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午后,我照常在御书房正厅隔壁,做些编织工作。
数日之前,就在雍正爷笑言他要派遣我去笼络太后的那一天,他后来说,他决定让我在太后生辰那日,随他去拜见太后。他说叫我去磕头讨赏。我听了十分忐忑,难道这位爷不准备将我继续留在御前了吗?难道说。。我一时脸红心跳起来。
他当时见状,微笑轻语,“朕的决定,岂可轻易改变。如若御前红颜不是时时在隔壁安坐,身处朕的咫尺之内,朕恐怕是不能安心看折子的。”
阿诺去磕个头,讨点银钱买胭脂。这是他当时的原话。
他接着自嘲,“况且近日阿诺救了廉亲王的独子,让皇额娘圣心欢愉。朕也想沾点儿阿诺的光,不至于受到太多冷脸。”
我默默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要朝拜这位皇太后大人,总要准备一两件生辰贺礼。太后又能缺什么贺礼呢?只不过不能空着手去罢了。我确实也没有银钱给任何人置办礼物,还是只能亲自动手。雍正爷通知得太晚,还有十来日便是太后生辰。紧急之间,我只好盯上了手中的毛线团子,和即将完工的成品。
是的,这本来是我给雍正爷准备的。冬天还早,我再给他准备一份就是了。因为是给他准备的,色泽不够艳丽鲜亮。所以这几天我就是忙着用红色和黄色的丝线加工,勾勒其周边的色泽。
这件小事,无意之中被雍正爷注意到了。他见我废寝忘食地与手中之物搏斗,问我在做什么营生。我说是在准备给太后的生辰贺礼。他好奇地问我,如何在数月之前,便知道要给太后准备贺礼。难道我一早想好了,要去笼络他的亲亲皇额娘?
我没说话。
突然,这位爷意识到了。
“原来,朕想要沾阿诺的光,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放下手中的圆针与丝线,朝他笑说,“阿诺会再给万岁爷编织一件更好看的。”
他轻轻一笑走开了。
我接着做手中的活计,不觉天色渐晚,夕阳如彩。
整个下午,雍正爷在隔壁好像都很静。今天没有大臣觐见,也没听到他离开桌子的响动,好像也没有听见有宫人进来添茶。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才觉得安静得与平时有点儿不一样。我丢下手中之物,快步走到隔壁去。
他端坐桌前,正在低头看着一本奏折。他抬眼见我快步走来,似乎想向我微笑,但是又没有。他招手让我过去。于是我便未做行礼,匆匆走到他的身边。
他看着我,一时无话。
“万岁爷,您今日因着什么,不开心吗?”我问他。
这位爷摇了摇头,将奏折合上,起身说到,
“朕坐了一下午,有些乏了。阿诺陪朕去园子里走走吧。”
我说好。我隐约有感觉,可能是他手中奏折之事。于是,转身和他往外走的时候,我偷偷瞄了一眼桌上那本奏折。隐约可见封面上的落款是,臣弟允禩叩首。
六月初始,北京城内天气和暖,但还没有到热得流汗的时节,是一年之中最为舒爽的日子。微风迎面,斜阳笼罩下,御花园里景色正美。万物生长,郁郁葱葱。而夏花之绚烂,亦正如诗中所写,如火如荼。一切景物都似乎在闪动着一层淡淡的金光。
雍正爷背着手,静静地走了一会儿。我跟在他身后一点,观看着眼前的景色。
见他一直沉默,我大着胆子问他,
“万岁爷,天下第一厨又要撂挑子了么?”
他侧过身,微微看了我一眼。
“阿诺多嘴了。”我赶紧补了一句。
“无妨。朕说过,阿诺的胆子不必那么小。朕只是奇怪,你如何又得知了朕的心思?”
我只好承认,我看到了他手中那本奏折的落款。
他冷冷一笑,“朕的这位臣弟,可谓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也不怪阿诺见到是他上的折子,不用阅读内容,便知此人用意。”
我见他并不阻拦我提及此事,一心想帮他纾解心中烦闷,就接着抛出我的问题,
“万岁爷,廉亲王上折子到底说了什么,又是他的辞呈吗?”
雍正爷停下了脚步,望着斜阳不语。良久,他说到,“不日即是廉亲王爱子生辰,廉亲王府预备大展筵席。他夫妇二人不敢邀请朕,说是想请你过府,给弘旺做寿。”
竟然是这种事。这也值得慎重其事写封折子来问,封面上还要写上臣弟叩首?
我脱口而出,“阿诺去就是了,万岁爷您不用烦恼。只是,大家都凑到一处过生日,阿诺恐怕来不及准备贺礼。”
雍正爷转过头,定定地看着我,眼神严厉。
我吓得心里一跳。我说错了什么吗?对啊,这是他的政敌,他应该不想让我去结交的。
我弱弱地说,“自从上次万岁爷嘱咐之后,阿诺从未想过要结交廉亲王府的人。”
他提高了音量,“阿诺,你果然还是个孩子。朕是担心,他们会对你不利。”
我惊得抬眼看他,“你是说,他们会将我扣做人质?用来要挟您?”
这位爷猛然听到我的这番奇谈,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不过他很快又严肃了起来。
“以你为质?一时之间,朕倒是尚未与朕的这位好臣弟撕破脸皮,应该不会这么快需要用上骁骑营。”
他住了口,不再说下去。我知道,他不想吓我。
默了片刻,他叹了一声,“朕信佛理,不得妄言。朕才刚之言论,恐将阿诺置于险境。朕不该如此说话的。”他的面上,显出几分颓然。
听了这位爷的话,我的眼角突然湿润起来。四周无人,我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将自己轻轻地靠在他的胸膛。他随即伸手拥住了我。
“万岁爷,您不用为阿诺担心。有了您的护卫,阿诺不会有事的。”
我听着他的心跳,雄浑有力,安定我心。一时之间,我觉得浑身充满了一种无所畏惧的勇气。难怪别人会说,可以为了心爱的人,上刀山,下火海,无所不能。
我抬起头,“万岁爷,弘旺还是个孩子。那日他与阿诺踢球玩得很开心。或者是他向他的阿玛额娘要求的呢?廉亲王福晋对阿诺也很礼遇。”
他没作声。
“阿诺只是御前女官。如果这样小小的要求您都不允,好像有些瞧不起廉亲王府。那天下第一厨的拥趸者们,又会有说词了。您现在暂时还不想有这些纷扰吧?”
我安抚他道,“万岁爷,您真的不用担心我。大不了,您让苏公公陪着我去?”
他抬起双掌捧住我的脸,低下头,在我额头轻轻印了一下。
“朕满心不愿,但阿诺确实言之有理。为了朕的功做,看来只好让阿诺冒险一回了。”
我朝他一笑,朗声说道,“阿诺愿为万岁爷鞍前马后,任何时刻,都唯您的马首是瞻。”
他神情坚毅,不为我的笑谈所动。
“阿诺,朕会做些安排。任何时候,朕都不希望你为了朕去亲历险境。你须好好护卫你自己。记住了吗?”
我乖巧地点头。
到了弘旺生日那天,我才知道,雍正爷派了千语陪我去。同时,他让郎旭领着十来名御前侍卫来护送我们。这般架势,与一列骁骑营人马护送,又有什么区别?这到底是对廉亲王府显示皇恩,还是一种示威?我搞不懂。随他去了,他应该自有用意。
我走到轿前,越过在我身前蹲下的内官,一脚跨上行辕。然后,我勉强拽住轿门边柱,使劲跳了进去。我朝千语笑笑,示意她赶紧进来。千语提起裙摆,她也不敢踏人后背借力。但我估计她没有我这么豪放,好象不知如何抬脚,微微有些踌躇。
有一人,着玄衣,黑发浓眉。一瞬间他已经闪身到了千语身边。他执起千语的左手,微微使力,千语随之一步踏上行辕。等千语站稳,他慢慢放开了手。千语移行至我身旁坐下,面色嫣然如醉。
轿帘垂下,我们一行人向前行去。那十数个骑兵,跟在我们轿后,马蹄踩踏,制造出了一番响动。大约过了一刻钟,我们出了紫禁城。说实在的,那一刻我心里颇为感叹。
我朝千语玩笑道,
“幸亏是活着出的紫禁城!”
她狠狠瞪了我一眼,逼我立时吐三口唾沫,且让我口称“童言无忌”这四个字。我知道,这是我与她的家乡习俗。意思是表明刚才我说的都是童言,菩萨应该不会怪罪的。我微笑着照办了。
王府大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我很想掀开轿帘看看,最终还是作罢。
走了不一会儿,轿子便停了。轿旁马背上的声音响起,
“阿诺、千语两位姑娘,廉亲王府到了。”
说完那人跨下马来,掀起了我们的轿帘。
千语见到他,刚刚平复的脸颊又红了。我暗暗好笑。我示意她先行,她不干。我朝她附耳低语一句。她终于不情不愿地先起身,扶着郎旭的手,袅娜而下。
等她落地站好,郎侍卫松开她,回头来看我,眼带询问。
我忙朝他说到,“郎侍卫,您早安。您请好了。”
他点点头,背着手离开了轿门。千语站在轿门之前,将手递给我,我扶着她下了轿子。她的面色仍红,朝我瞪了一眼。江南姑娘,果然都这么美丽瞪人,让人心跳加速。她一定是在怪我刚才在她耳边说的那句话。
“千语,你若是不想本姑娘向郎侍卫借力,就先行一步,到轿边等着扶我。”
我看到郎旭人模人样地侧身站在千语身边,身姿挺拔,略有护卫之态。我的心中忍不住升腾起了一种隐约的期盼。或许,这位郎侍卫的确是如他表面上看起来的这般,是这群修罗里的异类呢?他对千语说起自己嫁去江南的长姐,这种态度,似友似亲,不象是对猎艳对象能说出来的话。
或许,千语也会有如我这般的幸运呢?我不禁暗自期望起来。
郎侍卫示意其他众侍卫在王府门前等候,然后便一人先行在前,领我和千语进去。我们三人从王府侧门进入廉亲王府。院子当中,一行人立在那里等候。弘旺蹦蹦跳跳地迎上前来,热情地拉住了我的衣袖。
“阿诺姊姊,你怎么现在才来,我都等急了。”
他今日身穿红袍,戴着一顶乌黑鎏金小帽,打扮得玉雪可爱。
在他身后,廉亲王福晋亲切地笑着,“阿诺姑娘,还有这位姑娘,这位大人。三位辛苦了。”
我与千语赶紧蹲下行礼,正式拜见了她。郎旭也朝她请安。她让我们快快起身。
我拿出袖笼里的一个扎着红绸的纸卷,递给弘旺说,
“今日是弘旺阿哥的好日子,阿诺无以为贺。仅以薄纸一张,聊表心意。姊姊祝愿弘旺阿哥,年年如今日,岁岁有今朝。健康成长,平安喜乐。”
廉亲王福晋摸着弘旺的头,示意他答谢。
弘旺接过我手中的纸卷,蜕下红绸,他展开读到,
“一次与阿诺姊姊一起踢球的机会。”
“一次听阿诺姊姊讲故事的机会。”
“一次让阿诺姊姊听你命令的机会。”
他一条条地读了下去。读了几条,他笑着问我,
“姊姊,这些都是什么?”
一名男子的声音在此时响起,“成诺女官厚礼相赠,犬子感激不尽。”
是那张酷似雍正爷的脸。
我立即蹲下身子,“奴才给廉亲王请安!”
千语与郎侍卫也依序向他行礼。
廉亲王福晋上前,将我扶了起来。她也笑道,“成诺女官的生辰贺礼,很是有心。”
我连忙致歉,“奴才与弘旺阿哥没大没小。这些所谓‘机会’一说,对阿哥颇为不敬,还望亲王与福晋多加原谅。奴才只是觉得,对孩子们来说,若说如此而为是一次机会,他们会更有兴趣参与。”
诚然,我一个奴才,怎么敢跟这位小阿哥说,与我一起做这些事,是什么所谓的“机会”呢。确实是为了吸引小孩子的注意力,故意这样写的。但是,这似乎是一项成功的策略。
弘旺抬头说,“这个礼物好。姊姊,我现在就要兑现一条,你陪我去踢球吧。我给你看我家的蹴鞠球,有好几个。也有额娘给我做的。你看看比你做的那个,哪个更好。”
他牵住我的手,便要往园子里去。他的额娘制止了他,似乎隐隐向千语身边的郎侍卫询问示意。郎侍卫望向了我,我觉得客随主便。于是我们便跟随廉亲王府的人,往庭院深处走去。
陪弘旺玩了一会儿球,他显然累了。福晋又招呼众人回厅中就坐。才坐下来,弘旺抽出了他的袖中纸卷,兴奋地对我说,
“我现在要用,一次听阿诺姊姊讲故事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