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整,我在电脑前就坐。登入网站,调好摄像头和话筒。几分钟之后,镜头前如约出现了那个纤弱的人影。我朝她微笑,
“许亦真,你好!今天出院回家,你感觉怎么样?”
她的眼神稍有闪躲。半天嘟囔出一句,“陆医生,您现在在哪儿?”
“我在家。”
“您家,住在哪儿?”
没想到,她先关心的是这样的问题。我笑笑回答,“我住在桃园小区,就在医院边上。”
“哦”,她的神情放松了一些,“陆医生,您想说什么?”
我微笑,“随便聊聊天。许亦真,今天当着许阿姨的面,你答应了和我随访,是真心的吗?如果觉得不自在,我可以帮你推荐其他同事,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哦,不,不,我希望能和您随访。”她紧张地说。
我单刀直入,“会不会因为陆致成的原因,你觉得和我随访不方便?”
“没有没有,很方便。”她着急的喊道。这句话好像一下子哽住了她,她顿了下来,不再说话。
我心里好笑,严肃地说,“在我们开始之前,有几点我要说明一下。”
“您请说。”
“我们每次疗程是四十五分钟。分为面谈和视频随访,象现在这样。两种方式交替进行,看你我各自的日程安排。我主要是对患者进行认知行为治疗,有必要的话,辅以药物治疗。你车祸肇事司机的录像找到了,治疗的费用会走对方车险,这方面医院财务部会帮忙处理。”
她轻轻点头。
“我想我不需要再次强调,你我之间的医患关系。我们谈话的内容,我会对涉事人员保密,不会对你的生活带来任何不便。当然,我实话实说,我确实受到了你的朋友陆致成和章洋的拜托,最主要的,是你母亲的委托。”(小乐对读者就不保密了,这都要怪她太八卦。)
许亦真的脸上,显现一些惶恐,好象欲言又止。我安静地等了一会儿。我的有些患者,可以四十五分钟从头说到尾一刻不停,我曾经试过一句话都插不上,疗程就结束了。也有些人会长时间对着镜头沉默。他们沉默我也沉默,比着看谁有耐心呗。我常笑话自己,这样的疗程,拿把扫帚披件外套戳在电脑前,效果估计也差不多。
可能最终拼的还是时间吧。那些坚持来复诊的人,总有一天会溃堤泄洪的。
许亦真轻语,“陆总,他也拜托你了吗?”过了一会儿,她加了一句,“是的,他一直很好心。”
那个家伙才不是好心呢,他是想吃了你这个许小妹。我在心里暗笑。哎呀,我这样太不职业了。看来是不能给自己的亲属当医生,人不能自医啊。
我不动声色地说,“只是因为好心吗?你再想想,还有可能是什么原因?”
陆陆啊,老姐这可是违背从医的誓言在帮你了。章小洋啊章小洋,你也甭怪姐偏心。我毕竟也是凡人一个。人的心脏长在左边,并不是正中间呀。
许亦真默了一会儿,抬头看我。
“陆总他,他想要参加我们北京总公司的那个投标,一个地产计划。他可能觉得我还有点用,所以希望我早点回去上班。”
我怔了一下,只好干笑,“答对啦!”
陆陆那个二愣子,他不是说已经和许小妹谈婚论嫁了吗?她这语气也不像是描述男朋友啊。即便是有过那样一个电闪雷鸣的暗黑雨夜。
许小妹是不是不好意思啊?还是,那一晚她也失去记忆了?不对呀,她明明对我说过,“以前不懂事,打扰了陆总很多。以后不会了。”她的声音里,有着那么深刻的痛苦,显然是对那一晚的事耿耿于怀。她应该是对陆陆难以忘情吧?
不管啦,我就话论话吧。
“陆致成每年那么多的钱赚着,一个人住那么好的房子,开那么好的车,你以为,他的钱是从哪里淌来的?还不是靠着压榨你们这些手下么?”我微笑着埋汰陆陆。
“陆医生,我对你说的话,你真的不会告诉他吗?”许小妹低着头,怯生生地说。
“不会”,我斩钉截铁。
“那,我妈呢?”
我又摇头,“这是很严肃的事。如果我泄露我们谈话的内容,你是可以去我们医务处投诉我的。我可能会被处理,会有大麻烦。”
许亦真抬头看我一眼,慌忙道歉,“对不起陆医生,我不该这么问。您之前已经说明了。”
“没关系,亦真,我们应该彼此坦诚,有任何想法都可以直接说出来,好吗?人与人之间的误解,大多来源于有话不说,或者不好好说。对不对?”
她怔怔的看着我,没有回声。
我接着说,“你不用抱歉。你是我的病人。To comfort always,是我从医的一贯宗旨。对你来说,你可以把我当作你的一个,大家怎么说来着,一个情绪垃圾桶。一个树洞。”
“我这个树洞非常安全,外面连着太阳系之外的黑洞。只进不出,绝对保险。这一点你放心。”我向她保证。
“可是,可是为什么,陆总会知道我今天出院,他会在医院门口等着呢?”她的眼睛看向别处,神情惶然。
“你怕见到他吗?”我轻轻问到。
“是的,我很怕看见他。我怕他又来骂我,骂我恬不知耻。”她声如蚊蝇。
她忽然抬眼看我,眸中一片晶莹。
“我是真的知道错了,陆医生!我知道我是一个罪人。可是,可是我之前不知道啊。我不是故意要表现得那么不知羞耻的,我是真的忘了啊。现在我全都想起来了,我想起了一切。我绝不会再奢望什么。”
她捂住自己的脸,忽然之间语不成声。
我静静地等着她哭了一会儿。一阵风从我的窗外吹来,扶起了白色的纱帘。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轻柔的音乐,若隐若现。很像是很久以前某人唱过的一首歌。
“午夜的收音机,轻轻传来一首歌,那是你我,都已熟悉的旋律。”
我柔声说道,“你说得对。你当时忘了呀,这怎么能是你的错呢?两情相悦,向彼此表达爱意是很自然的事,这不是你的错,更不是什么值得羞愧的事。”
许小妹终于停了下来,拿手掌揩了揩脸,呆呆地望着我。
我又问她,“按照你的想法,一个人犯了错,很严重的错。或者就像你说的,是个罪人。那个人是不是就不配再去过他的人生?”
我对着沉默的她继续说,“举个例子吧,一个女人,杀了自己怀的孩子。她是不是就不配再做一个母亲?”
她张了张口,半晌回道,“她,她应该洗心革面,应该赎罪。”
“好,”我应声说到,“赎罪,我喜欢这个词。赎,用财产或行动来抵消,来弥补。那么,还是用我举的这个例子。一个杀了自己怀的孩子的女人,她应该如何赎罪?”
“她应该,如果她将来还能有孩子,应该努力当个好妈妈。”
我安静了一会儿,让涌起的情绪过去。然后我继续说,
“我们停一下。刚才我们说了好几个词,‘过自己的人生’,‘用行动来抵消’,‘弥补’,‘做个好妈妈’。那么你是否同意,赎罪这件事最重要的一点是行动,是去做?”
许亦真窝在椅里不动,神情颓丧。
“你这两天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走路还平稳吗?”我问她。
她突然冲口而出,“我今天看到他,看到陆总,他望着我的样子。我一想到我这么罪恶的女人,竟然会想要和他在一起,我就觉得好痛苦。”
陆陆这个呆瓜。我当时就在旁边奇怪,他怎么不走过来,一把抱住许小妹,不就万事大吉了么?傻呆呆的站在那边一动不动,他以为他是什么,望妻石?还是哪个三流言情小说的男猪脚?
最后这位仁兄还是被章洋给拉走的。虽然这俩位老兄之间估计也是暗潮汹涌,表面上好像还亲亲密密勾肩搭背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俩才是一对儿,没旁边这位可怜兮兮快要哭出来的许小妹什么事儿呢。
我和缓地说,“是不是就象,想要把过去那一段从自己的记忆里切出去?挖一个坑,把它深深地埋掉?”
眼泪从许亦真的眼里滑落,映得她的双颊亮亮的。哎,真是水做的人儿。看这架势,估计可以一哭哭一天。眼前这幅让铁汉泛起似水柔情的场景,应该换那俩位仁兄来看。给我看,纯粹是浪费时间。我知道,我这么说没什么同情心,这都是受某些人的影响。近墨者黑,怪不到我头上。
“虽然我保证,我们的谈话内容会保密,但我也不得不说,我会根据自己事先了解到的一些情况,对事情做出解析。萨玛瑞一下哈。你,陆致成,章洋,你们现在是三角恋。我听人说,还是个铁三角。就我所知,这件事的决定权在你。许小妹,你自己拿主意吧,到底跟谁走。哭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我投放的这个炸弹并没有起到该有的效果。我看着许亦真木然的神情,猛然想到,哎呀,我怎么违背了最重要的原则,倾听和支持,不是给患者出主意!我这怎么堕落到闺蜜的水平了。这算哪门子的心理治疗啊。今晚的事要是被肖然他们知道了,估计会纳闷,陆老师水平怎么这么挫啊。
我忽然感到一阵挫败。对自己的挫败。寒窗十载,多年训练,竟然被一个有着连带关系的患者就弄得破功了么?
我对着镜头里默默无言的人儿说,“对不起,亦真。今天晚上只是闲聊,不能算是医患之间的治疗,我不会收费。刚才的那些话,有很多不妥的地方,请你原谅。”
她急忙说,“不,不,陆医生,怎么能浪费您的时间呢,您一定要收治疗费!我,我自己给您。”
我叹了一口气。陆致远,你脑子真进水了?
“你别紧张。好,我会问保险公司要钱的。今晚的疗程就到这里吧。顺便说一句,你剃了头发很好看,让我想起了笑傲江湖里的仪琳小师妹。”我朝她微笑。
许小妹的脸上慢慢现出了一层红,象两片云霞贴在她的颊边,煞是好看。
我接着笑,“我能叫你许小妹吗?不好意思,刚一不留神,把我给你取的外号漏出来了。”
她腼腆地笑了笑,“谢谢你,陆医生。我不介意。”
我笑了,“公平起见,你也可以喊我的外号。”
“什么?”
“跟你说一下哈,陆陆是陆致成的小名,我和我妈平时这么喊他。有时候也连名带姓的,那要剋他的时候。章洋呢,小时候他家离我们家很近,整天到我家来玩。我喊他小洋。没想到,这小子福气倒好,不声不响的白捡了一个这么好的儿子。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那层红云从许小妹的脸上消失了。她一脸苍白,默不作声。
我慢慢问她,“你是不是有点接受不了,突然发现自己是许航的亲妈?”
“不,我很高兴,知道航航是我的孩子。”她低着头,温柔地说,“这是我这些天来,心里难过的时候,唯一的一点安慰。”
我叹了一声,“许亦真,我其实很同意忘记过去这个说法。不能说忘记吧,是象飞机上的黑匣子那样,把痛苦的过去封进去。也许是暂时的,也许是永久的。把那一段过去好好地封存,不再去轻易触碰,然后,努力去过自己往后的人生。这样做才有机会赎罪,用行动去真正的赎罪,对不对?”
她沉默地望着我,眸中千言万语。
我不想让她呆在这种伤感的情绪里,于是决定作践自己一把,博这位泪光盈盈的小佳人一笑。
“刚才还没说完呢,我的外号很是霸气。叫做‘陆-爷-’。是我中学的时候,我同桌给我取的。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这么叫我。这样咱俩才公平。”
“陆爷。”许亦真轻声重复了一遍,嘴角微弯,抿住了嘴。
“许小妹,你能答应我件事吗?”
“陆医生,您请说。”
“我不会把我们谈话的内容告诉第三者,你也可以这么做吗?”
她立即点头,脸上展现动人的微笑。
我向她解释,“哎,我老啦,经不起小辈们笑话我了。尤其不能让杨帆那小子知道,他老妈有这么个外号。你也别跟陆陆说你知道了啊。”
她不自在地动了一下,“谢谢你,陆医生,我不会跟人说的”。
我们互道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