。”
她委屈地抬头看我,“阿诺,你为何今日对郎侍卫有如此大的成见?我平时见你,似乎对他印象尚佳啊。你是不是听了什么人的挑唆?错怪了他?”
我不禁有些赧然。是的,我的所有论据,目前看来似乎只剩下了许姑姑口里说的那个绰号。我突然想到,万一是因为许姑姑本人与郎侍卫交恶呢?他们俩人在宫里呆的日子,可比我和千语要长得多了。我心念一动,会不会是许姑姑那位已经不幸去世的意中人,与郎旭当年有所龃龉?
千语见我静默,又问,“是谁在对你搬弄是非?”
她的口中,似乎想要说出什么名字来。
我连忙制止了她的猜测,
“千语,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你。因为本姑娘吃醋了,你这个见色忘友的小东西。一见到郎侍卫,你的眼里就再也看不见阿诺!因为我嫉妒他,所以我才恨他。实在是因为我的千语美人,长得太美,心肠又太狠。”
千语听到我的前半句,作势要来掐我的脸。我躲着她,往门里跑去。她毕竟也只是做出样子来吓我,手指并未着力。所以被我很轻易地滑了过去。
我想,我必须要找到许姑姑私聊,我希望她告诉我更多的证据。我需要知道,那到底只是无凭无据的流言,还是她的确有什么真凭实据。和从前一样,这样的机会十分难找。许姑姑和千语大部分时候在一起,所以我很难避开千语,和许姑姑单独说话。
第二天中午,雍正爷与郎侍卫他们从外面演习回来。我看雍正爷好像又有点儿一脸乌云的样子。众人也都鸦雀无声,一副气氛紧张的状态。
我想,我也管不了他为何晴转多云,有时有雨了。毕竟他的世界,除了我之外还有广袤的天地。我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能猜到,他为何开心或者不快。我还是安心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就好。
我才踏入这位爷的寝殿,就被他一把拽了过去,靠在了墙上。
他脸上颇有些怒容,“御前红颜,最美时光?”他低低说道。
我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两个词听起来似曾相识,好象是从我自己的嘴里漏出去的?
对,是我前一天教宝亲王为熹妃娘娘求情的话。我顿时感到颇为难堪。宝亲王这小子什么时候又遇到了他的皇阿玛,难道今天早晨他们一起去演习了?说就说了吧,怎么连我这个共犯也这么快就供出去了?
雍正爷似乎能猜到我的想法,他表情严肃地问我,
“阿诺,你为何要讨好宝亲王?为何要帮熹妃求情?难道朕在你的眼里,只是你用来与众人攀交情的器具?”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我的耳中听来,却是如同惊雷。
我忽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好像对他的指责无力辩驳。是啊,我为什么要帮熹妃来求见他?我把他对我的心意当作什么了?在他顾及我的感受而冷淡熹妃,为我“报仇雪恨”的时候,我却可以用他的真心,随意去讨好我的情敌,以便能做到左右逢源?
一层雾气蒙上了我的眼睛。我只觉得十分羞愧。
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触及我的脸颊,帮我拭去我眼中滑落的泪珠。他低下头,轻柔地碰了一下我的唇。不等我来得及反应,他退后了一步,
“朕希望,阿诺以后不要再这样糊涂了。”
我抬眼看他,心中既难过,又欢喜。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点头说好。
面前的这位爷似乎心情又好了起来。他背着手走到桌前,去翻我准备好的那本《淮南子》。一边看,一边说,“阿诺果然还是孩子心性,被朕冤枉了也不知道喊冤。”
他见我没说话,抬头笑着看我,“难道阿诺还需要朕来教你,该如何与朕吵架么?”
他见我还是不解,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神色,
“你应该说,你被宝亲王的孝意感动,加上有感于他对朕言语无状,怕朕与他父子失和,因此便指点了他一句。这样的理由阿诺都想不到么?朕说你什么,便是什么?”
我喃喃说道,“可是万岁爷说得对,阿诺不该轻易对待万岁爷的心意。”
他又向我走来,边走边笑,
“朕以后也不敢与你玩笑了。确实,朕看到熹妃送来的信,心中略有几分恼怒。朕的阿诺,笼络了贵妃不够,什么时候又与熹妃也攻守同盟了?难道你竟是一块磁石?若是朕舍得,下一回就要派你去笼络寿康宫里,朕的那位亲亲额娘了。”
他走到我的面前,伸手轻抚了一下我的面颊,端肃说道,
“阿诺你要切记,不可有妇人之仁。你的仇敌,就该老老实实做你的仇敌。你若总想着连仇敌也要拉拢的话,有一天会非常吃亏的。朕很担心你。”
我看着他如大海一般澄澈的眼眸,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又猛然笑道,“不过,朕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在帮你的仇敌呢,还是在害她?”
他也不顾我的羞愧,大声的朗诵起来,“思君念君,夜夜难眠。自知年华老去,不敢稍比御前红颜。心中时时想念,那段最美的时光,与那段最真的情缘。”
也不知道熹妃是怎么回事,这些句子听起来压了韵脚,却不知道哪里说不出的不对劲起来。
“朕从这些文理不通的句子里,瞧得出‘最美的时光’一语是阿诺的手笔,其他的,可能还真是朕那位爱妃的才情?”
我慌忙说,“阿诺知错了。万岁爷请不要再追究了。”
他又朝我慎重地说,“今晚朕要去看熹妃。朕不能让宝亲王受到冷落。阿诺,你明白吗?”
我赶紧点了点头。
他又对我说,“阿诺,你出去的时候,叫你的朋友进来给朕念书。”
他见我似乎有所迟疑,无奈地说,“不要又胡思乱想。朕可没有阿诺的本事,左边笼络了一个,转眼间右边又笼络了一个。朕只是希望能够静心就寝,下午再跟军机处那帮人接着扳扯。朕可没有阿诺好命,可以坐在隔壁睡觉休息,自得其乐。”
说完他朝我微微一笑。
我随便这位爷怎么编排我,我才没有胡思乱想。我只是心中狂跳,这是一个许姑姑与千语分开的良机!我满心轻盈地朝他拜了拜,说了一声好,便要起身离去。
雍正爷将我扶了起来,笑着说,“又哭又笑,小狗----”。
我知道下面没有好话,立刻闪身跑出了寝殿的房门。
千语见我叫她单独去给雍正爷念书,神情颇为犹豫。我能理解。她现在心有所属,恐怕很不希望与那位爷单独相处。
这可真是难事。我又不能直接对她说,
“千语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万岁爷对你完全没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