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来在大学上班的时候,有个远房中国同事,属于大龄单身女青年那种吧——人绝对是好人,好到有点——不知所谓。
当时我跟她的老板在一个项目里,她的老板还有一个女下属,这个女下属是我这个中国同事做博士时候的师姐,而这个师姐的现男友,是我们孩子爸爸的同事。
总之,兜来兜去,大家都认识了。
那一对是德国人,年纪比我们大但是没孩子(以我目测是没要孩子的打算了),当时我们刚有了老二我还在休育儿假,几个家伙下班后没事,爱到我家吃饭聊天。
然后有一天酒足饭饱,我这个中国同事说好话讨好人家,你看你们俩基因这么好,应该要个孩子啊,不然很遗憾的。
我注意到,那男的没吭声,那女的,一下脸色都变了。 我扭头,假装哄孩子没听见。
Eugenics,不是个好词,这么大剌剌的说出来,一下低了10万8千里。看到下面有人公然说这次COVID是对人类自然淘汰,是帮助社会进步,简直让我有时光倒流100年的感觉。
想想还不是整整100年,不对,还要多得多。
Eugenics,同大部分学术名词一样,是造出来的,eu——希腊语的前缀,意思是,“good”,和genesis——合起来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优秀的基因”。造这个词出来的那个人,叫Francis Galton,在中文圈里,Galton远没有他的表兄有名,因为他的表兄,叫Charles Darwin。
Galton比Darwin晚生13年,据记载,此子自幼天资聪颖过人,两岁能读,5岁掌握流利的希腊文和拉丁文(当然这两种文字比较相似),8岁会解2次方程(这点我表示谨慎接受)。成年后先习医,然后转到剑桥数学系。不过呢,在准备参加数学界的杰出人才选拔赛的时候,由于紧张而最终放弃了考试——这一段让我哈哈大笑。
1859年,Galton第一次读到Darwin的物种起源(Origin of Species)时,全身如电击,羡慕嫉妒恨各种感情交织一体,用他自己的话“initiated into an entirely new province of knowledge”——见于他给Darwin的亲笔信。
电过之后,Galton自然不甘示弱,提出,Darwin尽管发现了物种(人类)进化的规律(Rule),但是忽略了人类进化的机制(Mechanism)——Galton认为,如果人工干预自然界的“自然选择过程”,只留下“优良的,优秀的,聪明的”人种,那么人会变得更加advanced。甚至,Galton还提出了一个理论,就是假设一个人的1/2来自父母一方,那么1/4来自祖父母一方。。。一直向上叠加下去,就是Ancestral Law of Heredity,可以完成数学上的人造人,mathematical homunculus——不过呢,这个不是Galton第一个提出来的啊,毕达哥拉斯和泊拉图都提出过这个观点。
Galton于是开始兴奋地四处寻找支持自己理论的依据。终于,在一篇关于狗毛颜色记录的文章里,他认为找到了确凿事实,并坚信这种机理可以推广到一切生物钟包括人类。那么,进一步实现人种改良,岂不是很容易的事?
可惜,不是。
各种对于人类的观测数据,基本都有一个共同的结论,即便身高,体重,美貌,智力超群的父母,生下的孩子并不是正正变更正,而是往低走,趋于平均值。
各路人马展开大论战。各种实验被进行——无论是植物还是动物,出来的结果都不完全支持Galton的结论。
1904年春天,在London School of Econimics,Galton第一次在知名度比较高的公众场合提出了他的人种优化的理论——eugenics。与会者汇集各界名流,举两个中国人能知道的例子吧。
George Bernard Shaw——没错啊,就是我们中文翻译成萧伯纳的那个。这位,除了我们中文世界里熟知的戏剧家和爱讲笑话,业界更爱把他装到另外一个筐里,优生学(eugenics)倡导者,和,反对疫苗者——一点都没错,反对疫苗的人呢,从疫苗诞生那天起就有啦,既不是什么新鲜事,也不是只在无知无识者中盛行。不过,George Bernard Shaw反对疫苗是宗教的原因。
在我看来,无论什么理念,如果抛开理性,逻辑和分析这些,划到religion里是不太过分的。
还一个呢,Lord Kelvin,英国的,数学家那个。他的贡献,基本集中在拓扑几何。我们都知道,2维空间,在同样周长的情况下,圆围起来的面积最大。但是圆,不可能把空间无缝隙填满,所以再加一个要求把平面无缝隙填满的条件,那么只能选正六边形,就是蜂巢那个形状。Lord Kelvin把这个条件和结论推广到三维空间,提出了一个三维几何形状,叫Tetradecahedron——一个14面体结构,顶底层是正四边形,中间是互相衔接的六边形和四边形(如图)。这样的几何体,可以无缝隙把三维空间填满,并且保证使用的表面积最小。
有什么用?
很多,生物界最常见。比如人体表皮细胞基本就是按这个形状来的。我想这个对于成年人不难理解——省,料。参考蜂巢的解释。
Galton讲了10分钟吧,基本理念是,看,对任何一个物种来说,健康比病弱好对吧,对环境适应的好的比适应的不好的好对吧,所以呢,如果我们利用人工加快自然选择的速度,只留下更适应,更健康,更完美的物种(包括人),难道不是更理想吗?试想一下,社会群体里只留下最优秀的人种,世界将会变得多么美好!
令Galton没有料到的是,他雄心勃勃抛出的计划,收获的是反对声一片。第一个站出来的,是研究精神疾病的心理学家Henry Maudsley,他结合自己的从业经验给出的质疑是,从家庭遗传的角度讲,心理学疾病的原因太多了,不是半分半分半分再叠加那么简单,所以Galton的理想模型在人类中是不成立的——abnormal的孩子往往父亲是正常的,而天才儿童,又大半来自于普通家庭。。。
因为发言远没达到他的预期效果,Galton气得在会后大骂,都是活在40年前的老顽固!
不过呢,活在维多利亚时期的所谓社会精英,也不乏有类似Galton这样忧心忡忡的,天天担心人类会degenerating的,因此他们的目标是“save races”。Galton本人,更是在后半生致力于“sterilization of failures”,决心把eugenics的理念做成国家宗教,甚至不惜重金创立了一本杂志叫Eugenics Review。
8挂就8到底吧,嗯,一般来说,挂Review这个字的学术杂志,在业界地位是要高一点的。
我一直有一个比较私人的也许不是很成熟的观点,任何人,只要努力,都不会徒劳。Galton大力推行eugenics这件事的影响,尽管在他生前多少有点了了,但是他去世后的一年(1912年),第一届国际人口优生学大会终于在伦敦召开——规模有多大?与会者共用了800间旅馆房间。是否有双人住单间?文献里没写。
参加的呢,有Winston Churchill,当时的伦敦市长,哈弗大学校长,英国大法院首席法官,Charles Darwin的儿子Leonard Darwin,和Karl Pearson——这两天大家不是讨论统计学,这个就是著名的搞统计假设检验的那个——你学统计,不可能不知道Pearson检验的。
此次会议上,所有的报告里,在人类历史上留下最重一笔的,来自德国人Alfred Ploetz,和他提出的race hygiene,也是后来希特勒人种清洗计划(race-cleasing)的首席执行官和教旨。
美洲来的也不示弱。最推eugenics的Charles Davenport尽管没能亲自到会,不过他的亲密助手Bleecker Van Wagenen非常兴奋地介绍了他们在美洲已经取得的实践经验——他们是如何消除“defective straints”的——包括sterilization of unfit men and women, epileptics, criminals,deaf-mutes,the feebleminded, those with eye defects, bone deformities, dwarfism, schizophrenia, manic depression, or insanity…. 并且,最后给出的结论是,“人口中的10%,是完全不适应在我们这个社会生活的的。。。应该被清除掉。。。”
有兴趣的,可以参考一下1920年在Virginia的Emma案,那个太长了,我不多在这里讲。或者,你查一下American Eugenics Movement,遍地惨案。
Nazism,在20世纪初的2,30年代,完全不像今天这样完全是个贬义的词汇,甚至,生物学家里有一派把它解释成Applied Biology的同义词——其目的是Racial Hygiene。所以1920年,当还在监狱里的希特勒听到这个理念,马上被吸引——他完全相信有害的基因会慢慢毒害国家社会,因此必须被清除,只有强壮的,健康的人种才可以被留下——人强国才强。30年代纳粹党上台,在希特勒领导下即刻开始执行Sterilization Law——the Law fort he Prevention of Genetically Diseased Offspring。
同时,为了获取公众支持,各级国家宣传机构齐齐运行,电影,戏剧,杂志,广播,处处可见“unfitted”人的惨闻惨状,到1933年11月,被认为是属于Dangerous Criminals的人,可以被国家机强制合法“sterilize”。 到1934年,以至于每个月都有5000人左右被“合法sterilize”。
然后呢。 1939年,一个11个月大,先天眼疾并且跛足的小婴儿被公开euthanize,——nationwide euthanasia program——大屠杀正式开始。